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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勝天半子

月光從格子窗里照射進來,塵埃浮動。

溫泉里。

張易之放松了身體仰臥其中,頭枕著一方柔軟的浴巾,似乎已經睡著了。

水散發著氤氳的霧氣,籠罩了水面,讓他的面容也有些朦朧。

過了一會,隨著一陣嗒嗒的木屐聲,上官婉兒推門而入。

她像只貓兒似的輕盈踏入溫泉,軟女敕無骨的手也按上張易之肩膀。

張易之把手伸進水下,把玩上官婉兒的腳,她的腳秀而翹,腳踝肥瘦適度,美妙天成。

「你怕我麼?」

聲音異常沙啞暗沉。

上官婉兒揉肩的動作停止,輕輕搖頭,「婉兒永遠不會怕你。」

頓了頓,臉上浮現紅暈,薄嗔道︰「有時候也怕的,跟頭蠻牛一樣。」

她的調趣打破了壓抑的氣氛,張易之側頭望著她︰

「我冷血無情,死在我手上的人不知凡幾……」

「張郎。」上官婉兒截住他的話,認真看著他︰

「名利場上的爭斗無關對錯,從來都是極為激烈的,不死不休。」

張易之沒有接話,把頭靠在婉兒鼓脹脹的兩團上。

也許只有婉兒,才能治愈他那越發冰冷麻木的心。

室內白煙彌漫猶如夢境,上官婉兒沉默一陣,輕啟朱唇︰

「李唐勢力失去兩個領袖之後,遭受重創,更何況陛下還要清洗朝堂,武家必會借此良機吞掉這些政治力量。」

「而且,武三思還會坐上政事堂第一把交椅。」

「呵呵……」張易之輕笑了一聲,眼神並無波瀾,平靜道︰

「韭菜壯大了才好割,先讓武家猖狂得意。」

這次政變,武三思也是受益人之一,沒了張柬之和李昭德的制衡,政事堂或許將淪為他的地盤。

「對了。」似是想起了什麼,張易之隨意問道︰

「你覺得哪兩個能進政事堂?」

上官婉兒斟酌片刻,推測道︰「應該輪到婁師德和崔玄暐。」

「婁師德……唾面自干的那位?」張易之笑了笑。

婁師德曾經說過,別人要是往你臉上吐唾液,千萬不要擦,讓唾液自己干掉。

這才是真正的忍者神龜。

上官婉兒抿嘴,「應該是,他的資歷早該入政事堂了。」

「不過此人以謹慎、忍讓著稱,為官喜歡左右逢源。」

張易之指尖撥了一下水面,輕描淡寫的說︰

「特別圓滑的人,有時候固然能成人之美,可有時候更喜歡助紂為虐。」

「陛下應該看中他寒門的身份吧?」

「嗯。」上官婉兒臻首微點,繼續道︰「至于崔玄暐,陛下不得不用,打壓一批就必須拉攏另一批。」

聞言,張易之神情不變,他的字典里沒有妥協二字,但武則天顯然顧忌太多。

世人講究師出有名,如今正好拿住隴西李氏謀反的罪名,便可以公然覆滅這個門閥望族。

避免天下動蕩,武則天更害怕門閥望族聯合起來,所以必須分化拉攏,先給博陵崔氏等世族利益。

宰相位置僅僅是開始,能預料的,等這次清洗完畢,博陵崔氏等世族的力量又會重回朝堂。

「陛下真要動隴西李氏麼?」上官婉兒黛眉有些憂色。

那可不是隨意碾壓的螻蟻,那是一尊龐然大物!

它身上依附著無數豪強,這是一條利益鏈,想要連根拔起近乎于痴人說夢。

「陛下?」張易之似笑非笑︰「她肯定不敢,指望著我帶頭沖鋒呢,我若不願意,她便立刻偃旗息鼓。」

上官婉兒微愕,一時啞口無言。

沒有張郎,陛下恐怕真不敢動隴西李氏,是張郎給了陛下充沛的底氣。

她審視著張易之,問了憋在心里很久的問題︰

「張郎,你為什麼厭惡世家?」

其實不僅是她,連太平,甚至陛下都很疑惑。

張易之對世族的厭惡毫不加以掩飾,仿佛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排斥。

可他張氏也是定州響當當的世族啊!

