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跳下來之後,用半月語道︰「刻磨, 怎麼回事?」
她一開口, 聲音和謝憐想象的差距頗大。的確听起來是冷冷的, 但卻很小,仿佛是一個悶悶不樂的小孩在自言自語,並不是那種冷酷而有力的嗓音。若不是謝憐耳力還算不錯,可能根本就听不清。
刻磨道︰「怎麼回事?他們全死了!」
國師道︰「怎麼會全死了?」
刻磨道︰「還不是因為你把他們都推了下來,關在這個見鬼的地方!」
國師道︰「誰在這里?還有一個人。」
其實,此時坑底除了刻磨以外,應該是還有兩個「人」,然而,三郎沒有呼吸和心跳,那半月國師捕捉不到絲毫他存在的痕跡,方才在上面也是混亂一片, 根本記不清誰掉下來了誰跑了,因此,她以為只有謝憐一個。
刻磨道︰「就是他們殺了我的士兵,你現在高興了嗎?終于全都死光了!」
國師那邊沉默一陣, 半晌,黑暗中忽然燃起一道火光, 映出一個掌心托著一團小小火焰的黑衣少女。
這少女看上去竟是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一身樸素的黑道服,雙眼也是黑黑的,倒不是不漂亮, 只是一副很不快樂的樣子,額頭和嘴角都帶著瘀青,在火光下看得分明。
若不是提前確認了,任誰也想不到,半月國師,居然是這樣一個蒼白的少女。
那火焰還照亮了她的四周。她腳邊,全都是身穿鎧甲的半月士兵的尸體。
謝憐忍不住往旁邊看了一眼。
因為那國師托起的火焰非常小,並沒有照亮罪人坑底的全貌,他們依舊隱沒在黑暗之中,但借著那遠遠的一點火光,他能看到身旁一個紅衣身影。
不知是不是錯覺,三郎原先已經比他高了,可現在的他,似乎更高了一些。謝憐的目光緩緩向上移去,來到這少年的喉間,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往上,停留在形狀優美的下頜上。
那少年的上半張臉依舊隱沒在黑暗中,這下半張臉,也似乎和之前有著微妙不同。雖是俊美不減,但線條輪廓似乎更明晰了些。也許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這張臉微微一側,轉了過來,唇角淺淺一彎。
也許是太想看清、太想靠近了,不知不覺間,謝憐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這時,只听遠處刻磨一聲大叫,想來是親眼見到這幅慘狀,大受刺激。謝憐忽然驚醒,回過頭去,見刻磨抱起了頭,而那國師听他大叫,卻無喜無悲,只點頭道︰「好。」
刻磨正在悲痛,聞言大怒︰「好什麼好?你是什麼意思?!」
國師道︰「好的意思是,我們終于都解月兌了。」
她轉向黑暗中的謝憐,道︰「是你們殺的嗎?」
謝憐道︰「這是個意外。」
刻磨道︰「睜眼說什麼瞎話呢?!」
謝憐硬著頭皮道︰「人生處處都是意外啊!」
國師看他一眼,看不出神態,又問︰「你們是誰?」
這一句竟是十分標準的漢話,也非質問的口氣。謝憐道︰「我是上天庭的一位神官,這位是……我的朋友。」
刻磨听不懂,但能听出他們不是在吵架,警惕地道︰「你們在說什麼?」
國師的目光緩緩掃過謝憐,在三郎身上留駐片刻,隨即收起,道︰「從來沒有神官到這里來過。我以為你們早就不管這兒了。」
謝憐原本以為會與這半月國師斗上一場,誰知她竟是毫無斗志,略感意外。她又問道︰「你們出不出去?」
謝憐道︰「當然想出去。可這四周設了陣,沒法出去。」
那國師听了,走到罪人坑的一面高牆前,伸手在牆面上干脆地拍了一掌,回過頭來,道︰「我把陣法解開了,你們可以走了。」
「……」
這也太好說話了!
