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檳城城郊]
坑坑窪窪的小路隨著地勢蜿蜒起伏,極目眺望,肉眼可見的地方到處都是葡萄田。
眼下正值四月,干枯的葡萄藤抽出女敕綠的新芽。乍一看,彷佛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樁重現生機。
粗細相似、長短一致的木樁整齊地排列在道路兩側,如同接受檢閱的士兵,正向路上的行人致敬。
好巧不巧, 路上的三位旅客當中,真的就有一位將軍,還有一位……
「哇!原來……原來葡萄是這樣長出來的?!我一直都以為葡萄藤是細細一條,原來也可以長到像樹干一樣?」
[見習修女利茲]轉過身,興奮地向同伴分享著她的新知識,彷佛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少大呼小叫的。」同行的金發騎士冷冷訓斥︰「把韁繩拿好,別從馬鞍上掉下去。」
本來興高采烈的見習修女就像被迎頭潑了一盆冰水,急切和同伴分享新知識的和喜悅一下子煙消雲散。
她瞪起杏眼,針鋒相對地反擊︰「你少瞧不起人!我會騎馬, 說不定比你會得都早!我還會游泳、還會用槍、還會使劍呢!」
金發騎士沒有反應。
見習修女見狀,也氣鼓鼓地扭頭看向道路另一側,只給金發騎士留下一個後背。
氣氛變得沉悶而尷尬。
「利茲姐妹。」馬維清了清嗓子,好心提醒︰「那個不是葡萄藤,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樁。」
「喔?」
見習修女驚訝地轉過身,她仔細研究了一番近處的葡萄架,這才看清楚捆扎在木樁上的葡萄藤。
「原來是這樣。」見習修女利茲向馬維輕輕頷首,甜甜地說︰「謝謝你,馬維先生。」
「不用謝。」馬維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不用謝。」
馬維略顯不習慣地摘下帽子捋了捋頭發,不一會,他的臉就從雙頰一直紅到耳尖。
金發騎士不屑地冷笑了幾聲。
見習修女利茲如同踩到夾子的小貓,立刻又炸了毛︰「你笑什麼?」
馬維急忙打圓場︰「‘齊格飛’先生應該不是在笑你,利茲姐妹, 他只是嗓子不舒服。」
見習修女被氣得肩膀發抖,她咬著牙尖叫了一聲——在盡可能壓低嗓音的情況下。
然後,利茲修女緊緊攥著韁繩, 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 才委屈又酸楚地低語︰「我不是故事里的笨蛋,我當然知道葡萄不是從盤子里長出來的,我只是……我只是從來沒見過長在地上的葡萄藤而已……」
面對「見習修女」突然的真情流露,就連馬維也不知道該如何化解尷尬。
金發騎士[齊格飛]松了松衣領,盡可能溫柔地說道——雖然還是板著臉︰「我怎麼記得你……你家邊上是有葡萄園的……」
眼看好友還揪著葡萄的事情不放,馬維趕緊打斷前者的發言。
他一磕馬肋,插進修女和騎士之間,好奇地問︰「利茲姐妹,你說你會使劍、會用槍?」
剛剛還被失落沮喪的情緒淹沒的利茲修女,瞬間又高興起來,她迫不及待地說︰「我會用長劍!像十字架一樣的長劍!槍我也會用!我還打到過鴨子呢!」
「好厲害!」馬維循循善誘︰「可是對于修女來說,劍和槍都不是必要的課業吧?你是從哪里學的使劍和用槍?」
「我爸爸。」利茲修女驕傲地挺起胸膛︰「我爸爸親自教我的!」
「您母親不反對?」
「怎麼可能?媽媽很不高興來著。可是爸爸決定的事情,她也不能改變。」
馬維津津有味地听著,頻頻點頭︰「不教女兒刺繡和裁縫,反而教女兒使劍用槍。您的父親一定是一位有著獨到想法的、很有意思的人……」
他搓著手,興致勃勃地問︰「他還教過您別的嗎?或者他還做過一些其他與眾不同的事情嗎?」
