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武則天手指輕叩御案,用探尋的目光望著張易之︰
「子唯,告訴朕那佛光是怎麼回事?」
五毛錢特效罷了……張易之眉毛未動,神色淡淡︰
「也許是臣平日里行善積德,有幸被佛祖眷顧。」
「呵…」短促的笑聲,武則天瞪了他一眼,也沒追問的意思,轉移話題道︰
「天下寺廟已經徹底屈服了,你上次提的福利機構……」
「這就屈服了?」
張易之截住她的話,目光帶著譏誚嘲諷︰
「陛下,自佛教傳入中國以來,有過兩次滅佛。」
「北魏太武帝勒令和尚還俗,下令誅殺長安僧人;北周武帝毀滅天下佛寺。」
「可結果呢?佛教依然活得滋潤!」
此話,讓武則天陷入沉默。
半晌,她直直盯著張易之︰「那你是打算屠殺天下僧尼?」
說這話時,她都感覺陡然間有恐怖的寒氣,自脊梁骨直竄天靈蓋。
她這一生,殺伐決斷,不管身處逆境順境,不管是早年作為一個命運操于他人之手的才人,還是如今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帝王……
一直以來都是無情冷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可眼前這個人,竟然比她還狠!
張易之臉上沒有多余情緒,平靜道︰「屠殺是絕不可能的,世間上百萬僧人,其中至少有幾十萬個壯漢。
「他們不事生產,每天大魚大肉,比平常兵士更健壯魁梧。」
「敲木魚是僧人,拿起武器就是反賊了。」
「如果臣真下了屠殺令,更會成為一些野心家鼓噪謀反的借口。」
「到時候天下大亂,苦的也是百姓。」
听完他理性的分析,武則天滿意頷首,起身踱步道︰
「宗教一旦失去世俗的管控,所犯的罪孽大抵等于他們宣揚的地獄惡行。」
「朕想通了,以後會愈加警惕,將佛教圈在牢籠中才不會失衡。」
頓了頓,她轉頭道︰
「朕派人估算了一下稅收,整個神都城大概能收三百萬貫,其中兩百萬貫用于加防軍事,一百萬貫著手建立福利部門。」
張易之︰「……」
他凝噎無語,表情僵硬地點頭。
我在前頭砍人,你翹著二郎腿在後方數錢……
武則天神情略顯尷尬,也不加以掩飾,直言道︰
「朕那是信任你的能力,你出馬必定手到擒來。」
張易之不置可否,「陛下,臣贊同你的提議,可以開始在神都城建立福利機構。」
武則天神色微喜,她承認自己有點好大喜功。亦不滿足于千古第一女皇帝,她不想後世評價她的時候,帶著一個「女」字。
她要做千古一帝,超越秦皇漢武的大帝!
就好像周禮社會,禮記中宣揚的——
「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孝慈之道廣也。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無匱乏也。」
那不僅能真正贏的民心,更能彰顯她仁君之名!
不過一瞬間。
她笑容滯住,旋即逐漸消失,疑惑道︰
「為什麼只是神都城?」
張易之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輕描淡寫的說道︰「維持福利部門,其實只需要兩個方面。」
「繼續。」武則天凝神傾听。
張易之抿一口茶潤了潤喉,聲音嚴肅道︰
「其一,錢財,福利機構是沒有絲毫利潤,國家需要不斷去填這個無底洞。」
「第二,執行力度,倘若地方上陰奉陽違,甚至私底下貪墨救濟糧布,朝廷毫無辦法。」
武則天臉色陰沉,怒聲道︰「沒有辦法?朕將他們剝皮抽筋!」
「陛下,你還是沒有琢磨出關鍵點。」張易之站起身,低沉著嗓音道︰
「貪欲是無法杜絕的,再苛刻嚴峻的律法,也阻攔不了官吏伸手。」
「不過這倒是次要,主要是——為他人作嫁衣。」
「何解?」
武則天思緒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
張易之俊美的臉龐籠罩著寒霜,一字一句道︰「門閥望族!」
他眯了眯眼,繼續道︰「其勢力根植地方,他們會不吝嗇錢財投入,就為贏得當地民心,從而鞏固基本盤。」
「打個比方,朝廷在清河郡修建一個慈幼局,抬頭看著門前石柱,最上方捐贈人的名字皆姓崔!」
「到時候百姓只會對清河崔氏感激涕零。」
!
武則天臉色更加難看,「跟朕實施的政策一樣,什麼都繞不過這群世家!」
張易之沉默不語。
皇權跟世家天然對立,門閥望族掌握了太多資源和影響力。
這矛盾非常尖銳,唯有徹底打壓門閥望族,甚至是消滅!
