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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八章 問劍去

最後河畔現身的不速之客,有兩位。

其實是一位。

那些已在眾山之巔屹立多年的十四境大修士,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兩者大道相契,只是一分為二。

當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與披掛金甲者的「侍從」一同現身後,所有修士都對她,或者說她們,它們?紛紛投以視線。

一顆頭顱,與那副金甲,都是戰利品。

傳說中的遠古持劍者,五大至高神靈之一。

除了禮聖,還有白澤,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老瞎子,都對她不陌生。

但是哪怕道老二余斗,三掌教陸沉,斬龍之人,吳霜降等人,更多參與今天河畔議事的十四境大修士,都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位「殺力高過天外」的神靈。

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終登頂成功,拋開人族先賢的舍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劍者問劍披甲者,水火之爭的那場內訌,還有神靈對人性的蔑視,都是關鍵。任何一個環節的缺失,人族的下場都會極為淒慘。

萬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處境,可謂水深火熱,既淪為神靈飼養的傀儡,被當做淬煉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來源,還要被那些大地之上橫行無忌的妖族肆意捕殺,視為食物的來源。早先的人族實在太過弱小,高高在上的神靈,通過兩座飛升台作為道路,越過無數日月星辰,降臨人間,征伐大地,往往是幫助圈禁起來的孱弱人族,斬殺那些桀驁不馴的越界大妖。

在這之外,先有劍落人間,才有後來問劍于天和隨之的術如雨下,人族開始修行劍術、術法,便是登山之始。

這也是為何獨獨劍修殺力最大、又被天道無形壓勝的根源所在。

余斗,頭戴魚尾冠,背著一把仙劍道藏,一身道氣與劍匣劍氣皆起漣漪,好像連這位「三教祖師之外我無敵」的道老二,都無法壓制一把仙劍的洶洶劍意。

當然也可能是余斗一種隨心所欲的問劍姿態。

而負責為道祖坐鎮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三位嫡傳,失蹤已久的道祖首徒,余斗,陸沉,其實三位都未曾參加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

陸沉頭頂蓮花冠,肩頭站著一只黃雀,與師兄笑嘻嘻道︰「作為晚輩,不可無禮。」

陳平安沒有說話,因為有些神色恍惚。

眼前那位手中拎頭顱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帶笑意,望向陳平安的眼神,異常溫柔。

但是陳平安反而會覺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冑、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帶給陳平安的感覺,反而熟悉。

就像一位劍主,身邊跟隨一位劍侍。

陳平安真正認識的,就是後者。好像前者只是竊取了後者的姿容相貌,兩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與陰神的關系。

連心性堅韌如陳平安,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陳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個披掛金甲者,好像在向她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率先開口說話的,卻是那位近在眼前卻好像遠在彼岸的白衣女子,笑道︰「不過是出了趟遠門,主人就不認識我了?」

身披金甲的劍侍,橫移兩步,與白衣女子重疊為一,然後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隨手將那顆頭顱丟入光陰長河當中,以至于整條長河都瞬間變成金色。

她笑問道︰「現在呢?」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默不作聲。

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沉看到光陰長河流水泛金這一幕後,輕輕感嘆了一句人間福祉,澤被蒼生。

于是陸沉轉頭與余斗笑問道︰「師兄,我現在學劍還來得及嗎?我覺得自己資質還不錯。」

道老二懶得說話。

老秀才破天荒沒有搗漿糊,交由關門弟子自己去處置這樁復雜至極的因果。

劍靈是她,她卻不只是劍靈,她要比劍靈更高,因為蘊藉神性更全。不單單身份、境界、殺力那麼簡單。

這其中涉及到了神性。

如果文廟這邊的推衍,無太大偏差,那麼簡單來說,就是她剝離了一部分神性給後來者,同時對後者的記憶進行了刪減、篡改,

以一種相對孱弱的劍靈姿態,在驪珠洞天里邊,瞌睡萬年,偶爾醒來,看幾眼人間。她也會偶爾重返古老天庭遺址。

這與斬龍之人與那道士賈晟、車夫白忙的關系,有點相似,卻不完全等同,要更加復雜,純粹。

楊家藥鋪的那個老人,作為掌管兩座飛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

雖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之一,可其實楊老頭作為昔年最早人族成神之一,手握一條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權柄極大。所以楊老頭在家鄉藥鋪,哪怕面對阮秀和李柳這兩尊至高神靈的轉世,依舊沒有半點好臉色給她們,甚至還能直接訓斥一句,天庭覆滅,你們罪莫大焉。