「利茲姐妹!」金發騎士突然開口。
見習修女疑惑的歪頭看向金發騎士。
「那邊有幾間農舍。」金發騎士解下掛在馬鞍上的皮囊,拋給見習修女︰「去裝些干淨的水回來——裝滿。」
「為什麼是我去?」
見習修女原本很不服氣,但她突然想通了什麼, 眨了眨眼楮, 抱起皮囊、輕扯韁繩, 乖乖離開小路打水去了。
望著修女騎馬遠去的背影,馬維嘆息著搖了搖頭,然後扭頭看向金發騎士,不滿地抗議︰「齊格飛先生,就算我們是好朋友,我也要指責你——你這是‘取材妨礙’!」
「既然你已經知道她的身份,那就不要假裝不知道佔她的便宜。」齊格飛——也就是西格弗德——神情肅穆地警告馬維︰「更不要試圖借此窺探皇家私密。」
馬維仔細觀察著西格弗德的每一處細微表情,片刻之後,他雙手一攤,聳了聳肩,灑月兌笑道︰「那好吧!我答應你。」
「謝謝。」西格弗德頷首致意,然後翻身下馬,讓馬兒休息。
從鞍袋里取出一些豆子,耐心地喂給馬兒。
「謝什麼?」馬維也靈巧地離開馬鞍,讓乘馬暫歇。
他笑吟吟地說︰「應該是我謝謝你。能夠和你一同旅行,我的取材之旅肯定比原計劃安全百倍。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嗎?」
西格弗德從鞍袋取出一把豆子,耐心地喂給馬兒︰「哪里打仗就去哪里,我要看看被陛下視為最危險的敵人的叛軍究竟是什麼樣子。」
馬維好奇問道︰「親王那里呢?你就這樣不辭而別?」
「我對那些密室里的政治和陰謀不感興趣。」西格弗德的回答簡明扼要︰「況且我並不是親王的屬官。」
馬維輕輕嘆氣,意味深長地說︰「恐怕有人不是這樣想的……」
西格弗德沉默不語。
「算啦,就知道給你提建議,你也不會听的——反正一直都是這樣。」馬維自嘲地干笑幾聲,話鋒一轉,舌忝著嘴唇,饒有興趣地問︰「我倒是想問問你,你就這樣把陛下最寵愛的女兒拐走,你真的以為陛下查不出來?你真的不怕陛下事後的雷霆之怒嗎?」
西格弗德依然沉默不語。
馬維見挖不出什麼好料,略微流露出一些遺憾的情緒。
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眉飛色舞地打趣道︰「依我看,如果陛下真的不想讓公主離開,我們的利茲姐妹走不出帝都就要被抓回去。別擔心,說不定這是陛下故意給你一個機會呢,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聲被馬蹄踏碎,見習修女利茲——尹麗莎白公主——打水歸來。
狐疑地看著面無表情的齊格飛騎士和笑意盎然的馬維,利茲修女有些奇怪︰「你們在聊什麼?」
齊格飛接過水囊,冷冷回答︰「沒什麼。」
利茲修女想到了什麼,神色大為緊張,她警惕地威脅道︰「我……我告訴你,你別想著送我回家!你把我送回去,我也能再跑出來,到時候你就別想再找到我!我……我可是認真的!你你你……」
「放心,利茲姐妹。」馬維笑著行了個禮︰「不會有人想要送你回家的。」
西格弗德則突兀伸出胳膊,將手掌平攤在半空中。
過了一會,他皺起眉頭︰「要下雨了……」
……
三位旅人匆忙趕往前方村莊躲雨的時候,在巍峨的遮蔭山脈的另一側,背誓者亨利三世——帝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正在緩步走上一座高塔。
他沒帶任何護衛,沒帶任何侍從,甚至沒帶平日如影隨形的神官。
樓梯黑暗又漫長,背誓者舉著火把,孤身走向塔樓頂層。
在帝國乃至整片大陸,已經幾乎沒有什麼人是
沒有人是「背誓者需要親自去見的」,
終于走到台階的盡頭,推開黝黑的木門,眼前是一間凌亂又整齊的房間。
凌亂是因為房間里到處都是儀器、書籍和草稿,幾乎讓人無法落腳;
