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幽靈的影子（三）
當安迪重新回到琳達身邊時，那個白鴿隊女孩的臉色有些奇怪。
正常人不會不經主人同意就隨意在別人家里走動，再加上剛才這個叫做羅塞的尋人偵探又和老鼠窩的孩子們聊了聊……
安迪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會如此忐忑。
直接把她當個透明人，對琳達道︰
「今晚我們得住在這里了。」
「怎麼？」
「網通了，」安迪把信息板轉向琳達，成群的鎮暴部隊正在開進貧民窟，「事情結束前，我們最好不要出去。」
受到暴徒沖擊的只是泰格鎮靠近貧民窟的一角，損失都在控制範圍內。
「會影響我們明天的事情嗎？」琳達問。
「不會，明早之前這事一定會結束，鎮暴部隊會管制這里，明天我們只要正常出示身份就能離開。」
「那……以後呢，這件事以後會怎麼發展？」
「扯皮唄。」安迪說。
「扯皮？」
安迪無意和琳達在這個問題上瞎扯太多，因為這事挺復雜的，無論怎麼說，都是瞎扯。
他和琳達聊了聊別的東西，比如明天去拜訪大川翔太的事宜。
談了有那麼幾分鐘，自始至終，一旁的女孩都像是個透明人。
安迪從未看她一眼，但她心里的壓力，卻越來越大。
審訊是門藝術，對于那種抱有目的的受審者，你越是重視她，她越會和你談條件，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所以你愛說不說，過時不候。
突然，安迪話鋒一轉，看向女孩︰
「說吧，你到底是誰？」
「我……和他們是一起的。」女孩眼楮斜向遠處的孩子道。
「他們很尊敬你，但你跟他們的關系不大。」安迪說。
「我，我……」
「是跟安東尼有關，對嗎？」
女孩張嘴，然後又合上，一張臉脹得通紅……
「算了，不想說也行，」安迪看向琳達，道，「下午我們一起去見的那個朋友給我回消息了，通過設備的確可以找到克莉……」
「我說！」女孩大聲道。
安迪再次看向她，靜靜等待。
「我，我是他女朋友，我們是在游戲里認識的……」
「這里，叫做老鼠窩，是安東尼的，這些孩子，也是他撿回來的……」
不是多復雜的故事。
貧民窟里有個聰明能干的安東尼，本該憑借著自己的智慧，走出貧民窟有一番作為，可惜心太好了，撿了一堆拖油瓶……
這種事情其實並不少見，但大多數好心人不會有好下場。
能被你撿回來的東西，本來就是被拋棄的垃圾，你得有多優秀，才能扛著一堆垃圾向前？
這位安東尼小朋友很有理想，但也很務實。
他一方面教導這些孩子要學一門為日後飛黃騰達做準備的手藝，一方面也教他們一些滿足溫飽的，偷雞模狗的門道。
然後他就人間蒸發了……
「有個問題，」安迪道，「你說他過得很窘迫，但也不是活不下去吧？我很難理解他把職業選手當做創業的門路。」
我要創業！
我要打職業！
——你這不自相矛盾麼？
「因為他本人也很喜歡步兵藝術。」女孩道。
「僅僅如此？」
「還有就是……」女孩嘆了一口氣，看著遠處的那些孩子，「這些孩子，已經越來越不听他的話了……他想給他們提供更好的條件……」
哦，安迪明白了。
因為海德拉的調整者技術，年輕人的智力一代比一代高，從1999年新時代開啟一直到現在，人類的腦力素質已經到達了一個進化的臨界點，公司即將迎來一個怪胎滿地走大爹多如狗的時代。
撫育者天生就會對下一代抱有期許，未必希望他們成為某一種人，但一定會希望他們不成為某一種人。
以安東尼的價值觀，他會喜歡佩佩麼？
不會。
那怎麼辦？
或者說，佩佩，為什麼會變成佩佩？
因為這是片惡之花開放的土地。
——安東尼，想‘孟母三遷’。
這需要錢，很多很多錢，而電競明星，是他現有條件下最有可能暴富的方式。
太理想了，無論行為還是想法。
「最後一個問題，既然你知道他的情況，為什麼一開始不說？」
「我……」
女孩低下了頭，躊躇不言。
安迪回頭看了看那幫孩子，大概是明白了。
人與人之間的待人接物可以看出他們的關系，這些孩子很尊敬她，可她們並不親密。
「那安東尼和克莉的關系呢？你還知道什麼？」
「我知道的全告訴你了……克莉的事情，他從來沒和我說過……」
「你們不是男女朋友關系麼？」
「我們其實……也不是經常在一起。」
「為什麼？」
女孩把目光投向了遠處的那些孩子。
安迪看向琳達，搖了搖頭。
…………
琳達站在窗邊，看著遠方的火光。