而且遠古神靈,也有派別,各有陣營,各司其職,存在各種分歧和大道之爭。比如後來的寶瓶洲南岳女子山君,範峻茂,面對恢復一半持劍者姿態的她,就顯得極其敬畏,甚至將死在她劍下作為莫大尊榮。而披甲者一脈的諸多神靈遺留,或是賒月,或是水神一脈的雨四之流,就算能夠遇到她,哪怕各自心存畏懼,卻絕不會像範峻茂那般心甘情願,引頸就戮。

她有一雙濃郁金色的眼眸,象征著天地間最為精純的粹然神性,滿臉笑意,打量著陳平安。

對于神靈來說,十年幾十年的光陰,就像凡俗夫子的彈指一揮間,短暫風景,只是浩瀚光陰長河飛快濺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花。

老秀才看著神色輕松,實則緊張萬分。

先前這位神仙姐姐的現身,故意劍主劍侍,一分為二示人。

不管這位「神仙姐姐」的初衷是什麼,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劍者的真實身份,展現給陳平安。還是天外一場大戰落幕,她不得已為之,必須披掛金甲,穩固一部分神性身形。

其實殺機重重。

山下有那虛歲與周歲的區別,按照山上的講究,「元神誕生已是人」。

而山頂修士的兵解轉世一事,關鍵之處,其實就在于能否湊齊魂魄,恢復前身前世的記憶。

簡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轉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一個「恢復記憶」,來最終決定是誰。

到底是前世記憶,覆蓋掉今生記憶,繼續修行,還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納了前世記憶,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許多禪子,年幼時都會有那遇像即禮的本能,或者翻閱某本經書,如目睹舊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貴,就在于不存在這種大道沖突,層層疊加,生生世世,相互餃接,都是「一人」,只是換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諢,看似敘舊攀近乎,其實是想為陳平安贏得一瞬的時機,以防萬一心神失守,好趕緊調整心態。

陳平安對她的認知,一直是一位無主劍靈。

而持劍者也一直有意無意,始終誤導陳平安。就像她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那麼當劍靈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現之後?作為新一任主人的陳平安,會用怎麼樣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劍主,以及那位隨侍一旁的熟悉劍靈?

老秀才終于松了口氣。

好像神仙姐姐沒生氣,反而還有些開心。

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試探了?

第一次是在陳平安劍劈穗山之後。

當時與寧姚有關。這一次,陳平安的本心,選擇了那個自己熟悉的劍靈。

她突然一把抱住陳平安。

哪怕陳平安已經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長,在她這邊,還是矮了不少。

陳平安有些無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示意別這樣。

老秀才唏噓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邁與柔情兼備。

她終于放開陳平安,後退兩步,笑眯起眼,「在天外這段時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沒辦法,今天這場河畔議事,自己輩分有點高了。

禮聖蹲,掬起一捧呈現出璀璨金色的光陰流水,仔細勘驗分量。

禮聖沒有開口議

事,所以萬年之後的第二場議事,真正的言語開篇,顯得極為閑適有趣,氣氛半點不凝重。

因為都是沖著一個貨真價實的年輕人去的,實在是太年輕了,四十歲出頭,好像不拿來調侃幾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白澤率先開口,微笑道︰「陳平安,又見面了。」

早年雙方在寶瓶洲大驪邊關相逢,是在風雪夜棧道。當時陳平安身邊跟著一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個出身陋巷的草鞋少年,返鄉路上,卻與精怪融洽相處。

