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上岸的靈魂
安息先生仔仔細細的問了自己一遍，安迪如實照說，幾無隱瞞。
老實說，他完全無法理解，滾球獸到底是如何干掉那麼多裁決之鐮的，甚至都無法想象。
裁決之鐮都是精銳武士，即便打不過，跑總是可以的，即便跑不了，自殺總行吧？
滾球獸身上傷痕累累，證明它不是一瞬間殺死他們的。
——可如果經歷了慘烈的戰斗，裁決之鐮又為何會留下滿地尸體？
監控錄像應該能給他答案，可惜現在他不可能看到錄像。
「大致就是這樣了，安息先生。」
安息點了點頭，看向身側的另一人︰
「你有什麼想問的麼？」
那家伙穿著一身生命科學部的白色制服，右胸別了九頭蛇的徽記，不同的是，他的徽記不是銀色，而是彩色的寶石。
寶石城的人。
他頷首片刻，看向安迪︰「你說，在接近這東西的時候，會有一股眩暈感？」
「是的。」安迪點頭。
那人沉思一陣，抬起頭，欲言又止。
安迪知道，他問完了，下面的東西，自己就沒資格听了。
「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去了。」
安息說︰「行，辛苦你了，另外……這是機密，安迪。」
安迪點頭︰「我明白，我會全力配合您的，安息先生。」
離開監控室，安迪在門口駐足了那麼一瞬。
力場張開後有探知效果，安迪可以將力場布置到身周約二十米的範圍內，所以即便門關上了，他依舊能‘听’到門里的對話︰
「是精神攻擊……」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我無法激活他們的大腦……」
「遭到了破壞……」
「沒有大腦，恐怕很難還原出靈能……」
「赫曼留下的資料里，大腦是關鍵……」
他沒有辦法在門口站太久，那會引起懷疑的，邁開腳，向出口走去。
在靠近那個玻璃罐子時，他又停了下來。
有種特別的感覺。
先前進來時，安迪能夠感覺到它還有‘生命’，而在監控室里和安息執行長聊了聊之後，就這麼短短的幾十分鐘，它好像‘死’了。
罐子很大，罐子後滾球獸距離玻璃壁的距離差不多有十來米，再加上罐子外的那排防護網……安迪沒有辦法靠得太近，力場到不了那里。
離開生命科學部，走出電磁禁區。
安迪收到了莉莉的郵件。
「安迪你在嗎？」
「現在有時間嗎？」
「我有事情想和你說。」
「安迪？」
「收到請回話。」
「急。」
大致掃了一眼，安迪清空了郵箱。
想必她已經收到了調令，後面，是鐵心滅絕者的事。
我不能出面幫她。
也沒那個能力——
「為什麼不用鋁熱劑？」艾倫板著一張臉問。
在他面前，是台小巧的機器，昨天他把這項工作交給了莉莉，希望能在這個機器里，做出一個簡易的熔融裝置。
但24小時過去了，莉莉還沒做完。
「艾倫，是……」
「叫我博士。」
「博士……」莉莉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鋁熱劑是個好點子，可這種應用方式不對，雖然能達到充分反應，但這東西設計得根本沒法拆卸，鋁熱反應後的殘余物很難清除，時間一舊，會堵塞進氣口的。」
艾倫皺了皺眉，冷聲道︰「所以你覺得呢？」
「我，我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
「在現有的設計下，又要輕便又要控制成本還能循環利用……這恐怕……」
「你是說我的設計出了問題？」
「我……」
「說話！杉山小姐！」
「對，我是這麼認為的，這個設計不合理。」
「那你來設計一個！」
艾倫啪的把圖紙摔在工作台上，拂袖而去。
實驗室里一下子靜得針落可聞，莉莉覺得有些委屈，她明明只是義工，過來幫幫忙，什麼時候成了他的下級了。
人還這麼凶……
艾倫冷冽的掃了一眼周圍那些看熱鬧的工程師，所有人都收回目光，悉悉索索的工作聲再次響了起來。
拿起手辦，他是膠佬，放下手辦，他是暴君。
是個不太聰明的工程師。
艾倫心中道。
