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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鳴洛城里,禁門平旦開。

冠蓋縱橫至,車騎四方來。

平旦,也就是天光未亮的寅時左右,上朝的達官貴人們就要早早的來到台城門口子等候。

徐佑也不例外,他乘車來到宮門,見謝希文、陶絳等人已到,互相點頭打聲招呼,並沒有交談。等到鳴鐘響起,宮門打開,有內侍捧著「門籍」,上書姓名狀貌,一一對印後,唱名趨進,

天子面南,高居寶座,三公面北,以東為上,武將面東,以北為上,文臣面西,以北為上,其余諸卿皆按班就坐。

徐佑為大將軍,位列一品,但班次在三公以下,故而坐在西邊第二位。

雖然班次略低,但權勢不可同日而語,三公的司職早被三省分走了大部,連太尉也只是徐佑名義上的領導,但是手里沒有能夠直接指揮的兵力,從不從命,全看徐佑對他的尊重程度。

朝議開始,先由徐佑奏稟西征取得的戰果,這些內容提前形成公文送到了台省,大家包括皇帝都耳熟能詳,可過程還是要走,等徐佑說完,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寇祖寬發難,道︰「大將軍報喜不報憂乎?姚晉沒到長安而身死,讓我軍出兵由義戰變成不義,沮渠烏孤舉族歸順,為破西涼立下汗馬功勞,可突然順而復叛,被大將軍幾乎滅族,個中內情,又怎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洛陽得而復失,浚儀勝而又敗,中牟損兵折將,竟還敢不經過朝廷允許,私自和索虜交換戰俘,區區齊嘯一人,如何比得過賀文虎、樓祛疾等八大姓的魏國勛貴?逞弄私欲大于綱紀,肆意妄為輕蔑國法,敢問大將軍,這,該當何罪?」

寇祖寬洋洋灑灑,細數徐佑共十七個大小不一的過錯,要不怎麼說職業噴子惹不得,行家一張嘴,就知道活好不好,他先扣了三頂大帽子,姚晉之死、沮渠烏孤之叛,以及擅自放了北魏的勛貴,牽扯到大義、野心和通敵等虛無縹緲、死無對證卻又最容易引起猜疑的罪名,然後再用其他方面進行補充和旁證,出招陰險之極。

御史中丞張籍的臉色很難堪,狠狠的盯著寇祖寬,若不是廷議,估計早一巴掌抽過去了。御史台是他的勢力範圍,可今天寇祖寬的彈劾,事先沒有通知他,屬于擅自行動,最可恨的是,寇祖寬是他從底層一手提拔培養的人才,沒想到竟會背叛自己。

謝希文的手伸的太長了!

還有,這些寒門出身的人,果然不可信!

緊接著是尚書台的給事中蔡陽平、左拾遺邱延實、廷尉左平孫玄、秘書郎楊棄等,眾多五六品下的文官們群起攻之,仿佛徐佑不是凱旋而歸的大將軍,反倒是戴罪之人。

徐佑安坐不動,眼觀鼻,鼻觀心,連神色都沒有絲毫變化。皇帝卻有點急了,頻頻看向安子尚,他是太尉,統領全軍,這時候應該站出來為徐佑說話。可安子尚雙目似開似合,昏昏欲睡,不知是沒看到,還是根本不搭理皇帝的暗示。

眾文臣吐沫橫飛,攻訐了徐佑整整一個多時辰,謝希文出面叫停,然後問徐佑道︰「大將軍可自辯!」

徐佑淡淡的道︰「諸君彈劾的都是事實,我沒有好辯解的。願辭去大將軍之位,回錢塘主持玄機書院,為國家培育棟梁才。」

朝堂里炸起驚雷,謝希文愣住,誰不知道徐佑舌燦蓮花,死的能說成活的,黑的能說成白的,為何這般輕易的認輸?

其實連他自己也認為今天很多對徐佑的指控是求全責備,太過苛刻,但政爭面前,心慈手軟不得,必須趁著廷議未曾決定封賞之前,給予狂風暴雨的攻訐,才能把徐佑立下的蓋世功勞稍稍抹去一些,否則的話,任由他加官進爵,今後將無人可以節制!

