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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出井

「九死而不悔……你要這麼理解……我也沒辦法。」

井九的語速很緩慢,而且如此短的一句話中間就停頓了兩次,顯得很沒力氣。

「另外,死了當然不用後悔,因為已經不知道後悔,能後悔那還叫死嗎?」

然後他輕輕咳了兩聲,咳聲也不怎麼響亮,甚至有點氣若游絲的感覺。

配著蒼白的臉,無法彈動的身體,怎麼看都像一個虛弱的病人。

如果說人類思考的時候,上帝都會發笑,現在他思考的時候,便會變得虛弱。

這不是劍心歸寧便能解決的問題,不然他何必需要雪姬幫自己治病。

趙臘月說道︰「只要殺死祖師就可以了。」

「如果殺不死他呢?」

井九輕聲說道︰「難道我要去煉一個第二人格,或者更多的人格出來?」

趙臘月眼楮微亮,說道︰「倒也不失為一種手段。」

井九說道︰「現在你把我弄成了一個廢人,有什麼意思呢?」

趙臘月挑眉說道︰「至少你是醒著的,這就是意思。」

五百年不見,井九不想與她爭吵,輕聲說道︰「現在是什麼情形。」

「中央電腦被青兒控制,我接管了星河聯盟,柳十歲與曾舉乘著烈陽號去了祖星,三萬兩千艘戰艦也在路上。」

趙臘月說道︰「祖星隨時可以被我們消滅,你不用擔心。」

井九靜靜看著她,說道︰「到底是什麼情況?」

趙臘月確實不擅長撒謊,也沒有像騙雪姬那樣演練多次,只好沉默不語。

「以你的性情,如果局面盡在掌控,不需要我擔心,那你就不會來找我與雪姬,自己就把這件事情給做了。」

井九說道︰「我在這場夢里不肯醒來,想來也是感知到了前方的危險,那麼危險到底是什麼?」

趙臘月沉默了會兒,說道︰「烈陽號戰艦在祖星外圍的深層太空里,捕捉到了一些微粒。」

那些微粒里有些非常普通的復合材料,在星河聯盟里比較常見。

問題是在無垠的太空里,尤其是祖星外圍的太空里,很難會遇到這種東西。

還有一些微粒則是非常罕見的高強度合金,就算是星河聯盟的新型戰艦都還沒有開始使用這種材料。

在對這些微粒成分進行分析後,烈陽號戰艦上的人們得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推論。

「應該是那艘消失的沈家戰艦,另外就是那些復合材料粒子被某種過期培養液的分子包裹著。」趙臘月說道。

井九沒有怎麼想,說道︰「裝沈雲埋腦袋的桶?」

烈陽號戰艦上的官兵都曾經見過他提著那個桶的畫面。

「是的,而且我懷疑童顏也在那艘船上。」趙臘月說道。

井九問道︰「什麼武器?」

星河聯盟有什麼樣的武器可以讓沈家的戰艦變成微粒,就連沈雲埋與童顏那樣的人都沒能避過去?

趙臘月說道︰「那個星系……可能被祖師變成了一座劍陣。」

這個令人震撼的推論沒能讓井九的表情有任何變化,因為他這時候太虛弱,沒精神做什麼反應,也覺得沒必要。

「曾舉示警,烈陽號戰艦提前停了下來,然後進行了幾次實驗,大概確定了劍陣的範圍。」趙臘月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但他們無法觀察到劍陣里的情形,也不知道沈雲埋和童顏是不是還活著,所以我讓柳十歲進去看看。」

听到這句話井九有了反應,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阿大想發出嘲弄的冷笑,想著趙臘月對井九都這麼粗暴,趕緊打了個呵欠掩飾了過去。

——那是柳十歲,你居然把他當盲人的棒子用?真是冷酷無情啊。

趙臘月知道井九與阿大在想什麼,平靜說道︰「他早就修成了禪宗金身,而且我把朝天大陸所有厲害法寶都搜刮一空給了他,就是要他去做殺神,既然是殺神就應該殺在最前面。」

井九又看了她一眼,心想這可不是你的性情。

趙臘月有些情緒復雜說道︰「……當然我也可以做些事情,但在朝天大陸議事的時候,沒能爭過他。」

井九還是靜靜看著她,心想這依然不合你的性情。

無論爭劍還是爭氣,你可能會輸,但絕對不會認輸,怎麼可能存在爭不過這種事?

最重要的問題是,青山宗乃至整個朝天大陸修行界誰敢和你爭?

