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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究手指撓了一下游惑的掌心。

他抽走那只棕色錢夾, 將藏在錢夾里的舊照片遞給吳俐︰「你說見過研究團隊的合照,是這些人麼?」

吳俐接過去,只看了一眼就詫異道︰「你們哪來的照片?」

「那位lee先生友情提供的。」秦究問︰「這麼說, 研究人員確實就是照片里的這幾位?」

「不止這些, 我見過人更多的。這張可能是核心人員的合照。」吳俐一一辨認著,看到她大伯的時候略微停頓一下,輕嘆了一口氣。

「核心人員……」秦究輕聲重復了一遍。

「當然, 我只是猜測。因為不同的幾張合照里都有這幾位,所以我才能認得這麼快。」

吳俐的手指在照片中央停下。

那里有一個男人的臉被煙頭燙掉了,只剩下圓形的焦斑。

「這不是你們燙的吧?」她問。

「當然不是。」

秦究和游惑也問過lee, 對方理直氣壯地承認道︰「我燙的, 怎麼了?」

但問到這人是誰,為什麼要燙掉他,lee就再次陷入了迷茫。

他抓著照片, 稀里糊涂辨認片刻說︰「不知道, 不記得了。但是看到這個焦斑我就生氣。」

「都是他, 都怪他。」

……

然後lee就反反復復咕噥著這句話。

從這種反應來看, 他變成現在這幅樣子,多多少少都跟被燙掉的人有關。

「你看過的照片里, 有和這人體型相似的麼?」秦究指著焦斑。

那個男人體型微胖, 個頭不高。從脖子和垂著的手來看, 應該有點年紀了。

吳俐本想搖頭,突然又頓住說︰「啊,有一個。」

「誰?」

「應該是整個研究團隊的領隊。」吳俐說︰「我只在一張照片里看見過他, 也是在最中間的位置,唯一一個坐著的。不排除是因為他比其他人年紀都大,但我傾向于他是領頭。」

「照片你有麼?」秦究問。

「沒有,我能看到合照已經是運氣好了,不可能給我機會偷拍下來的。」

這在意料之中,秦究點了點頭︰「那可以描述一下他的樣子麼?」

吳俐︰「……」

在理性客觀的吳小姐眼楮里,人都是行走的解剖圖,描述長相這麼主觀感性的事,不在她的功能範圍內。

她默然兩秒,補充道︰「不過我記得他的樣子,如果真能見到,我想我應該可以認出來。」

秦究點了點頭說︰「那就夠了,謝謝。」

「應該的。」

秦究拿回照片。

合照中,那個跟游惑肖似的女人就站在煙頭燙出來的焦斑旁邊,即便是拍照,她都沒有露出笑容。

她總是這樣嗎,即便對著家人?

秦究忍不住想。

他遲疑幾秒,還是把照片放進了游惑手中。

游惑垂眸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將照片翻轉方向,擱在老于面前的茶幾上。

從吳俐提到研究團隊起,老于就再也沒出過聲。他的兩只手絞得很用力,始終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直到游惑把照片推到他面前的一瞬間,他的臉刷地白了。

就連于聞都覺察到了不對勁。

「老于?老于你干嘛了?」他拍了拍老于的肩。

對方毫無反應,依然直愣愣地看著那張照片。

于聞跟著看過去,然後就愣住了。

因為他在照片里看到了游惑的媽媽,那個他應該喊姑媽的女人。

這個姑媽常年身體不好,去世很早。于聞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她,他對這個姑媽的全部印象都來源于照片,因為老于的相冊里有很多她的照片。

老于常說,小時候他們姐弟倆感情最好。

每次听到這句話,于聞都會問︰「那後來呢?」

老于總說︰「她特別有出息。」

他答非所問,于聞就自動理解成後來姑媽太厲害了,所以跟他這個不太厲害的酒鬼爸爸生疏了。

再後來,就去世了。

于聞其實一直想知道,「特別有出息」是怎麼個出息法。

現在……他總算明白了,面前的照片就是佐證。

剛剛吳姐姐說什麼來著?哦,就是這張照片上的人,組團設計了這個害人的考試系統。

他姑媽赫然是其中之一。

那老于……

于聞茫然地看向他爸。

老于在游惑的沉默中坐立難安,過了好半晌才艱難開口︰「小惑啊……」

他欲言又止,嘴唇開開合合好幾次,最後頹然地說︰「算了,既然這樣……你想知道哪些事?問吧。」

游惑安靜片刻,淡聲說︰「你願意告訴我什麼就說什麼。」

就這一句話,讓老于悶了頭。

又過了許久,他啞聲說道︰「行,好。也憋了這麼多年,干脆都說了吧。」

「我確實……很早就知道這個系統了。剛剛小吳醫生估算的時間其實有點出入,據我所知,這個項目真正開始能往前追溯二十大幾年,跟你的年紀差不多。你媽媽很厲害,當時就是核心成員。」

「我不是一直說自己當過兵麼?前前後後一共當了六年,前兩年是正常服役,後面四年被調到了這個項目的研究中心。我不是參與項目的,只是站站崗巡巡夜,事很少,挺清閑的。」

老于手指捏著照片一角,邊說邊有些出神。

那時候,他覺得跟這項目沾點邊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至于他直接參與的姐姐就更厲害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味呢?

好像……是他發現小外甥的眼楮不對勁的那天起。

那時候游惑4歲還是5歲?