之所以謝希文選擇發難,是因為早些時日,皇帝找他透過口風,準備封徐佑為秦公。除了西漢初年特殊的歷史環境,以及朝代更迭造就的安漢功王莽和魏公曹操,之後這七百余年,再無異姓王,更無異姓公。

謝希文苦勸,說依舊制,王爵非皇子不封,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專封宗室,功臣封爵為開國諸爵及鄉侯、亭侯、關內侯、關外侯。徐佑已是開國縣侯,主上要加恩,大可封他為開國郡公,若是破例封公,加恩太過,恐怕非人臣之福。

安休林少有的固執己見,要求謝希文在廷議時代表尚書省表態支持,謝希文見皇帝主意已定,只好退而求其次,說可以效仿衛青、霍去病的先例,封侯即可。

徐佑功勞再大,大的過衛、霍?

安休林仍然不同意,說漢武雄才大略,衛、霍之功,五分歸天子,封侯可也。但他只不過中人之姿,滅涼之功,八成歸徐佑,封侯不足以賞。

謝希文斷然拒絕,質問道︰滅了涼要封公,等滅了天師道,是不是要封王?日後再北伐魏國,陛下拿什麼來賞賜?

安休林的回答讓謝希文徹底絕望,竟然說該封王時也可封王,他不負徐佑,徐佑定不會相負。

也是這次秘密談話,讓謝希文認清了形勢,決定冒險在徐佑剛回京還模不清局勢時發起突然襲擊,縱使不能切斷他的青雲路,至少也得按住他登天的勢頭。

不能封公,是底線!

陶絳冷冷道︰「大將軍好權謀!這招以退為進,用得嫻熟之極。你固有識人不明,統兵無方,臨機少斷的過錯,可畢竟開疆擴土,平定了西涼,這是誰也抹殺不了的大功,卻要假惺惺的辭官歸隱,是不是故意想要激起軍隊和朝野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的憤怒,糾集成眾,指責痛罵朝廷寡恩,好為你造出聲勢,然後裹挾軍心民意,威逼陛下和朝廷加重封賞?」

武將殺人用刀箭,文官殺人用言辭,陶絳這番話估計有大宗師的水準,切入點刁鑽又狠辣,無論怎麼反駁都會落入他預先設定的節奏。

徐佑沉默不語。

陶絳冷笑回坐。

太極殿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柳寧左右看了看,微笑道︰「大將軍,言官們風聞奏事,對事不對人,你莫要見怪和動氣。今日廷議,陛下在,群臣在,若是有委屈,還是自辯的好,我想,大多數人還是能夠明辨是非對錯……」

他看似和稀泥,其實是在逼徐佑。很多時候,理越辯越渾濁,對方明顯抓住了西征過程里某些不可避免的小問題,再通過言官們無比精純的噴子話術和人多勢眾形成的假象,把這些小問題給擴大化。

也就是說,對錯不重要,徐佑一旦開始辯,這團黃泥巴就掉褲襠里,到了那時,不是屎也是屎,臭不死人,可惡心死人!

「是啊,大將軍乃擎國柱石,豈可動輒辭官?」庾朓顫顫巍巍的道︰「中書令說的對,彈劾大將軍是言官們的責任,可彈劾的對或不對,則要大家商議而決。我是信大將軍的,但是大將軍不自辯,事後必會流言飛起,對朝廷,對大將軍都不利。」

柳寧和庾朓的突然表態,說明徐佑在西征之前,為了對付謝希文的舊黨,與庾、柳門閥結成的同盟宣告結束。

這是意料中事,舊黨居左,徐佑居右,一方有聖眷,一方有兵權,庾、柳現在位于中間,他們更在意朝局的平衡和互相制約,舊黨勢大,就支持徐佑,徐佑勢大,就支持舊黨。

皇帝為何昨日放徐佑一天假,就是讓他趕緊找門閥談判說合,重演上次合縱連橫的那一幕,誰知徐佑閉門謝客,竟然坐以待斃。

顧允看不下去,憤然站起,道︰「陛下明鑒,統數十萬大軍于千里之外,形勢瞬息萬變,誰能事無巨細,全不出錯?中書令行嗎,尚書令行嗎,還是謝、陶兩位僕射做得到?」

徐佑心里嘆了口氣,顧允這些年養氣工夫還是差了些,嘴皮子的工夫更是差的遠了,這都不需要謝希文和陶絳出面,寇祖寬立刻抓住顧允遞過來的刀柄,道︰「听聞吏部尚書飽讀經史,沒想到見識連那市井之徒都不如,品鑒珍饈,還得當廚子不成?國事問三省,治獄問廷尉,錢谷問戶部,兵事問大將軍府,各司其職,方能上下相安,要是中書令尚書令也能做到大將軍做的事,那朝廷還設大將軍干嗎?我昨日還奇怪顧尚書為何要拜訪大將軍,今日一听,原來你二人私謀于密室……啟稟陛下,臣,殿中侍御史寇祖寬,願以身家性命為憑,彈劾徐佑和顧允結黨亂政!」