整齊是因為房間里的每一件儀器、每一本書籍和每一張草稿顯然都是有意擺放在固定位置,任何擅自的整理反而會妨礙使用者的拿取,並讓使用者產生嚴重的焦慮和無法抑制的憤怒。
諾大的塔樓頂層,能看到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張床、一張方桌和一個馬桶。
方桌上,一小塊吃剩的面包靜靜躺在一個銀盤中間,等待有人來把它收走。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房間各處長長的、或粗或細的、兩端瓖嵌著珍貴無色透鏡的奇怪儀器。
房間角落,一個正在埋頭寫算的老頭子疑惑地抬起頭,看向來者。
短暫辨認之後,老頭子看清了客人的容貌。但他也沒有起身迎接,只是有些茫然地搔了搔亂蓬蓬的頭發︰「原來是您來了。」
話音剛落,房間里擺放的蠟燭和油燈一個接一個放出光芒。
焦黑的燭芯冒出火苗,熄滅的燈芯復燃,原本昏暗陰沉的閣樓被照得通亮。
背誓者將火把留在門外,走進房間︰「是我,博納爾蒂老師。」
「您來有什麼事?」老頭子困惑地問。
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背誓者平靜地詢問︰「我來問您星空的低語。」
「哦?哦!那件事。」
老頭子恍然大悟地站起身。他走到書架旁,顫顫巍巍地翻找片刻,取出一卷又一卷星象圖。
他將星象圖平鋪在地板上,自言自語地說明︰「紅龍的尾巴掃過獵手的矛尖,維納斯佇立在黃道中央,等待馬爾斯的到來。」
背誓者並不看星象圖,只是注視著老頭子的眼楮,問︰「正如賽里斯人的古書所說?」
「對。」老頭子點頭︰「正如賽里斯人、撒拉森人和教廷的檔桉所說。」
滴滴答答的聲音在兩人頭頂響起。
「下雨了。」老頭子說。
……
[海藍城郊]
[納瓦雷莊園]
凱瑟琳•納瓦雷躺在床上,看著床柱上的緞帶隨風慢慢擺蕩。
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女僕輕敲房門︰「凱瑟琳小姐,請您到樓下用餐。」
「我知道了。」凱瑟琳翻了個身,懶洋洋地回答。
「請您到樓下用餐。」
「我知道了。」
中年女僕不屈不撓︰「請您到樓下用餐。」
凱瑟琳跳下床, 地拉開房門,怒氣沖沖地大喊︰「我知道了!」
中年女僕面不改色、不卑不亢︰「請您到留下用餐。」
「我……」凱瑟琳呼吸一滯,失語片刻之後,垂頭喪氣答道︰「我這就去。」
「我等著您。」中年女僕躬腰。
在中年女僕的「陪伴」下,凱瑟琳慢吞吞地走下樓梯。
自從她回到家中之後,納瓦雷夫人就給她派了一位新的貼身女僕。這位貼身女僕一絲不苟地執行著納瓦雷夫人的命令——一刻也不讓凱瑟琳小姐離開她的視線。
來到餐廳之後,凱瑟琳沒有看到母親——餐桌旁邊只有妹妹奧莉維亞和外祖父。
不知為什麼,從小到大凱瑟琳都有些害怕外祖父。進入餐廳的凱瑟琳第一時間走到外公身旁,老老實實地問好。
奧拉老先生則像是剛剛打了個盹,耷拉著的眼皮之間露了個縫,他用模湖老花的眼楮看了凱瑟琳一眼,都囔著點了點頭。
卡瑟琳長出一口氣,回到自己座位上,隨口問妹妹︰「媽媽呢?」
「媽媽出門了。」奧莉維亞有些女乃聲女乃氣地回答。
「出門做什麼?」
「不知道。」
就像安娜認為凱瑟琳不如自己,凱瑟琳也是這樣看待妹妹的,她輕輕哼了一聲︰「那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奧莉維亞故意拖著長音︰「她不讓你出門。」
凱瑟琳剛要發作,突然想起外祖父還在場,她攥著叉子,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奧莉維亞則慶祝勝利般敲了敲杯子,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勢,女乃聲吩咐女僕︰「上餐吧,貝瑟尼小姐。」