謝憐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正在此時,上方傳來一人的聲音,遠遠地道︰「喂!下面有沒有人?沒人我走了!」
是扶搖的聲音。
謝憐似乎听到身旁的三郎嘖了一聲,他立即抬頭,果然看到一個黑衣的人影在朝下望,他喊道︰「扶搖!下面有人!我在下面!」
喊完,他還招了招手,扶搖在上面道︰「怎麼還真在下面?下面除了你還有什麼?」
謝憐道︰「這……下面除了我還有很多東西,要不然你自己看看吧。」
扶搖似乎也覺得听他說不如自己看,于是「轟」的一聲,放了一團大火球,向下擲去。
霎時,整個罪人坑底被團火光照得亮如白晝,謝憐終于看清了,他站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四面八方包圍著他的,是堆成了高峰的尸山血海,無數半月士兵的尸體重重疊疊堆積著,黝黑的臉孔與手臂,雪亮的鎧甲,紫紅的血。而謝憐足下所立之處,是整個罪人坑底唯一一片沒有尸體的空地。
這些,全都是在三郎跳下來後,在黑暗之中,一瞬之間做的。
謝憐再次回過頭,去望身旁那少年。
方才在黑暗中,他隱約看到三郎似乎忽然更高了些,一些細微之處也有微妙的不同,然而,此刻,在明亮的火光之下,站在他身旁的還是原先那個俊美的少年,見他望來,微微一笑。
謝憐低頭去看他的手腕和靴子,果然也同原先一樣,並沒有綴著什麼會發出叮叮輕響的事物。
這時,只听一聲悶響,扶搖跳了下來。謝憐道︰「你不是在照看那商隊的人嗎?」
扶搖剛下來,還不習慣坑底的血腥之氣,皺眉以手扇了扇空氣,淡聲道︰「等了三個時辰也不見你們回來,想是出事了。我畫了個圈兒讓他們待著別處去,先過來看看。」
謝憐道︰「畫個圈支撐不了多久的,你這麼一走,他們難免疑心被丟下了,出圈亂跑如何是好?」
扶搖道︰「人想找死,八匹馬也拉不住,不怎麼辦。這兩個是怎麼回事?都是誰和誰?」
他十分警惕地防備著坑底的另外兩人,但很快發現刻磨被打得渾身是傷,趴在地上動彈艱難,那半月國師則耷拉著腦袋悶聲不吭,面露意外之色。謝憐道︰「這位是半月國的將軍,這位是半月國的國師,現在他們……」
話音未落,刻磨忽然一躍而起。他趴了這麼久,終于蓄足了力氣,大喝一聲,站起身來,一掌打向半月國師。一個彪形大漢打一個小姑娘,這樣一幕,若在以往是不可能發生在謝憐面前的。但刻磨有著十分充足的去恨國師的理由,國師分明能躲也沒有躲,像個爛女圭女圭一般被他摔來摔去。刻磨怒道︰「你的蠍尾蛇呢?來啊,讓它們咬死我!快,也給我個解月兌!」
國師悶悶地道︰「刻磨,我的蛇不听我的話了。」
刻磨啐道︰「怎麼不把你給咬死!」
「……」國師低聲道,「對不起。」
刻磨道︰「你真這麼恨我們嗎?」
國師搖了搖頭。刻磨卻是更怒,道︰「你真是要氣死我!你又不恨我們,為什麼出賣我們?!你這個可恥的臥底、奸|細、吃里扒外的東西!!」
扶搖見他們越打越狠,而且還是單方面地毆打,皺眉道︰「喂,他們在說什麼?要不要上去阻攔?」
謝憐也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抓住刻磨,道︰「將軍!將軍!我看,不如你說說那個永安賊到底是誰,我們……」忽然,那國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一抓來的突兀,抓得死緊。謝憐先是心底一沉,以為她要趁機暗算,沒想到再一低頭,這國師趴在地上,嘴角帶著一點青紫,仰頭看他。她分明沒說話,兩只烏黑的眼楮卻迸發出一陣幾乎炙熱的生機。
這副模樣,和他記憶里極為久遠的一道小小人影重合了。謝憐月兌口道︰「是你?」
國師也道︰「花將軍?」
這一來一往,坑底所有人都怔住了。扶搖一步搶上前來,一把將刻磨打暈過去,道︰「你們認識?」
謝憐卻是無暇回答。他蹲了下來,抓著國師的肩,把她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方才隔得遠敲不真切,加上這少女的樣貌長大後也變化了,又過了兩百多年,種種緣由,使得他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來。但此刻再看,這張臉,分明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謝憐好一陣都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半月?」
國師一下子抓住他的袖子,居然有了點激動的樣子,道︰「是我!花將軍,你還記得我?」
謝憐道︰「我當然記得你。可是……」
他凝視這少女片刻,嘆道︰「……可是,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
听他這麼說,國師一雙眼楮里忽然溢出幾絲痛色。
她低聲道︰「對不起校尉……我,搞砸了。」
這又是將軍,又是校尉的,旁人還哪里會听不出來?扶搖微微愕然道︰「校尉?將軍?你?怎麼會這樣??那將軍冢是?」
謝憐點頭,道︰「我的冢。」
扶搖道︰「你不是說你兩百年前是到這里來是收破爛的嗎???」
謝憐道︰「這……一言難盡。本來我的確是這麼打算的。」
話說兩百年前某日,出于某些原因,謝憐在東方混不下去了,便決定避避風頭,打算穿過秦嶺,到南邊去闖出一片收破爛的新天地。于是他便拿著羅盤,往南邊走。
這一路走,他就一路郁悶,怎麼感覺路上風景不大對?明明應該綠樹成蔭、人煙稠密的,怎麼會越來越荒涼?
疑惑歸疑惑,他還是一直堅持不懈地走,直到走著走著,來到了戈壁,被大風一吹,吃了滿口的沙子,他才發現,他拿的那個羅盤,早就壞了。
這一路上給他指的方向,都是錯的!