鎮暴部隊開進來了，就如安迪所說，那些暴徒招架不住正規軍，火光漸漸熄滅，而騷亂也將停止。
「要吃點東西嗎？」
安迪把一塊能量膏遞給她，後者抬手，又猶豫的放下。
「不睡覺，也不吃飯，你這是要修仙？我是行家，我可以教你。」
「修仙？」琳達疑惑的看著安迪。
「沒什麼……」
安迪把能量膏塞進嘴里，沒咀嚼幾下，囫圇吞下，唔，草莓味，真棒。
琳達看著他津津有味的樣子，胃里一陣痙攣︰
「你知道這是什麼做的嗎？」
安迪指了指老鼠窩門口那兩具焦黑的尸體︰
「有機垃圾。」
「那你還……」
靈能武士恪守教條，他們只吃綠色食物，但這其實毫無意義，綠色不是指生產環節的綠，而是營養均衡。
能量膏是海德拉的重要成果，已經克服了朊病毒，是最適合靈能武士的東西。
「吃飽了明天才有力氣，」安迪晃了晃手上果凍狀的膏體，「再說這東西和你平時吃的沒有區別，都是生態中的能量循環，你知道舊時代的蔬菜也是糞水澆灌的嗎？」
「這是吃人。」
「所以你吃糞水澆灌的蔬菜就不算吃人？」
琳達沉默了，半晌，她開口道︰
「她為什麼不說出她和安東尼的關系？」
「因為她很聰明，她想找到安東尼，又不想被卷進去，這個時候你來了，如果告訴你她和安東尼的關系，會讓你懷疑她的動機。」
「可她這麼做會放過許多線索。」
沒錯，她不了解安東尼，可這些孩子了解，這里有一窩線索。
「如果查著查著你發現安東尼和克莉兩人的失蹤根本就沒關系呢？你還會繼續找安東尼麼？」
「我……」琳達張嘴，頓了頓，道，「可他們之間顯然是有關系的。」
「我是說，如果。」
她又沉默了。
安迪笑了笑︰「你看，你和她一樣矛盾。」
琳達看著遠處那些漸漸熄滅的火光，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卻有種深深的負疚感。
一幫帶著面罩的暴徒從街盡頭逃來，沒跑出多遠，便被蜂群一般的作戰無人機射殺了。
血在污濁的街道上流淌，回收機器人緩緩開了過來，把有機垃圾裝進回收車，擦掉那些血跡。
呵，它們竟然順帶打掃了地面上那層久積的污垢。
煥然一新後，這座死氣沉沉的貧民窟還是挺漂亮的。
——負疚之後，是無力。
主的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
「換你呢？」她又問道，「如果克莉是你的弟弟，你會怎麼做？你會繼續找安東尼麼？」
「得看價格，安東尼得加倍，克莉……九折吧。」
「你！……」
安迪把一整塊能量膏塞進嘴里，走向門口︰
「我去消消食。」——
找到了。
在網絡重連之後，安迪一邊吃著能量膏，一邊搜索著那幾個利維坦特工的蹤跡。
他們離自己不遠，就在幾千米外的一個倉庫。
安迪迅速趕往倉庫，像那晚搶琳達一樣，找了個制高點蹲著。
倉庫里顯然有無線防火牆，無法遠程滲透，他只能先觀望。
大約等了十幾分鐘，又來了一撥人，安迪通過遠程鏈接試了一下，有網絡防護，可安全等級還沒到三大公司那種程度。
因為他們很快就進入倉庫了，安迪倉促之下沒法黑掉，但從衣著裝束看，是三角洲本地人，可能是幫派成員。
幫派成員、利維坦特工、剛剛發生暴動的貧民窟……安迪能腦補出許多劇情。
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情況，所以最好不要靠近偵查，得等到他們出來以後，從幫派成員那邊入手——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
就在這時，安迪突然注意到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另一個制高點上，還有一個人，彼此就在目視範圍內。
他嚇了一跳。
抵達這里後，他特意用腦機雷達掃描了周圍的情況——這是個人與機械高度結合的時代，在人類聚居點，單純的生物雷達與機械雷達都會受到干擾。
腦機雷達是探測個人腦機中一些特殊元件和數據流的雷達，反腦機雷達的技術，只有三大公司才擁有，且只有三大公司的部分特殊職員，才會加裝這種特殊腦機。
比如那兩個利維坦特工，安迪便探測不到，當然，他們也探測不到安迪。
見鬼了，這種目視距離下，腦機雷達不可能失誤。
所以是羲和？又或者是海德拉別的部門？總不能是利維坦自己監視自己吧？
不，不是。
安迪看到那人用手在朝下面比劃一些復雜的手勢，而下面，同樣也有兩個腦機雷達探測不到的人在比劃。