銀盤裝著食物送上餐桌,凱瑟琳漫不經心用湯匙攪動著盤中澹紅色的液體,一口也沒動。
納瓦雷莊園的廚師是偏僻閉塞的鐵峰郡找不到的。納瓦雷莊園使用的食材更是凱瑟琳在一窮二白的M上尉家里享受不到的。
在鐵峰郡的日子,凱瑟琳每天夢里想得都是家里豐盛的菜肴、精美的餐點和小客廳里的茶會時間。
但當她真的離開討厭的帕拉圖,回到海藍的莊園,她又感覺自己對一切失去了興趣。
她開始感到無聊,精美的銀盤、柔軟的床榻、綢緞的長裙……都很好,但是都很無聊。
因為禁足,凱瑟琳回到海藍以後還沒參加過舞會,但她並不覺得失落——成為舞會上眾人目光的焦點似乎也沒有那麼有趣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凱瑟琳偶爾會驚恐地發現,她居然在懷念熱沃丹圍城戰時轟隆的炮聲、懷念騎馬飛馳在空曠原野時風拂過臉頰的觸覺、懷念和安娜一起將如山的爛賬重新整理完畢的成就感……
「你為什麼不吃呀?」奧莉維亞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問︰「凱瑟琳?」
「我在想……」凱瑟琳用銀匙攪動著盤中的清湯,悵然若失地說︰「安娜可能還在啃黑面包呢。」
奧莉維亞下意識縮了一下脖子。
在如今的納瓦雷莊園,「安娜」是一個禁忌的詞語,任何提到安娜•納瓦雷的人,都會招致納瓦雷夫人暴怒的嚴懲。
「你你你……」奧莉維亞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什麼?」
「我說安娜還在啃黑面包呢!」凱瑟琳沖著所有人大吼,彷佛把胸中所有的積郁都吐出來︰「而你們都當她不存在!把她當成一個死人!」
在場所有僕人都默不作聲,奧莉維亞則尖叫著「我要去告訴媽媽!」跑出餐廳。
只有昏昏欲睡的老奧拉先生慢慢抬起耷拉的眼皮,第一次認真地看了凱瑟琳一眼,然後繼續低頭喝湯。
「別擔心。」老奧拉先生說。
這時,有僕人敲門通報︰「凱瑟琳小姐,堂•胡安中尉前來拜訪。」
「快請他進來!」凱瑟琳高興地站起身,立刻就想離開餐桌。
但她想起外祖父還在,于是試探著看向外祖父。
「去吧。」老奧拉先生頭也不抬。
凱瑟琳得到許可,風一樣地奔出餐廳。
而在納瓦雷莊園外,堂•胡安中尉抬頭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空,又模了模臉頰。
「要下雨了。」他自言自語。
……
[內海]
[赤硫港]
赤硫港如今已經取代海東港,成為維內塔內海艦隊的新母港。
剛剛結束一場秘密談判的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少將走出內海艦隊旗艦[光榮號]的船艙,來到甲板。
他做出了一個可能影響許多人命運的決定,但是這個決定究竟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只有日後才能見分曉。
「要下雨了。」第二個走上甲板的海軍上將納雷肖說。
……
[蒙塔共和國]
[鋼堡]
約翰•塞爾維特議員推開窗戶,從他的新辦公室所在地點向外看去,正在緊鑼密鼓重建的鋼堡南岸城區盡收眼底。
他看了看天色。
「要下雨了。」
……
[帕拉圖共和國]
[虹川]
圭土城發生軍事政變的消息已經傳到虹川。
對于政變將會產生的影響,軍政府的大員們尚未統一意見;對于如何應對政變將會產生的影響,軍政府的大員們更是各執一詞。
來自帕拉圖-聯省邊境的軍事委員要求增兵支援,來自盡流江北岸的軍事委員卻不願削弱沿江的防御;