趙臘月沒有回答他眼神里的詢問。

阿大輕輕喵了一聲。

井九才知道原來竟是麻將輸了的緣故。

他沒有回憶神末峰以及上德峰頂的麻醬與麻將,只覺得麻煩。

一座星系變成了一座劍陣。

真是麻煩。

他面無表情說道︰「真煩。」

這是景陽真人的口頭禪。

時隔很多年,終于再次被他說了出來。

說明他真的遇到了多年未有的大麻煩。

「這些麻煩都因你而起,當然應該由你自己解決,小朋友都懂這個道理。」

趙臘月說道︰「別總想著用睡覺來逃避。」

阿大回望自己漫長的修道歲月,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逃避可恥,而且沒用。

井九非常不喜歡劍索系著脖子的感覺,卻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沒有任何辦法。

他也不喜歡被臘月像教孩子一樣的口氣教訓,但更沒有任何辦法。

于是他閉上眼楮,說道︰「我要歇會兒。」

這不是無聲的抗議,而是他真的很虛弱,很難受,需要休息。

路燈的光穿過玻璃,照在他美麗而蒼白的臉上,也沒能變得溫暖些。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很快便絕對平靜,他是真的睡著了。

趙臘月站在他身前,卻沒有居高臨下的感覺,因為眼里滿滿的都是擔心。

再次重復一遍。

時隔五百年不見,相見便是這等境況,她根本來不及感慨什麼,便要理會他的死活,這事兒確實挺煩。

阿大喵了一聲表示安慰——當年我在果成寺的時候每天睡覺,你們也以為我老病將死,你看我現在不挺精神?

……

……

電視關了。

趙臘月盯著井九發呆。

雪姬裹著被子發呆。

花溪在冰塊里發呆。

阿大抱著寒蟬趴在窗台上發呆。

街上的燈光象征上稍微暗了些,代表朝陽已經再次在守二都市升起。

沒有晨光降臨,井九睜開眼楮醒來,便開始咳。

咳聲越為越大,越來越痛苦,吵醒了發呆的雪姬與人及貓與蟬。

趙臘月確定他是真的醒著,放下心來,听著咳聲,看著他虛弱的模樣,卻還是很擔心。

雪姬轉身頗感興趣地看了井九兩眼,心想這法子居然有用,真是有趣,只不過太霸道了些。

趙臘月伸手撫了撫井九的胸口,因為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動作有些笨拙。

井九平靜了些,看著她認真問道︰「你覺得我能感覺到?」

弗思劍系在他的頸間,阻斷了他的意識與身體的聯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現在就是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就連咳的最厲害的時候,他的身體也不會有一點顫動。

這樣的情形下,趙臘月替他揉揉,有什麼意義?

「我自己好過些不行嗎?」她難得地流露出女兒家的神態。

井九沉默了會兒,問道︰「南忘怎麼樣?」

趙臘月說道︰「還早,沒事。」

井九說道︰「差點忘了她有南部香火供奉。」

趙臘月說道︰「她經常嫌香火太旺,有些燥熱。」

井九忽然說道︰「我有些冷。」

昨天雪姬把那道至寒之意從他身體里抽了出來,但他反而卻覺得越來越冷。

他的身體無法感知到趙臘月的手,按道理也應該無法感覺到寒暑,更何況仙人本就寒暑不侵,而他的身體更是與眾不同。

這種冷必然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層面的問題,可能是意識被阻斷後的結果。

趙臘月不知該如何解決這種問題,轉身望向雪姬。

雪姬裹緊了身上的小被子,表示別想。

趙臘月走進臥室,熟悉地在衣櫃里找出一個毛毯,蓋在了井九的身上。

這件毛毯很大,可以把井九從頭蓋住腳。

趙臘月把毛毯上沿掖進劍索里,滿意地點了點頭——那根劍索做這個用途真合適。

阿大在旁邊月復誹道,這是給不會吃飯的嬰兒做的圍兜嗎?