這是拼了命,被彈劾的官員要立刻請辭,皇帝不準,也得暫時回避,等候調查。但是,如果查無實據,彈劾不成功,皇帝震怒,身為苦主的徐佑和顧允不求情,寇祖寬很大幾率真的得死。

殿內眾人無不驚駭莫名,你和徐佑多大的仇,何至于鬧到這個地步?又齊齊望向謝希文,你到底想干嗎?意思意思得了,這麼凶猛,日子還過不過了?

本來謝希文對徐佑發難,大家也能理解,不外乎找點由頭,扣個屎盆子,把徐佑的功勞抹去些,要不然功高不賞,或者賞的太輕,顯得朝廷寡恩,可真要是賞了,又怕徐佑尾大不掉。

皇帝同樣轉頭望向謝希文,目光里清楚的透露著不滿。謝希文這時候也有點懵,他沒打算和徐佑圖窮匕見,現在不是時機,可寇祖寬到底什麼情況?上朝前吃藥了?

寇祖寬自有他的盤算,這次受謝希文的游說,先是背叛了張籍,名聲必定大臭,跟著又得罪了徐佑,把路走的太窄了,謝希文的承諾只能保一時,不能保一世,何不干脆豁出去,拿徐佑和顧允當墊腳石,立起自己不畏強權、不懼生死、為國為民的鐵骨御史的人設,這樣既能跳出謝希文的夾袋,還能得到他的幫助,更不必擔負背叛的罵名,甚至連徐佑以後也不敢對付自己……

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搏一搏,拼一拼,御史變九卿!

顧允的從政經歷多在地方,從縣而郡,從郡而州,調到京城不足一年,治理地方很拿手,對朝堂口水仗還是啟蒙的水平,面對寇祖寬的咄咄逼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被誣蔑結黨,頓時怒不可遏,卻又不知怎麼反駁才好。

徐佑正了正衣冠,離開座位,走到大殿正中跪下,道︰「宰輔疑我邀賞沽名,御史疑我結黨營私,連顧尚書昨日尋我敘舊,也被牽連……陛下,我辯無可辯,西征八月,死傷了這麼多的弟兄,都是有家有室的江東大好男兒,可我帶他們出去,卻沒能帶他們回來,又有何面目立足朝堂,又有何面目去見父老?臣意已決,請陛下念臣還算薄有寸功,允臣辭官,回鄉治學……」

「大將軍萬萬不可!」安休林焦急的打斷徐佑,欲親自起身攙扶,可又不能殿內失儀,忙命黃願走下御階,代他扶起徐佑,好生寬慰道︰「憲台有彈劾之權,我阻攔不得,但我深知大將軍的忠心,日月可鑒,絕不會有任何的猜疑……」御史台又叫憲台或烏台。

人主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臣子要不感動的痛哭流涕,也得識趣的收回辭呈,可徐佑仿佛鐵了心,他是二品小宗師,黃願用了力,卻扶不起來,只能退到旁邊,徐佑再叩首,道︰「正因為陛下對臣的信任無以復加,臣才不能恃寵生嬌,累及陛下的名聲。既然寇御史彈劾,依照朝綱,臣應當請辭避嫌,若戀棧不去,天下如何看陛下,如何看微臣?」

安休林就是不允,徐佑長跪不起,謝希文察覺到局面失控,也打定主意不再言語,坐看徐佑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其他朝臣更不用說了,舊黨和徐佑已成死敵,誰敢這時下場?

最後安休林無奈答應,幾乎是流著淚恩準了徐佑辭官,退朝之後,拉著他的手再三叮嚀,無詔不能離京雲雲,徐佑自是滿口答應,離開台城,沒去大將軍府,而是去了長干里的宅子。

隨即,廷議的結果傳遍了金陵城,不出三五日,徐佑辭官的消息也傳到了藏匿在湘州紫陽山里的六天和盤踞益州的天師道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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