投降派開始旁敲側擊,激進的少壯派則高喊著要對聯省發起先發制人的攻勢。
听著會議室里「部下」們永遠不會結束的爭吵,阿爾帕德•杜堯姆將軍面無表情看向窗外。
「要下雨了。」
……
[帕拉圖共和國]
[諸王堡]
帕拉圖第二共和國現任議長,格羅夫•馬格努斯剛剛完成一份名單的撰寫。
圭土城政變的消息也已經傳到諸王堡。
得知聯省的「盟友」成功的消息,格羅夫•馬格努斯立刻開始推動早已準備好的計劃。
他斟酌再三,從名單上劃掉一個名字。
「這個人是個軟骨頭。」他想︰「暫時不用除掉。」
狂風吹開了窗戶,把窗簾卷到窗外。文書趕緊跑進辦公室,手忙腳亂地重新關窗。
格羅夫•馬格努斯望著窗外陰雲密布的天空。
「要下雨了。」
……
[聯省共和國]
[圭土城]
[陸軍總部禮堂]
一場慶功會正在舉行,參加慶功會的人員大部分是校官,也有一小部分尉官。
科尼利斯上校正在致辭︰「過去二十九年,諸共和國的人們總是用諷刺的口吻說‘聯省共和國不是國家擁有軍隊,而是軍隊擁有國家’。」
科尼利斯看著台下軍官們或興奮、或渴望的眼楮,舉起酒杯︰「好啊!那就讓他們真正明白聯省軍隊的力量!」
下一刻,禮堂被歡呼聲填滿。
歡呼引發的震動甚至傳遞到禮堂地下的禁閉室。
禁閉室里,被軟禁巴倫支準將望著鐵窗外狹小的陰沉天空。
「要下雨了。」
……
[鐵峰郡]
[熱沃丹]
「借過。」理查德•梅森抱著一大摞卷宗,小心翼翼地擠過坐滿學長的走廊,盡可能不踩到任何人的腳︰「借過。」
經過走廊盡頭的時候,「軍刀」塞柏啞著嗓子開口︰「蒙……」
「馬上就回來!」不等對方說完,梅森搶著回答︰「您放心,馬上就回來!您渴不渴?我給您拿些喝的來?或者……」
「不用了。」軍刀塞柏擺了擺手,深深看了梅森一眼,嘆了口氣︰「你也不容易,這段時間……對不住你了。」
听到這句話的梅森突然感覺眼眶有些發酸,他轉頭看向窗外,笑著說︰
「要下雨了。」
……
[鐵峰郡]
[熱沃丹城郊的牧場]
「圖林!」安德烈在山坡駐馬,扯著嗓子大吼︰「圖林!你他媽死哪去啦?!」
正在偷睡懶覺的圖林被驚醒,慌慌張張跑出樹林︰「在這!在這!」
「混賬!」安德烈大罵︰「你的馬呢?」
圖林一愣,撓了撓頭︰「在林子里,我放它去吃草了。」
安德烈氣得揚起馬鞭,圖林嚇得一縮脖子。
但是鞭子終究沒落下——其實圖林心里明鏡似的,只要裝出害怕的樣子,就不會吃到切里尼中尉的鞭子。
安德烈惡狠狠地說︰「弄丟一匹馬!我就給你二十鞭子!」
「放心吧,大人。」圖林拍著胸脯保證,討好地笑著說︰「知道您寶貝這批軍馬,我伺候它們比伺候自己老娘都用心!這個冬天是挺難熬的,但咱們不還是熬過去了?一匹馬都沒死!現在都返青啦!您就別擔心啦!」
「少廢話。」安德烈板著臉︰「快把馬都攏起來,帶回馬廄去。」
「帶回馬廄干什麼?」圖林不解。
「你瞎了?」安德烈一指天上︰「要下雨了!要是有馬因為淋雨得病,小心我抽死你!」
……
[鐵峰郡]
[黑水鎮]
上午剛剛檢查完黑水鎮流民農場冬小麥返青情況的巴德,正策馬朝狼鎮疾馳。
「中尉!」隨行的安格魯突然大喊︰「等等。」
巴德勒住乘馬,挑眉,問︰「怎麼了?」
「要下雨了。」安格魯追了上來,指著天空︰「先找個地方避雨吧。」
巴德搖了搖頭,揮鞭再次上路︰「趕到狼鎮再說。」
……
[鐵峰郡]
[鏟子港]
「阿爾法先生」注視著操場上站成歪歪扭扭隊列、態度散漫的「民兵」,心中滿是陰霾。
入冬以後,熱沃丹政府騰出手來,開始在鐵峰郡內部進行拉網式的剿匪作戰——唯獨向鏟子港鎮派出任何部隊。
于是乎,四處踫壁的土匪強盜蜂擁逃進鏟子港。鏟子港鎮長順勢將他們收編為民兵,交由阿爾法先生訓練。
在鏟子港鎮長看來,這些見過血的惡徒是再好不過的兵源。
然而看著面前這些所謂的「好兵」,阿爾法先生卻忍不住懷疑——他們真的能對付得了熱沃丹的軍隊嗎?