老板交給你的任務，老老實實完成就是了，考慮什麼實際應用嘛。
艾倫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撐頭，思索。
透過眼前的隔音玻璃，他能清晰的看到外面那幫工程師。
這就是他每日的工作。
作為一個理論派，他不需要動手，只要想出點子，交予他人實施。
所以他打心眼里不在乎外面那些人。
工具人罷了。
這個世界上，艾倫只有一個，他們，要多少有多少。
他腦子里想著一些奇奇怪怪的點子，兩眼卻看著遠處，滿臉委屈，紅著眼眶的杉山莉映。
然後他心中承認，是我錯了。
設計有問題。
如果真按他說的做，那玩意兒就是個有使用次數的消耗品。
真正的聰明人從不鑽牛角尖——起碼心里不鑽。
外面，杉山莉映坐在工作台前，揮動手指，在寫寫畫畫什麼。
她是在設計新圖紙？
沒由來的，艾倫有些好奇，他連入內部網絡，看了看杉山莉映正在繪制的圖紙。
只是大致掃了一眼。
這是個好點子。
如果，每個人都像她一樣……
仍舊是撐著頭，心分二用，一邊思考，一邊看著外面的動靜。
突然，他看到一滴淚珠從杉山莉映的眼角滑落，幾乎是同一時刻，她急忙抬手擦掉。
我把她罵哭了？
心里有些不好意思。
然後靈光一閃，不，不對，從中午開始，她的狀態一直不對。
因為忙于工作，艾倫一向不注意這些，但並不意味著他注意不到。
她遇到什麼難處了。
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辦公桌前背光處的手辦，這是杉山莉映做的，因為不喜歡別人對自己的愛好評頭論足，艾倫都是把她們放在別人不容易看到的地方。
揮動手指，喚醒信息板。
「杉山小姐，你進來。」
…………
「圖紙我看了，你的想法……」
「艾倫博士，我，我想了想……我的能力還是太差了，我都跟不上她們的進度……可能不適合您的工作……」
杉山莉映打斷了艾倫的話，她的意思，是不想干了。
「他們只是經驗比你豐富而已，」艾倫平靜道，「但你比他們多一樣東西，知道是什麼嗎？」
「是……什麼？」
「天賦，杉山小姐，不要妄自菲薄，你很有天賦。」
「我有……天賦？」
艾倫笑了笑︰「你知道天賦是什麼嗎？——天賦不是玄學，不是生而有之的東西，天賦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的經驗、願望、喜悅和悲傷……是她們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集合體，是一點點積攢而來的情緒力量，是心底的共鳴，正因為發自內心的憧憬，所以有強大的動力，所以才能創造奇跡與眾不同，每個人的天賦一定是她最熱愛的東西，卻又未必擅長，杉山小姐，你很幸運，你是如此擅長你喜歡的事情。」
他看著杉山莉映的眼楮︰「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天賦，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辦法觸模自己的天賦，你看看外面那些人吧，他們每個人都比你技藝精湛經驗豐富，可他們根本不懂得如何創造，因為他們根本不喜歡，所以他們一定沒有天賦。」
「我，我真的喜歡機械麼？」杉山莉映小聲道。
艾倫揮手投出她畫了一半的圖︰「不喜歡的人能畫出這種東西？考慮一下，要不要來我這里？——嗯，這是個正式的邀請。」
「對不起，艾倫博士，我可能沒有辦法……」
「好了，我再退一步，我以後保證不罵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杉山莉映低著頭道，「我馬上，要被外調了。」
「外調？」艾倫眯起眼，「調到哪里？」
「一個荒土上的原子能設施。」
「核電站？」
「他們要讓我去維護反應堆！哇啊！——」
話一說出口，心里的弦就斷了。
艾倫遞給莉莉一張紙，平靜道︰
「坐下慢慢說，你惹誰了？」
當下，杉山莉映把自己的事情向艾倫說了一遍——