白澤後來看過書簡湖那段過往,對這個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當然很不陌生。

移風易俗,人心向善,即是補天缺。

這就是齊靜春當年贈送一幅光陰長河圖,真正希望白澤看到的結果。恰恰是竭盡全力,依舊未能得償所願,可世道大方向,終究是被逐漸扭轉,所以反而更加能夠讓旁觀者動容。

陳平安與白澤作揖行禮。

吳霜降調侃道︰「外甥狗,吃完就走。」

陳平安置若罔聞。

這位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宮主,當然按律是道家身份,青冥天下的一教獨尊,幾乎沒有給其它學問留有余地,所以要遠遠比浩然天下的獨尊儒術,更加純粹單一。青冥天下也有一些儒家書院、佛門寺廟,但是地位低微,勢力極小,一座宗字頭都無,相較于浩然天下並不排斥百家爭鳴,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象。

吳霜降是毋庸置疑的道官身份,可他的修道根腳,卻是兵家修士。

吳霜降,諧音無雙將。姓吳,煉化道侶心魔,憑此合道十四境。

夜航船渡船之上,提及歲除宮守歲人的白落,吳霜降用了一個「起起落落」的說法,兩個「起」字。其實是一語雙關,說破了白落的根腳,也一並將自己的真實身份道破了。

浩然武廟十哲,本就有兩「起」。只是因為功業有瑕,陪祀位置,都曾起起落落,可如果只說功業,不談功德,天下名將前五,雙「起」,都可以穩穩佔據一席之地。

至于吳霜降如何去的青冥天下,又如何重頭來過,投身歲除宮,以道門譜牒身份開始修行,估計就又是一本雲遮霧繞玄之又玄的山上老黃歷了。

而吳霜降的修道之路,之所以能夠如此順遂,自然是因為吳霜降修道如練兵,熔鑄百家之長,好似名將帶兵,多多益善。

曾是目盲老道士「賈晟」的那位斬龍之人,打趣道︰「山主真是好福緣,這都遇得上,還能抓得住,我在小鎮那幾年的記名供奉,當得不冤。」

騎龍巷。草頭鋪子。

斬龍如割草芥,一條真龍王朱,對與曾經斬盡真龍的男子而言,不過是一條草龍之首,要斬隨便斬,要殺隨便殺。

陳平安抱拳致禮。

老瞎子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看架勢,將來再有一場議事,隱官大人還要現身一次?」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點頭道︰「爭取下次再有類似議事,好歹還能剩下幾張老面孔。」

關于祥瑞一事,三教老黃歷的最前邊幾頁,曾經記載了兩大典故,一個是儒家至聖先師誕生時,曾有麒麟登門,口吐玉書。

再就是這位「天下臭牛鼻子老祖師」的老觀主,曾經被道祖稱為「逢天下將盛,而現世出,遇天下將衰,則隱世去」。

此外,就是那位與西方佛國大有淵源的君倩了,只驅龍蛇不驅蚊。

禮聖好像也不著急開口議事,由著這些修道歲月悠悠的山巔十四境,與那個年輕人一一「敘舊」。

至于吳霜降和余斗,對視一眼都沒有。

吳霜降倒是與身邊一位青冥天下的女冠,小聊了幾句。

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怎麼來的,其實再簡單粗淺不過,跟那位「真無敵」打過,次數越多,名次越高。