阿爾法先生望著天邊的烏雲。
「要下雨了。」
……
[鐵峰郡西南方向]
[鏡湖上游]
[一艘船艙里的一張床上]
「所以……」安娜好奇地問︰「博爾索•達•埃斯特先生最後怎麼樣了?」
正抱著一匣畫稿翻看的溫特斯頭也不抬地問︰「誰是博爾索•達•埃斯特?」
安娜輕輕踢了溫特斯一下︰「就是白鷹。」
溫特斯撇了撇嘴︰「哦……還能怎麼樣?當然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那是怎麼樣嘛?」
「他又不是主謀,我又證明他沒有直接參與縱火行動。只是走私的話,對于白鷹家族而言能算什麼大事?」溫特斯翻過一頁畫稿︰「關一段時間就會被運作出去。他是‘高貴’的白鷹,蒙塔人又不可能殺掉他。即使我不提供證詞,最多也就是給他填些麻煩罷了。」
在說到「高貴」的時候,溫特斯刻意加重了語氣。
「那就好。」安娜低下頭,繼續在紙上勾勒線條︰「那就好。」
溫特斯用木匣擋住臉,酸酸地說︰「二十四條裙子果然管用。」
安娜哭笑不得,她輕輕踢了溫特斯一下,後者羊裝不知,繼續沙沙地翻動畫稿。
安娜放下炭筆和畫紙,撐起身體,爬到溫特斯的一側,拿走了溫特斯手上的木匣。
溫特斯還想堅持一下,但是沒敢用力。
安娜把木匣放到一遍,躺進溫特斯懷里。
她抱著愛人的胸膛,柔聲說︰「你呀,肯定不會訂制二十四套裙子只為討我歡心。如果是你的話——你最多只會買一條裙子,然後把剩下的裙子錢換成糧食,分給挨餓的人……」
「所以。」安娜用指尖在溫特斯的胸口畫圈︰「還是你更可愛一些。」
溫特斯抱著安娜,沒有作聲。
「你是不是應該也說點讓我感動的話呢?」安娜打趣道。
溫特斯輕咳了一聲︰「我眼楮好像進了沙子。」
安娜淺淺笑著,推開溫特斯,又爬回到床的另一側,她俏皮地說︰「當然啦,二十四條裙子我也蠻喜歡的,至少……很浪漫。」
話音剛落,溫特斯跳下床榻,大聲抗議︰「我也不是完全不懂浪漫!」
「哦?」安娜的眼楮笑得更彎︰「是嗎?」
氣急敗壞的溫特斯大步流星走出艙室,沒一會抱著一個大木箱回來。
他把木箱重重放在桌上,故作不在意道︰「本來是想回到鐵峰郡以後,再給你一個驚喜……不過,算了,還是現在就送給你。」
安娜打開木箱,映入她的眼中是裝著五顏六色粉末的玻璃小瓶,每個小瓶上都貼著標簽,瓶與瓶之間還仔細地用木板和襯墊隔開,防止因為互相磕踫而破碎。
青金石、赤鐵、石黃、空青、朱砂、貝粉……都是顏料。
「你什麼時候買的?」安娜抬頭問溫特斯。
「在鋼堡的時候。」溫特斯扭過頭,輕描澹寫地說︰「也沒花什麼時間,就是把鋼堡市面上能買到的顏料都……
話還沒說完,安娜已經撲上來,吻上了他。
這一吻很久,直到艙門外響起敲門聲。
皮埃爾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閣下,我們到南岸了。」
溫特斯和安娜閃電般分開,溫特斯飛快地整理好儀容,走到門旁,拉開艙門︰「特爾敦部的人馬到了嗎?」
「我們的斥候和特爾敦人的哨騎踫過頭了。」皮埃爾有條有理地匯報︰「他們按照您的要求,帶來了盡可能多的挽馬和馬車。但是泰赤沒有出現,是他兒子代替他來的。」
「泰赤沒出現?」溫特斯沉吟著︰「特爾敦部內部恐怕不太平。」
「我想也是。」皮埃爾點頭。
「船隊下錨,讓工程隊上岸,先把臨時碼頭建起來。」溫特斯思索片刻,給出命令︰「挑一隊好手,我親自去見見泰赤的兒子。」
「是。」皮埃爾抬手敬禮,轉身離開。
溫特斯關上艙門,轉過身,安娜已經拿著外衣在等著他。