便在這時,它忽然感應到一道寒冷的視線,回頭望去,發現雪姬正盯著自己,不由嚇了一跳。

寒蟬毫不猶豫從它身上飛走,落回雪姬頭上,變成蝴蝶結的模樣。

窗戶驟破,玻璃變成無數碎屑向街面落下,被路燈照的很好看。

雪姬來到了街道上空,手背在身後,眼神漠然。

她身上的被子隨風微動。

那個透明的冰塊也跟在她的身後,花溪在里面閉著眼楮,還是不肯醒來。

蚊子們的聲音不停傳遞著女王陛下的煩躁心情。

「快點!」

「還磨蹭什麼呢?」

「趕緊做完了事。」

趙臘月單手提起軟椅,飄到窗外,隨著雪姬向上空飛去。

路燈漸遠,崖壁漸暗,很快天空里便出現了一抹真實的光亮,就像是井口。

地下街區的民眾、崖壁上的工人、守二都市的晨跑者、傳火塔與祭堂里的教士,都看到了那道一閃即逝的白煙。

整個星門基地的溫度都低了一些。

很多人下意識里對著那道白煙行禮。

那道白煙穿透大氣層,進入宇宙,沒多時便飛出了星系,進入了一艘靜靜等候在那里的戰艦。

整個過程里,井九都強撐著精神,睜著眼楮。

他這輩子做過很多事,見過很多風景,卻還從來沒有坐著軟椅飛的經驗。

戰艦上的數千名官兵今天也有了全新的生命體驗。

尖銳的警報聲剛剛響起便被系統解除,艙門明明沒有開啟,指揮大廳里便多了一個奇怪的隊伍。

一個蒙著被子的小女孩,被子不大,剛剛遮住她的腳,與地板之間有幾毫米的距離。

一個癱在椅子里的美麗男子,蓋著一張很普通的毛毯,上面趴著一只明顯不普通的長毛白貓。

那個男子臉色蒼白,無力地靠著椅角,看著虛弱不堪,難道是傳說中的病人?

那個小女孩看不清容貌,只能隱隱看到幾根白發,難道是傳說中的白化病人?

現在的星河聯盟,第一次基因優化都是由政府負責,很少看到這樣的存在,更何況一次便是兩個。

而且他們是怎麼到戰艦上來的?

唯一正常的就是那個短發少女,但當官兵們看到她的臉後,頓時嚇了一跳。

艦長用嚴厲的眼神把所有軍人都逐出了指揮廳,走到趙臘月身前,謙恭說道︰「您回來了。」

趙臘月嗯了一聲,單手提著那張軟椅向前方走去。

如果那些官兵沒有離開,看到這幕畫面,便能發現她也是個不正常的人。

艦長看著軟椅上的井九,越看越覺得震驚,而且眼熟,試著問道︰「這是顧問先生?」

趙臘月說道︰「癱了。」

艦長更加震驚,心想顧問先生應該是這場反叛的幕後大黑手,怎麼就忽然癱瘓了呢?

不過就算是最麻煩的高位截癱,以現在星河聯盟的醫療水平也能夠輕松解決。

「醫療區在那邊。」他說道。

趙臘月提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放下軟椅,面無表情說道︰「按原定計劃出發。」

阿大懶懶地抬起頭來,看了那個愚蠢的艦長一眼,心想你能找到能切開這家伙皮膚的手術刀嗎?

不管是高壓水刀還是射線刀,來一個我就吃……不,搶一個防身。

前任軍部首席顧問井九癱瘓的消息很快在戰艦上傳開,引發了很多猜測與震動。

戰艦微微震動,晶態引擎射出藍色的光焰。

伴著各種自檢指令與數據驗算聲,戰艦開始了前往祖星的漫長航行。

在漫長航行的大部分時間里,井九都在睡覺。

這時候的他看著在睡覺,其實是醒著的。

以前在望月星球里畫畫、彈琴、下棋的他看著是醒著,其實是睡著的。

現在的他太過虛弱,連睜眼的力氣都不想浪費,寧可閉著眼楮養神,也不想和趙臘月說話。

趙臘月難得見他發小脾氣,知道他是壓力太大,不以為意,反而笑的更多。

窗外的星光時明時暗,照著他的蒼白的臉,偶爾他會醒來咳幾聲,看著就像是一個病態的美人。

古典小說里那種得了肺癆、隨時會死的那種。

某天,戰艦遠遠經過一個巨型黑洞的時候,井九睜開了眼楮,看著看不到的那個地方,很長時間都沒有移開。

雪姬坐在那個透明冰塊上,也往那個黑洞望去,發現打不贏便收回了視線。

趙臘月在他身邊蹲下,把毯子拉好,蓋住他的膝蓋,問道︰「怎麼了?」

井九說道︰「無聊。」

趙臘月揮手示意艦長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個輪椅推了過來。

雪姬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理會。

趙臘月把井九連著毛毯抱了起來。

艦長看著從井九身上垂落的毛毯,臉上堆著笑容,說道︰「好像變魔術啊。」

阿大懶懶看了此人一眼,心想如此急不擇言,是怎麼當上艦長的?

趙臘月把井九放到輪椅上,整理了一下毛毯,對艦長說道︰「我們隨便逛逛,不準打擾。」

這個命令很快便被傳達了下去。

趙臘月推著輪椅上的井九在戰艦里隨意行走。

阿大趴在他的膝蓋上,轉著頭到處張望著,不時下意識撓撓毛毯。

沒有一個人敢說話,甚至不敢看一眼。

戰艦里安靜的令人心悸,只能听到輪椅碾壓地面的聲音。

那輛輪椅停在了戰艦側後方的窗邊。

窗外還是滿天繁星。

趙臘月松開手,走到他身邊蹲下,模著阿大的背,問道︰「想到殺死祖師的方法了嗎?」

井九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飛升前就想到了。」

當然這不是說他那時候就想好了要欺師滅祖。

只不過那時候他便明白了如何才能擺月兌一切控制,獲得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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