這是手語。
安迪嘴角一翹。
因為微型智能設備，手語在這個時代已經失去了意義。
但他能看懂。
——他是在未來學會的——
手語︰‘他們進去了。’
手語︰‘確定沒錯？’
手語︰‘我一路跟過來的，就是他們。’
手語︰‘行動！’
一片黑暗中，三名穿著漆黑麻袍的少年鑽進了一間倉庫，他們貓著腰，無聲無息，像是暗夜中的幽靈。
之所以用手語交流，是因為他們身上沒有任何智能設備，包括個人腦機。
在這年頭，沒有個人腦機，就沒有設備ID，就等于不存在。
一前，兩後。
呈三角形移動，三人之間保持著盡可能遠的距離，最前方的人負責進攻，左後方的人負責掩護，而右後方則是支援。
在繞過幾堆貨物後，進攻者打手語道︰‘他們在下面。’
接著，支援者道︰‘這里有接口，很快就能搞定。’
然後他拿出了一台舊式的便攜電腦，把數據線插進倉庫的內部接口，開始入侵這里的內部網絡。
同一時刻，掩護者輕輕拿出了狙擊槍，探過半個頭，注意著下方的動靜。
——他們身上，不存在任何智能設備。
這不僅意味著‘沒有’，也意味著‘從不使用’。
賽博網絡，凡所經歷，必留痕跡，消失的唯一辦法，就是從不存在。
這是個凹陷的三層倉庫，他們所處的位置是地面一層，下方便是中空的兩層。
最底層的地面上，堆著一堆黑色面罩，面罩一側是幾名貧民窟幫派成員，另一側，則是兩個利維坦特工。
「你們到底是誰？我們明明說好了的！這批面罩是賣給產業園的抗議者的，為什麼那些暴徒會戴著它們！？」
「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明天整個三角洲都會通緝我們！」
怒吼的是貧民窟幫派成員。
不是多復雜的劇情，無非就是利維坦的特工忽悠這幫傻子買/賣/運輸了一批提供給暴徒的面罩……
至于接下來的劇情，也不會多復雜。
出了這麼大的事，冤家聚頭，當然是……殺對方滅口。
幫派成員與特工幾乎同時掏槍對射，然後在利維坦高級外骨骼的幫助下，兩名特工順利團滅幫派成員。
尸體與面罩堆在一起，接著設置一枚高溫燃燒彈……
這時，那邊的支援者終于打手語道︰‘搞定，監測屏蔽，無線傳輸已攔截。’
進攻者從黑暗中沖出，整個人往下方的利維坦特工跳了過去。
同一時刻，掩護者以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側身、架槍、瞄準、射擊……
啪！——
鎢芯穿甲彈一瞬間就打爆了一名特工的頭，此時另一名特工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他本可再來一槍……
得抓活的，三大公司特工的腦機都與生命監測裝置相連，人一死，腦機就會自動銷毀。
利維坦特工反應了過來。
啟動外骨骼，後退的同時全身火力向進攻者瘋狂射擊。
進攻者人尚在空中，細胞能量液注入靜脈，骨骼與肌肉開始蠕動，白色的角質層瞬間在皮膚下生成。
鋪天蓋地的彈雨奈他不何。
四肢張開，肉膜鼓動。
以違反人類行動方式的角度和速度撞向特工！
轟然墜地，兩人滾作一團。
角質層凸起伸長，化作鋒銳的長刀。
三秒之後，戰斗結束。
他精確斬斷了後頸的中樞神經，保證腦機完好無損，接著探手一抓，把後頸的血肉和腦機一同扯下，跳上一樓，遞給支援者︰
「快！破解下載！」
支援者接住血肉，連上數據線，開始破解……
利維坦的腦機當然沒那麼容易破解，他花了很久，久到負責放風的掩護者等不及了，他跑了過去︰
「到底好沒好啊！？你快點！」
「再等等再等等，馬上好了！」
幾分鐘後，破解完成，他讀取了腦機中的數據，高興得哇的跳起來，一邊快速瀏覽一邊大喊道︰
「耶！搞定了！就是利維坦干的！它們向乃猜提供了情報支援，等等……明天 石產業園還有一場暴動！我們要不要……」
「不！」身旁的攻擊者道，「我們的任務只是獲取利維坦的情報。」
「可三角洲的人是被利用了啊！他們會死很多的！」
「這，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攻擊者說，「我們現在還幫不了他們。」
「可我們不就是為了幫助他們才來這里的嗎？現在明明有機會……」
攻擊者豁然站起，打斷了他的話︰
「這是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