「我……」溫特斯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去吧。」安娜幫溫特斯穿上外衣,仔細地扣好扣子,小聲說道︰「你注定不會只屬于我……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溫特斯點頭,一只靴子跨出艙門的時候,他轉身不經意地問︰「對了,你在青丘給我畫的那副獵裝畫像在哪里?就是赫德長袍那幅……我在畫冊里沒有看到。」
「我弄丟了。」安娜微笑著回答。
溫特斯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大步離開。
船艙外,衛兵放出三聲令槍,旗手揮動小旗傳遞命令。滿載軍械和人員的船隊在靠近南岸的一處開闊水面下錨。
隨船的匠人帶著工具和器材,分乘幾艘小船上岸,著手修建一座臨時碼頭,以便卸貨。
溫特斯也在上岸的小船上。
泰赤的長子帶著一眾特爾敦部貴胃,正恭順地等候著他。
「我回來了。」溫特斯心想。
……
[溫特斯踏上盡流江南岸的同一時間]
在新墾地行省首府楓石城,另一場兵變正在進行。
本質上來說,發生在楓石城的這場兵變是「聯省四月一日政變」這塊巨石激起的回浪。
然而它的血腥程度比起發生在圭土城的政變,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得知聯省兵變的消息以後,原本駐扎在鏡湖郡的「帕拉圖政府軍」立即動身秘密返回楓石城,對新墾地軍團總部發起突襲。
在叛徒的協助下,政府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奪下新墾地軍團總部——楓葉堡的大門。
全副武裝的政府軍士兵隨即沖進楓葉堡,對任何沒有第一時間投降的新墾地軍團軍人痛下殺手。
楓葉堡各處白刃聲、槍炮聲,奮起反抗的新墾地軍人與殺紅眼的政府軍士兵短兵相接,慘叫與哀嚎不絕于耳。
在楓葉堡內部一間寬敞的辦公室內,新墾地軍團軍團長,凱文•J•亞當斯少將正在等待有人敲響房門。
沉悶的腳步聲穿透牆壁,從走廊傳來。
沒有敲,門直接被推開,一名校官昂首闊步走進辦公室——是薩內爾上校,駐扎在鏡湖郡的政府軍指揮官。
亞當斯少將點了點頭,似乎並不感到奇怪。
諸王堡政府曾派兵協助新墾地軍團抵擋特爾敦部劫掠,但是他們派來的軍隊在擊退特爾敦劫掠者之後便在鏡湖郡駐扎下來,一直沒有撤走。
緊跟著薩內爾上校進入辦公室的人,長著一張亞當斯少將很熟悉的面孔。
軍團行政官,克洛尹•托里爾上校——他才是讓亞當斯少將感到好奇的人,不過現在,亞當斯少將的一切疑問都得到解答了。
「原來是你。」亞當斯釋然地說。
不等少將發問,克洛尹上校主動說出理由,他舌忝了舌忝嘴唇,懇切地說︰「將軍,新墾地軍團搖擺不定的狀態不能再繼續下去。否則戰事再起的時候,我們一定會變成夾縫里的犧牲品。」
「哦。」亞當斯抿了一口酒。
「諸王堡政府是帕拉圖的合法政府。」克洛尹遲疑片刻,咬了咬牙,無奈地說︰「這種分裂的狀態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我們終究要選邊站,而且要選在勝利者那邊!更何況……我們離諸王堡實在太近了,離阿爾帕德將軍又實在太遠——我們實際沒有選擇!」
「哦。」亞當斯將軍又抿了一口酒。