他有點記不清了,總之很小,小得好像隨便生個病受個傷就會夭折似的。

就因為這樣,他得知游惑被牽扯進項目的時候,反應才會那麼大。

他感到毛骨悚然,又極端憤怒。

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他姐姐對此應該是知情的……

不僅僅是知情,甚至可能是這件事的促成者。

因為對方非常冷靜地說︰「客觀來講,這對小孩本身沒有傷害。這個操作沒有創口,跟戴一塊智能手表本質上沒有區別。你只是一時接受不了這種方式和理念而已。」

老于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為什麼針對自己的孩子可以做到「客觀來講」,就好像她只是在說某只實驗用的小白鼠一樣。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從沒認識過這個姐姐。

姐弟倆爆發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爭吵。說是爭吵,其實他姐姐始終很冷靜,激動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因為對方越是冷靜,他越覺得陌生和害怕。

年輕時候的老于比現在還要莽,做事全憑一股沖動。

他說服不了姐姐,又接受不了對方的做法。更重要的是,他只要一看到小外甥的眼楮,就整夜整夜地做噩夢。于是他很快走了一波手續,退伍回家了。

他氣憤地想︰「又他媽不是我兒子,我瞎操心個什麼勁!」

事實證明,他真的是個操心命。

就算離開了那地方,不再接觸任何和項目相關的東西,他還是會不斷想起那個小外甥。煩得厲害了,就找幾個朋友出去喝酒胡侃。

酒鬼老于就是這麼被叫出來的。

老于有時候會想,血緣真是個神奇的東西。他只是舅舅而已,頂多照顧了游惑小幾年,怎麼就這麼操心呢?

但他又會想,連他這個舅舅都會心疼,他姐姐怎麼能做到那麼鐵石心腸的?

也許是近臭遠香吧,後來幾年他跟姐姐斷了聯系,因為項目的保密關系,他見不到她和游惑,也接收不到他倆的信息。

時間久了,他琢磨琢磨,又似乎能明白他姐了。

對她而言,這個兒子的出生把她的生活軌跡弄得一團糟。丈夫離開,工作被耽誤,精力不濟,她的身體也留下了種種病根,後來再也沒有真正健康過。

她對這個孩子,大概真的沒有那麼深的感情吧。

但明白不代表贊同。

老于依然排斥這種做法。

這對曾經感情很好的姐弟,慢慢變成了幾年見一面的親戚。

他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兒子。但每一次見到游惑,他都忍不住滿懷愧疚。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愧疚的,但他就是忍不住。

那孩子越大越冷淡,話不多,也不愛親近人,因為很多人都怕他。

別人不知道原因,怕得莫名其妙。但是老于知道,所以他越是害怕,就越心疼這個外甥。

越心疼,就越怕游惑有一天會知道原委,知道他眼楮里藏著東西,知道……主張這樣做的人是他母親。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成了老于最擔心的事情。

終于有一天,這件事也真的發生了。

老于永遠都記得那一天。

他姐姐靠在病床上,用一如既往的平靜音調對他說︰「……游惑眼楮里的東西在他成年之後就可以取出來了,具體看需要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什麼,但最好不要去干擾那個進程。系統現在的發展略微有一點……超出預料,干涉多了會發生什麼很難說。」

她說︰「我可能確實不適合當一個母親,最開始總忍不住把對他爸的怨氣和嫌惡帶到他身上,實在很難純粹地喜歡他。我本來就不是感情充沛的人。比起小孩,我對項目成果的熱情可能更多一點。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他變成系統的學習對象嗎?因為我想啊……如果他是項目成果的關鍵部分,我會不會有多一點耐心,把他照顧得更好一點,也更喜歡他一點。」

「不過後來發現,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因為時間長了,連我自己都怕看他的眼楮。有時候他盯著我看久了我會想,是他在看我,還是他眼楮里的那個東西在看我。」

她說完安靜片刻,轉頭對老于說︰「我知道你心疼游惑,但還是少放一點感情吧,他以後——」

這句話最後沒能說完,因為他們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人。

直到現在,老于也不知道當年的游惑听見了多少。

他只記得自己當時驚出滿身冷汗,也記得少年游惑那張冷淡的、毫無血色的臉。

那一瞬間成了他後來做噩夢的永恆主題。

如果可以,他想倒退回那個時候,捂住游惑的耳朵攔住他的腿。

所以很多年後,當游惑被系統除名,記憶被全盤干擾,老于其實是高興的。

因為他會忘記那些事。

***

「這兩三年……我其實知道你還有事沒辦完,也知道這里應該有人會試著拉你進來。我一直在想辦法避免這件事,拉你去人多熱鬧的地方,讓于聞多跟著你。但沒想到系統會連我們一起拉進來。」老于說︰「舅舅想得比較自私,就是不想讓你再來這個鬼地方。」

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這也是你媽媽當初的意思,她意識到了這個項目的問題挺後悔的,所以叮囑我好好照看你,如果你傷到哪兒或者送掉半條命,我以後下去了可沒臉見她。」

直到這一刻,他也依然堅持——

他還是會在講述來龍去脈的時候修飾一下,省去一些、跳過一些。

他依然希望游惑永遠不要想起那些事,這樣,在他的記憶中,他的媽媽就只是天性冷淡,不善于表達,不苟言笑……

而不是不喜歡他。

老于想,他這個酒鬼莽夫其實幫不了什麼忙。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當一個窮操心的舅舅吧。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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