張易之拿浴巾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反問道︰

「你覺得我的志向是什麼?」

上官婉兒張了張嘴,竟一時無言。

相貌俊美似謫仙,根本不需要用華美的詞藻去描述,張郎的容貌就像被上天眷顧過。

錢財?他的鬼斧神工之術,能創造數不清的財富。

況且福利機構初立,他豪擲七百萬貫,視錢財與糞土的做派天下傳唱。

女人?可張郎覆滅突厥國,連突厥公主都不屑一顧。

他想要任何女人,或許都能如願。

甚至是。

殿下。

還有……

上官婉兒不敢想那個俯瞰天下的女人,但她了解,那個女人也是願意的。

權勢麼?張郎以二十一歲的年齡,權勢已達到頂峰,放眼朝堂,誰敢直面他的鋒芒?

一切都擁有了,還缺什麼?

「別想了。」張易之開口打斷她的思緒,攏了攏落在胸膛的墨發,淡然道︰

「人來世間走一遭,總得讓世道變得越來越好,讓百姓活得越來越好。」

「我的志向跟世家形成最直接的利益沖突,這是階級的矛盾,唯有不死不休。」

「我生,他們死。」

「他們必將成為我的手中枯骨。」

那低沉的聲音似乎蘊藏著無窮自信,上官婉兒漸漸痴迷。

她摒棄多余的情緒,咬著下唇爬到張易之身上。

……

翌日,天微涼。

天津橋的行刑現場圍滿了百姓,大街小巷來來往往的綠袍,不時傳來淒厲的哀嚎聲。

血腥的清洗已經開始,就算那些人多麼無辜,可在謀反罪面前,沒有寬恕可言。

斬草除根,不能留一絲一毫的後患。

馬車緩緩行駛過天津橋,張易之靠著車壁,手里捧著一本《史記•伍子胥列傳》。

他對外面的場景絲毫不憐憫。

倘若李昭德政變成功,那里死的人應該是娘親,宗弟和幼妹,還有張家全族。

連家里養的狸貓和雪狼都難逃一劫,同樣會血染天津橋。

放下書卷,他看向車內的裴旻,吩咐道︰

「你去找鮑思恭,讓他派綠袍嚴密監視隴西李氏。」

「再派人去蜀中探路,模清那里的具體情況。」

裴旻點點頭,俄而又疑惑道︰「公子,蜀中李義珣叛亂很棘手麼?」

運籌帷幄、用兵如神的公子率大軍過去,豈不是輕易碾壓?

張易之笑道︰「政變前不棘手,現在就難辦了,那里將成為生死角斗場。」

裴旻模了模後腦勺,有些听不懂。

「天下人都知道我會去蜀中,隴西李氏,太原王氏也知道,那些仇恨我的人全知道。」

「他們希望我死,不管是派死士暗殺,亦或是勾結反賊,甚至與吐蕃合作,總之目的就是讓我死在蜀中。」

「對于他們而言,這是絕佳機會,所以不會任其錯過。」

張易之徐徐解釋,聲音古井無波,沒有情緒起伏。

仿佛在敘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裴旻卻如臨大敵,表情也變得極為凝重。

他知道門閥望族有多麼強橫,甚至還豢養不少武藝高強之輩。

在遠離洛陽的地方,那些門閥望族便可以無所顧忌。

「公子。」裴旻謹慎措辭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去蜀中,其實讓王孝杰領兵也一樣。」

張易之撩開車簾,清風拂面,讓他的聲音也帶著幾分溫和的意味。

「記住,是他們怕我,不是我怕他們。」

「我喜歡跟對手逐鹿,因為我知道,不管過程是什麼,麋鹿最後終究會落在我手上。」

……

一座府邸。

「臨淄郡王」那鎏金匾額早被掀下,殿檐懸著招魂幡,門前燈籠都換成了白色。

府邸籠罩在一片悲涼慘淡之中。

李旦蹲在地上,就像寒冷冬天的人在冰天雪地里蜷縮著試圖取暖。

他的孤獨,他的傷感,猶如這冬夜的寒風,叫人傷心斷腸。

「皇弟,節哀順變。」李顯挪動腳步,想去攙扶李旦。

「滾!」

李旦神情秒變,瞬間冷若冰霜,他盯著李顯,咬牙切齒道︰

「別來貓哭耗子假慈悲,始作俑者是誰你心里清楚!」

說完冷眼掃視著韋玉,李裹兒等人,將這一家子記恨在心!

我一定會回來的。

要為阿瞞復仇!