指錯方向也沒辦法了,本著「來都來了,參觀一下大漠風光也好」的想法,謝憐還是繼續往前走,只不過,臨時把目的地改了西北,終于一路來到了邊境,並在半月國附近暫居。
謝憐道︰「最初我的確只是在這附近收收廢品什麼的。但邊境動|亂頻發,常有逃兵,軍隊便胡亂抓人充數。」
三郎道︰「你就被強行抓了進去?」
謝憐道︰「是抓了。不過反正做什麼都差不多,做兵就做兵吧。後來驅趕了幾次強盜,不知怎麼的就做到了校尉。給我面子的,也管我叫將軍。」
扶搖又疑道︰「但怎的她叫你花將軍?你又不姓花。」
謝憐擺了擺手,道︰「不用在意那個,我當時隨口取了個假名,好像叫花謝。」
听到這個名字,三郎神色微動,唇角若有似無地勾了一下。謝憐沒注意,繼續道︰「邊境交界地戰事多發,有很多孤兒,我閑暇的時候,也偶爾跟他們玩耍一下。其中有一個……名字就叫做半月。」
在有強盜的時候,謝憐一定是最勇猛的士兵,沒人敢攔在他前面,甚至不敢站他旁邊。但在沒有的時候,好像誰都能使喚他。
有天他找了片沙牆生火,用自己的頭盔煮飯,煮著煮著氣味飄了出去,氣得幾個士兵過來一腳踢翻了他煮的這玩意兒。謝憐心痛地去撿自己的頭盔,一回頭卻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孩蹲在他身後,不顧燙手撿起摔爛在地上的東西就吃,把他驚呆了︰「別!等等,小朋友你!」
果不其然,那小朋友呼啦呼啦吃了幾坨地上撿起來的東西,撕心裂肺一陣干嘔,哇哇大哭,嚇得謝憐倒提著她一陣狂奔,好一陣才終于把吃下去的東西騰出來。完事了他蹲在地上抹了把汗︰「你沒事了吧小朋友……對不起啊,不過這件事你千萬別告訴你父母,下次不要再亂撿地上的東西吃……等等你又干什麼!」
那小孩竟是滿眼淚花地又去撿,居然還想吃。謝憐一抓她才發現,這孩子肚皮是真的快前心貼後背了。
人餓到這個地步,什麼東西都能吃下去。惡心到哭也要吃下去。
謝憐沒辦法,回去拿了自己最後的干糧給她。再後來,就經常能看到這個小孩在附近的暗處偷窺他了。
印象里,那個名叫半月的小孩就總是一副這麼很不快樂的神情,身上和臉上也總是帶著瘀青,看他的時候,就是這麼抓住他的衣擺,從下往上巴巴地望。因為在半月孩童中受排擠,除了謝憐,只有一個同住在邊境的永安少年偶爾理理她,所以她就成天跟在這兩個人後面轉。
她很少開口,但會說漢話,所以謝憐也一直搞不清楚她是哪里人。反正看到沒人管的小孩胡亂走,他也胡亂帶帶就是了。空了教她唱唱歌、摔摔跤,偶爾表演一下胸口碎大石什麼的,感情倒也不錯。
謝憐道︰「我本以為,‘半月國師’的‘半月’二字是指國家,卻沒想到當真是國師的名字就叫做半月。」
扶搖道︰「後來呢?」
謝憐道︰「後來……就和那將軍冢的石碑上說得差不多了。」
沉默片刻,三郎道︰「石碑上說你死了。」
提起那塊石碑,謝憐便覺得很郁悶。
一般的碑文難道不都應該是歌功頌德、極力美化紀念者的嗎?一貶再貶,貶無可貶這種寫上去倒也罷了,怎麼能一本正經地把他這麼丟臉的死法也寫下來???
避風時他讀到這一段,簡直不能直視,要不是三郎讀的懂半月文也在旁邊看著,他就假裝碑上沒寫怎麼死的那一段了。這東西連他自己看到都噴了,又怎麼能怪別人看到的時候也想笑?人家到他的紀念冢里避風沙,看到石碑上他的事跡,還要評頭論足一番,哈哈大笑一通,他還不好意思請大家不要笑,實在很有點郁悶。謝憐感覺眉心都快被他揉紅了,道︰「啊,那個,當然是沒死了。我裝死的。」
扶搖一臉難以置信。謝憐辯解道︰「被踩了太多腳根本爬不起來,不裝死也沒辦法了。」
其實,具體怎麼「死」的謝憐也記不太清楚了,連到底為什麼兩國士兵打了那一場也記不太清了,只知道是一些很無聊的小事,他真是一點兒也不想打。然而當時他已經貶無可貶了,沒人听他的。雙方正殺到眼紅,謝憐一沖出來,兩邊一看是這人,不知怎麼回事,刀和劍都猛地往他身上招呼。扶搖質問道︰「肯定是你總是插在中間礙眼才會把兩邊的仇恨都拉了吧?要不然別人怎麼會看到你就砍?而且你知道自己仇恨大的吧,既然如此怎麼不避開那麼多人,為什麼要沖進去?想避開你也肯定是能避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