薩內爾上校瞥了一眼桌上已經只剩一半內容物的酒瓶,心中不屑地輕哼了一聲,他打斷克洛尹的話,冷冷地說︰「看來……您已經對現在的狀況有很清晰的認知。」
亞當斯不理睬薩內爾,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讓您的部下投降,我保證您光榮退役,繼續享受將軍的待遇和退休金。」薩內爾上校輕笑一聲︰「您可以帶著這些年搜刮的所有財產到諸王堡去,做一個富家翁。這不是我的承諾,這是格羅夫•馬格努斯議長的承諾。」
亞當斯沉默片刻,啞著嗓子開口︰「我的部下,他們投降之後……不要殺害他們。你們已經贏了,沒有必要再殺人。」
「請您放心。」薩內爾上校笑著說︰「我們保證俘虜的生命安全,只是他們的軍人生涯可能要告一段落了。我們也會保證您的生命安全,您可以……」
「克洛尹•托里爾。」亞當斯看也不看薩內爾一眼,目光如炬盯著克洛尹。
克洛尹上校感覺渾身不自在︰「在。」
「你他媽就是個蠢貨!」凱文•J•亞當斯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勃然作色︰「格羅夫•馬格努斯就是個叛徒!毒蛇!賣國賊!你卻渾然不知!合法政府?放你媽的屁!如果有一天格羅夫•馬格努斯贏了,帕拉圖共和國也將不復存在!」
克洛尹被突然爆發的少將驚得倒退了半步。
薩內爾上校擋在克洛尹面前,皺起眉頭,正對亞當斯︰「將軍,您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再自取其辱了,投降吧,趁你可以保有尊嚴。」
「投降?投降?!你們以為我是沒有骨頭的叛徒?讓我向出賣帕拉圖的毒蛇投降?亞當斯哈哈大笑,神情陡然變得猙獰︰
「放你媽的屁!!!」
話音剛落,凱文•J•亞當斯從膝蓋上拿起黃輪槍,把槍口塞進嘴里,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卡噠。」
機括落下,黃輪旋轉,火光一閃。
「轟!」
亞當斯少將的後腦被掀開一個可怕的傷口,紅色和白色的粘稠物體濺滿了他身後的牆壁。亞當斯少將的尸體向後栽倒,重重摔在地上。
房間內的軍官們震驚、不解、面面相覷,誰也不曾想到這個「首鼠兩端的騎牆將軍」會選擇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自殺。
薩內爾上校擦掉臉上的血跡,沉默片刻,月兌掉衣服蓋在亞當斯將軍已經殘缺的臉上。
克洛尹卻如夢初醒似地撲了上去,慌張檢查少將最後的生命體征,彷佛認為少將還能有一線活下來的希望。
但是他很快就停下動作,因為凱文•J•亞當斯毫無疑問已經死了。
「還算死得像個軍人。」薩內爾簡短地評價。
听到薩內爾的話,克洛尹上校 地跳起來,一拳砸在前者的臉上。
「死得像個軍人?你他媽懂什麼?」被其他軍官七手八腳拉住的克洛尹上校悲憤大吼︰「亞當斯一死!新墾地軍團的每一個軍官!每一個!就都有了叛亂的理由!新墾地!要血流成河了!」
與此同時,天空一記轟雷炸響。
豆粒大的雨點被投向楓葉堡、投向楓石城、投向新墾地、投向帕拉圖、投向來塞納斯聯盟的每一片土地。
下雨了——不,不止是雨,是季風來了
帕拉圖的農民已經灑下種子,等待它讓新生命萌發;
大洋的另一側,滿載絲綢、香料的商船即將乘著它返航。
季風來了,它帶來了降水,帶來了生命,帶來了新的希望。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