玄都觀孫懷中,被視為雷打不動的第五人,就是因為與道老二切磋道法、劍術多次。

而吳霜降身邊這位女冠,曾經是青冥天下歷史上的第四人。

不過她如彗星崛起,又如流星一閃而逝,很快就消失在眾人視野。

後世只知道她早年與余斗有過一場同境之爭。雙方打了個平手。

當時余斗剛剛躋身上五境,她亦是。

但是那一場問道,余斗的的確確祭出了那把仙劍道藏。

老秀才與一旁的亞聖輕聲問道︰「我這關門弟子的長輩緣,如何,善不善?」

當然是只撿取好的來說。

陸沉在小鎮那邊的算計,在藕花福地的險象環生,在夜航船上邊,被吳霜降守株待兔,問道一場,以及關門弟子與那位白玉京真無敵牽來繞去的恩怨……

亞聖一笑置之。

禮聖緩緩起身,說道︰「我與余斗,神清,攔下披甲者在內十數位返鄉神靈,持劍者劍斬披甲者。」

禮聖,白玉京二掌教,雞湯老和尚。三人聯袂遠游天外,攔截披甲者為首神靈,重歸舊天庭遺址。

三教聖人,需要防止這位遠古至高神靈之一,與周密匯合。

最終披甲者被持劍者斬殺。

雖然高大女子先前手中所拎頭顱,以及那副金甲,都早已證明此事。

但是從禮聖口中听到這個消息,哪怕議事之人都是道心無垢的山巔十四境,還是難免有些心神搖曳。

「持劍者最近幾十年內,暫時無法繼續出劍。」

禮聖說道︰「何況我們也沒理由繼續勞煩前輩。于情于理,都不合適。」

高大女子擺擺手,示意禮聖不用客氣。

她坐在了光陰長河之畔,身上金甲已經消逝不見,恢復白衣姿容。不過她身邊多出了一把長劍,並且多出了一把金色劍鞘,被她隨手釘入身邊地面。

她將雙腳伸入河水中,然後抬起頭,朝陳平安招招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刻意保持站姿參與議事,反正自家先生說了,听听就算。

于是陳平安就盤腿坐在她身邊。無所謂什麼禮數不禮數,相信禮聖也不會計較這點繁文縟節。

她指了指那把多出劍鞘的長劍,輕聲笑道︰「以前是它開口說話,我听著看著,好玩不好玩?」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只是伸手掬起一捧光陰流水。

她笑道︰「呦,尋常玉璞境修士,可掬不起這些光陰-水,仙人掬水,都要被消磨道行,世間飛升境,則拼了命都要避開光陰長河,主人倒好,一門心思,想要一探究竟。」

以前陳平安是走過幾次光陰長河,不過都需要小心翼翼繞道避開「水深處」,如今修道小成,其實能夠成功掬水在手,陳平安自己也很意外。

陳平安悻悻然收手,主要是一個沒忍住,掂量流水分量,再順便掂量一下,值不值錢。

如果按照以往行事風格,一個不小心也就順手入袖了。

陳平安小聲問道︰「受傷很重?」

她說道︰「爭取不耽誤甲子之約就是了。只不過如此一來,也就只能老老實實遵循約定,我必須重返天外,找到幾處遺址,浩然已經不適宜煉劍。早知道就不理睬那頭繡虎了。」

她指了指遠處正在議事的禮聖,「披甲者早先與禮聖打過一架,其實受傷不輕,加上披甲者又非要往老地方去,不然沒那麼好殺。其實這件事,利弊都有,因為披甲者一死,老地方那邊,就等于完完全全讓出了一個高位,不過某個補上位置的新神靈,金身不穩,暫時是不敢擅自離開那處遺址的,一露面就死,沒什麼懸念。」

她的言下之意。

她對上披甲者,殺是能殺的。

就只是不好殺而已。

周密登天,佔據古天庭遺址的主位。

火神歸位,地位與之並肩,雙方並無高下之分。

此外哪怕蠻荒天下的那個雨四,也就是曾經的緋妃主人,年輕劍修雖然頂替了李柳的水神之位,但是相較于前兩者,還是要遠遠遜色,何況萬年之前,水神就不是火神的對手,萬年之後,更是火神饋贈給他一份水神的大道神性,說不定此後千年萬年,雙方打都不用打,只會被重歸王座的火神隨便碾殺。