豬排逆著筋切一指厚，然後用刀背拍松，紅酒腌制。
半碗面包糠，不要太細，也不要太粗，撒少許鹽。
半小時後，撈出腌制的豬排，把調味的面包糠均勻的抹在豬排表面，要不薄不厚剛剛好。
橄欖油熱鍋，淺淺一層，剛好蓋過鍋底就好，燒至三成熱。
接著放一小塊黃油，開火，油到七分熱。
放豬排。
滋滋的煎烤聲中，豬排本身的油脂溢出，與黃油一同融進面包糠，並不濃重的香味飄了出來。
斷生之後翻面——注意豬排邊緣的血線，一指厚的豬排，在中間的血線有蒸發跡象時，就是斷生了。
安迪全神貫注的盯著豬排，香味更加濃郁了，事實上，煎烤時的肉香味，更多來源于油脂與鹽分焦著後的鹽香。
此時是晚上八點，一邊煎著豬排，一邊等莉莉，一邊揮手翻看今天的特勤部內部記錄，公司里發生的事，特勤部了如指掌。
下午三點左右，艾倫領著莉莉去了裝備部。
說是要找一個舊式飛行器上的元件。
這一找就是整整三個小時，一直到下午六點，裝備部把倉庫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出艾倫滿意的。
裝備部的主管問到底是什麼元件？
不行我們給你做一個。
艾倫說，你在教我做事？
眼看著到下班時間了，東西還是沒找到，艾倫說不急，這位杉山小姐是我的私人助手，今天也不耽誤諸位下班，明天接著找。
裝備部主管這下明白了，艾倫這是找茬兒呢。
上報公司檢查部，要求行政仲裁，然後……
然後誰也沒來。
他大約是知道，這位無官無餃的特聘學者來頭不小，也就沒說什麼，下班走人了。
要用魔法對付魔法。
仗勢欺人者，必遭勢所壓。
安迪知道，這事兒基本算是結束了。
那位裝備部主管要是還有點腦子，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他要還咬著不放……
艾倫不是一個會顧忌海德拉辦公室政治的那種人。
今天帶著莉莉去找東西，僅僅是因為任命書還沒下來，他動不了主管，而安息先生袒護他，主管也動不了他。
雖然有些不爽。
但也沒什麼不爽的。
不論站在誰的角度，都想給莉莉出口惡氣，可這氣不是這麼好出的，公司是有條例的地方，毆打上級，上級當然給你穿小鞋，上級給你穿小鞋……
老實說，正常情況下，你也就能扳個平局，他放過你，你也不追究他。
階級，從來如此。
不過麼，要是等艾倫任命書下來了你還不放人……
——安迪覺得這種可能性太小了，裝逼打臉有兩個必備要素，首先你得真的有逼，其次反派要足夠蠢。
門口傳來了 的一聲響，那是電子鎖的聲音，安迪知道，是莉莉回來了。
端起早已準備好的食物，安迪一溜煙跑了出去︰
「辛苦了辛苦了！嘗嘗我的雪花豬排，好久沒做了，不知道手藝退沒退步……」
…………
杉山莉映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了家……這里，應該算是家吧。
「辛苦了辛苦了！嘗嘗我的雪花豬排，好久沒做了，不知道手藝退沒退步……」
男人點亮了餐桌的燈，一桌的好吃的。
真香。
接過刀叉，被男人按到椅子上。
「快嘗嘗，鹽可能放少了，要不夠我下次多加一些。」
杉山莉映坐在桌前，把食物一小塊一小塊的塞進嘴里，真好吃，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坎巴拉計劃的培訓設施時，每日學習勞動，累得半死不活，最期待的就是開飯的時刻，那一刻……真幸福。
她吃著吃著，口水不爭氣的從眼楮里淌了下來。
低著頭，小聲道︰
「謝謝你。」
「謝謝我？」安迪哈哈大笑，拍著她的腦袋，「你要謝你自己，莉莉。」
她不欠安迪什麼。
掉水里不會淹死，待在水里才會淹死。
你得想方設法拼盡全力游出來，才有可能抓住救命的稻草。
但是很遺憾，公司一手遮天，擋了他們的眼楮，以至于他們寧願待在水里，沉默的逆來順受，這本身就是助紂為虐。
若要人救，需先自救。
當你揮拳時，你就是在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