殿內披麻戴孝的李唐大臣相顧無言。

不管廬陵王心機有多深,在如今只剩一個皇子的形勢下,就算再不情願,也只能扶持他。

李顯臉色鐵青,竭力控制憤怒的情緒,哀聲道︰

「為什麼不信為兄呢?為兄哀求母皇很久,母皇才答應給佷兒舉行殯葬。」

「哈哈哈哈哈——」听到這話,李旦直視著李顯,突然笑得很瘋癲︰

「有本事你讓阿瞞進皇陵,進宗廟啊!」

阿瞞只能埋入邙山,這跟孤魂野鬼有何區別?

「我……」李顯吭吭哧哧,卻是說不出話。

還妄圖進皇陵?沒被鞭尸已經算母皇仁慈了。

韋玉杏眸寒光一閃,上前幾步,硬邦邦道︰

「不管信不信,王爺他對政變毫不知情,更談不上泄密,全是張巨蟒的一面之詞。」

話音剛落。

「韋王妃,背後說人壞話,合適麼?」

略帶溫潤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

眾人聞言毛骨悚然,須臾便見一道熟悉的白袍負手走入。

「張巨蟒,你給我滾出去。」

李旦目眥欲裂,聲音透著無比的厭惡。

然而,張易之壓根並不在意,他搖頭微笑道,「我來哀悼祭奠阿瞞,順便送一副挽幛。」

說完身後的裴旻硬著頭皮,將題有挽詞的整幅綢布懸掛于靈堂。

這一刻,殿內所有人像吞了蒼蠅般惡心。

此獠完美演繹了什麼叫囂張。

親手殺了人家,還假惺惺前來吊唁!

可恨至極!

此獠完全喪失人性啊!

李旦牙關咬得咯咯直響,一縷鮮血順著嘴角流了下來,尖聲道︰

「你殺了阿瞞,還要讓阿瞞靈魂不得安寧,你為什麼這麼無恥啊!」

眾人冷眼直視著張易之,如果目光能殺人,此刻張易之早已承受千刀萬剮。

施暴者永遠也不會,也不願意去理解受害者的感受!

死亡還不足以抵消你的仇恨麼?

張易之跟李旦對視一眼,語氣不輕不快道︰

「無恥的不是我,另有其人,我知道,被親人算計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滋味很難受。」

 !

聞听此言,李旦和韋玉雙目圓睜,氣得臉色煞白。

此獠簡直無恥到極致,都這樣了,還不忘挑撥離間。

韋玉胸膛劇烈起伏,冷冰冰道︰「你以為你的陷害……」

「住嘴!」

李旦嘶聲咆哮,他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仰起頭大張著嘴,仿佛在忍受著什麼酷刑一樣。

張易之身子微傾,拍了拍他肩膀,柔聲安慰道︰

「暴風雨之後,路依舊要走,怨恨無用,活著的人只能靠自己走出陰影。」

「我相信相王不會就此沉淪,往後在嶺南有什麼需要幫忙,盡管開口。」

說完不顧眾人的目光,踱步到靈牌前面,點燃三根香插在香爐里。

而後目光看著那口楠木棺材,尸體穿著入棺的壽衣,僵硬的臉似乎還帶著恐懼和不甘心。

張易之當然不是特意來挑撥離間,也並非很無恥的落井下石。

潛意識告訴他,要來看李隆基一眼。

張易之目光轉向悲痛欲絕的李旦,低聲道︰

「節哀順變。」

說完邁步離去。

他走後,殿內那憤怒的氣氛才慢慢消散。

有些大臣其實很不解,此獠來干什麼?

若是羞辱,可此獠並沒有說惡毒的話,一言一行極其符合吊唁的程序。

難道是後悔?後悔殺了臨淄王?

不可能!

此獠這般滅絕人性的東西,怎麼會生出悔意。

默默站在人後的李裹兒望著遠去的背影,她似乎有些明白。

也許他殺戮過甚,渾身積累了暴戾之氣,自覺需要各種途徑去平復那些戾氣。

……

走出府邸,張易之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眼晴朗無雲的天空,什麼也看不見。

歷史上注定的事,真的可以被一個人改變麼?

李隆基死了,那麼就沒有唐玄宗這個名號,徹底改變了歷史走勢。

自己還能改變多少?

能不能憑一己之力改變天下?

後世史書該如何記載他?

後人又該怎樣看待他?

張易之突然有些不信天命。

他相信人定勝天。

相信自己能勝天半子。

裴旻靜靜的看著公子,其實他能感覺公子的情緒波動。

一個人讓神都城血流成河,覆滅那麼多家族,屠戮那麼多王公大臣,心理怎麼可能會沒有起伏呢?

不過公子調整得太快,就往身後府邸走一遭,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鐵血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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