新任披甲者,是那離真,萬年之前劍氣長城的劍修觀照。

至于新天庭的持劍者,不管是誰補缺,都會反而變成殺力最弱的那個存在。

原本應該是周密相中的斐然,繼任持劍者,只是最終周密改變了主意,選擇將斐然留在人間,成為了

蠻荒天下共主。

其實斐然,寧姚,一位蠻荒天下共主身份,一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雖然兩者都沒有躋身十四境,暫時還是飛升境劍修,都是有資格參加的議事的。

更不談蕭愻,以及那位開闢出古井的拄杖老者,這兩位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

只不過今天議事內容,不宜牽扯五彩天下,更不會將蠻荒天下拉進來,因為這場河畔議事,本就是針對那座天庭遺址,準確說來,是針對那個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針對那撥嶄新天庭的嶄新神靈。

陳平安是第一次「神清」這個名字。

對于雞湯老和尚,當然不陌生。學生崔東山那邊,有聊過。但是崔東山好像從頭到尾,都稱呼為雞湯老和尚,沒有談及「神清」這個佛門法號。

老秀才以心聲解釋道︰「這位得了個雞湯和尚綽號的老僧,其實法號神清,在佛書上記載不多,因為咱們浩然天下,如今多是南禪各家門戶的典籍流傳,再往上的老黃歷,比較少,其實這個老和尚,學問了不得。」

老秀才感慨道︰「神清和尚,不是浩然本土人氏,之所以落腳浩然多年,是因為神清曾經護送一位僧人返回中土神洲,一起翻譯佛經,負責校定文字,勘驗疑難,兼充證義。這個神清,擅長涅槃華嚴楞伽等經,精通十地智度對法等論,精研《四分律》等律書。參加過首次三教爭辯,故而又有那‘萬人之敵’、‘北山統攝三教玄旨,是為法源’等諸多美譽。吵架本事,很厲害的。」

能夠被老秀才說一句吵架厲害,足可見神清的佛法高深。

老秀才繼續道︰「最早佛法西來,僧人往往隨緣而住,獨來獨往的頭陀行,近似雲水生活。僧人自己都來去不定,佛門弟子學生,自然就難授受。直到……雙峰弘法,擇地開居,營宇立像,打破不出文記、不立文字的傳統,同時開創道場,造寺院立佛像,正法住世,接受天下學眾。在這期間,神清和尚都是有暗中護持的,再然後,就是……」

說到這里,老秀才突然止住話頭。

陳平安其實清楚先生本該說什麼,是說那東山法門。

雙峰山也名為破頭山,距離雙峰不過幾十里路的憑墓山,也叫……東山。

而陳平安年少時,當那窯工學徒,多次跟隨姚老頭一起入山尋找瓷土,曾經登上披雲山後,遙遙見到東邊有座高山。

東山。

崔東山。

古蜀蛟龍皮囊。佛門八部眾。

極有可能,崔東山,或者說崔瀺,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一旦王朱扶不起,無法成為那條世間唯一的真龍,崔東山肯定就會頂替她,成功走瀆後,難道最後還會……皈依佛門?

陳平安嘆了口氣,都是些無法想象的深遠謀劃,至于真相如何,以後可以問問那個學生。

又比如姚老頭,到底是誰?

可能是姚老頭言語不多的緣故,所以每次開口說話,死活當不成正式徒弟的學徒陳平安,反而記得十分清楚。

清清楚楚記得一次入山,走在前頭的姚老頭曾經隨口講過一番言語,腳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離了地,最後是塑成泥菩薩,吃那香火,還是燒造成瓷器,送進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爛罐,難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腳的,各有各命,與人相似……

當時老人和少年,一起腳踩真珠山,姚老頭跺了跺腳,對著當時正在扒土的窯工學徒,說了句這里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縮在牆角差不多,伸頭就踫頭,伸腿也磕腳,老話就是螺螄殼。

姚老頭還說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說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脈相承,不過有祖孫之分。

真佛只說平常話。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說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陳平安當時只是個沒念過書的陋巷少年,卻都能听懂,並且牢牢記住。

後來陳平安之所以會用一顆金精銅錢,果斷買下真珠山,除了「一顆錢就能買下一座山頭」的財迷心性作祟,姚老頭所說的「土味最全」,其實也是一個重要理由。那會兒的草鞋少年,腦子里所想,當然是先買下山頭,再掙了更多錢,就再買下一座龍窯,自己當那窯口師傅,或是讓劉羨陽幫忙,兩人憑手藝燒瓷賺錢,細水流長,自己什麼樣的大宅子買不起?劉羨陽什麼樣的媳婦娶不著?

而且後來出門遠游,跋山涉水,陳平安即便沒有真正修行,卻始終禮數最足,在無人處,依舊恪守規矩。

積土成山,積水成海,一處處謹慎的循規蹈矩,就演化成了一份自然而然的禮敬天地。

後來還潛移默化,影響到了一個跟隨陳平安一起離開藕花福地的黑炭小姑娘,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苦的裴錢。

再後來,等到裴錢獨自行走天下,始終對佛門寺廟心懷敬畏。

老秀才轉移話題,笑道︰「再後來,就是中土的那場禪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這句話,大體上還是公允之說。平安,你覺得當時得以佛法廣布的契機,是什麼?」

陳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陳年舊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門大啟,根機不擇。同時提出幾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點點頭,轉頭看了眼那個雞湯老和尚,唏噓不已,「只是歲月悠久殺豬刀啊,不止名將美人不放過,竟是連這麼一位得道高僧都沒放過,書上記載那個‘清貌古奇,晰白光瑩’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絕對是美男子一個,唉,不知怎麼就變成了個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當年帶著你師兄,第一次去拜會神清的時候,見了面,都沒敢認。」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這位佛門老前輩,利濟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撫須而笑,「有道理,有道理。」

胖去容易瘦回難。

身形是如此,人心更如此。

老和尚突然低頭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陳平安神色尷尬,轉過頭,一臉疑惑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一臉坦誠道︰「神清和尚,辯才無敵,佛法可不是一般的高深啊,咱們聊什麼,估計都被听了去,很正常的。」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站起身,單手豎掌在身前,與那老僧恭敬行禮。神清和尚還了一禮。

那位道門女冠突然有一問,「禮聖,都一萬年過去了,三教祖師對那座天外遺址,如今到底有無破解之法?」

如果沒有,她不覺得這場議事,他們這些十四境,能夠合計出個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有,河畔議事的意義何在?

禮聖笑道︰「我也問過至聖先師,只是沒有給出答案,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

女冠點點頭,「若是這般,那就是三教祖師依舊會覺得為難了。沒關系,如此一來,事情反而簡單了,既然避無可避,那就迎難而上,咱們一起走趟天外,世間事全部交給人間人自己鬧去,已在山巔只差一步登天的我們,就去天上往死里干一架。哪怕做不掉周密,好歹保證那座天庭遺址無法擴張分毫。如果人數不夠,咱們就各自再喊一撥能打的。」

禮聖笑著搖頭,「事情沒這麼簡單。」

女冠微微皺眉道︰「如此不爽利?」

吳霜降突然說道︰「那座托月山,既會是陷阱,也會是機會。」

亞聖點點頭,顯然認可此說。

余斗說道︰「如果可行,貧道開路便是。」

神清和尚說道︰「貧僧護法一程。」

那位斬龍之人,微笑道︰「禮聖,我出劍天外之時,人間這邊,可別壞我大道。」

禮聖笑道︰「理所當然。」

這就是河畔議事。

白衣女子笑問道︰「主人不跟著砍上一劍?」

陳平安疑惑道︰「能行?」

她笑著點頭道︰「遞一兩劍,問題不大。」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如果是劍挑托月山?」

說實話,出劍天外,陳平安沒有什麼信心,可要是跟那座托月山較勁,他很有想法。

早就想做了。

她站起身,雙手拄劍,說道︰「願隨主人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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