搬走這只絆腳石,才能在天下貫徹皇權的意志。
就比如說這次僧稅變革。
因為門閥望族是傳承儒家,他們極力抵觸佛教,所以張易之大開殺戒時,沒有官員礙手礙腳。
可一旦涉及到世家的根本利益,那就沒這麼容易。
武則天洶涌的怒火,幾乎要沖出胸膛,冷笑連連︰「朕一定要滅掉門閥望族!」
「陛下,會有機會的。」張易之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一網盡掃!」
耳畔傳來的凜然殺意,讓武則天心頭微暖。
她輕輕頷首,眼神變得溫和︰「你我君臣協力。」
略頓,便回到那個話題,「福利機構先在神都城內試行,也能看看效果。」
張易之嗯了一聲,正待說話。
武則天似是想起什麼,聲音里透著冷意︰
「對了,已經第三天了,還有四天就要開城門,那些豢養死士的反賊呢?」
張易之聞言神情不變,嘴角含著笑容︰
「讓他們逃出去。」
武則天沒說話,審視他片刻,重重哼了一聲︰
「要處于可控範圍,倘若出現任何意外,朕唯你是問!」
對方好像是一面鏡子,望著其不懷好意的笑容,武則天就想起了她自己。
一旦露出這副模樣,必然藏著陰謀詭計。
……
在宮里陪武則天閑聊了一個時辰,張易之告辭回府。
馬車里。
張易之斜臥錦榻,他一直在思考問題。
面具女子的真實身份?
李裹兒不可能無緣無故提起,她絕對知道內幕。
要不要逼問?
倘若不說就用教的手段,在牢獄里嚴刑拷打……
不過他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
張易之掀開車簾,凝視著街邊巷道的血跡,久久沒有移走目光。
車里的裴旻屏住呼吸,生怕驚擾到深沉莫測的公子。
「裴小子,你聞到了什麼?」張易之突然問。
裴旻抽了抽鼻子,滿臉疑惑道︰「沒聞到。」
張易之神情淡淡︰「血腥味,神都城真血腥,天都是猩紅色的。」
「是。」裴旻听得雲里霧里,只能敷衍應和。
天分明快黑了,也許自己不懂公子的思想吧……
張易之放下車簾,半闔著眼休憩。
這個世道,殺戮永遠是最直接有用的手段。
他早已站在懸崖邊上,與天下勢力為敵。
那又如何?
不管是索命門門主、滿朝權貴,亦或是門閥世家這種龐然大物。
當他再次舉起屠刀的那一刻,沒有妥協,只有你死我活。
張易之堅信,就算蒼穹被鮮血染紅,自己依舊會傲然挺立在尸山血海里。
……
回到家,張易之陪家人在廳里吃晚膳。
小麥芽把腦袋湊到張易之眼前,瞪圓了眼楮,就這樣直勾勾盯著。
「大鍋,你真是佛祖呀,原來我是佛祖的妹妹。」
「所以呢?」臧氏瞪了一眼蠢女兒。
傻乎乎的小麥芽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高傲的揚著下巴︰
「所以學堂已經配不上我的身份了,這書不讀也罷。」
張易之懶得搭理蠢東西,側頭看著臧氏︰「陛下要建立幾個福利機構,咱家也捐點錢吧。」
哦?
張昌宗放下筷子,「捐多少。」
「這個數。」張易之伸出一個巴掌。
小麥芽掰著手指數了數,驚呼出聲︰「呀,要五個金豆子啊?」
「張窈窕,你要讓咱家出糗是麼?」臧氏板著臉,眉眼寒霜。
好歹也是大戶人家,不能落了場面,至少要捐這個數。
「五千貫!」臧氏抬頭挺胸,渾身的闊氣盡顯無疑。
張昌宗點頭︰「附和,這個數目剛剛好。」
「少了。」
張易之面無表情︰「五百萬貫。」
「嘶!」
臧氏倒吸一口涼氣,滿臉不可置信。
「沒開玩笑吧,家里哪來的五百萬貫?」
張昌宗強迫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但還是忍不住發出顫音。
這是多麼令人恐怖的數字啊!
「我自有辦法,不過到時候要統一口徑,說是張家為了捐錢,已經傾家蕩產。」
張易之神情無波無瀾,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臧氏惶恐不安,起身快步走到張易之座位上,手背貼著兒子的額頭,松了口氣道︰
「沒發燒。」
她生怕這個好兒子遭到邪物附體。
虧他敢夸下海口!
五百萬貫,就算發癲也不敢說這個數目啊。
張昌宗斜眼打量著兄長,不禁挪揄道︰「那我拭目以待。」
……
翌日。
金香樓。
張易之坐在靠窗的位置,裴旻站在他身後。
以大周朝的購買力來換算,五百萬貫相當于多少人民幣呢?
接近兩百億!
極為恐怖的金額。
但張易之非常有把握,他的目標依然對準寺廟。
這回是薅羊毛。
佛廟興盛,長年累月這麼只進不出,當然都富得流油,但和尚們過得再奢侈,錢也花不完啊。
因此大量剩余的財富和土地白白窨藏和閑置,正好可以用來借貸或出租食利。
于是,寺廟便向社會進行規模化的放高利貸。
實行交稅政策,只是清查他們侵吞的良田,還有依靠寺廟勢力的一切商業行為。
但錢財都藏進密室里,除非毀廟滅僧,否則很難搜刮出那些巨款。
蹬蹬蹬——
陸續有腳步聲傳來。
幾個綢緞商人剛踏進包廂,見到窗前那個俊美男子,心中咯 一下。
「草民何其有幸,竟然面見張公子。」
他們雖然膽顫心驚,但臉上硬生生擠出謙卑恭敬的笑容。
「以那種方式邀請諸位,實在是不好意思。」
張易之神情沒有變化,端起桌上正冒著熱氣的茶杯,輕酌一杯。
眾人頭皮發麻。
昨夜,神皇司綠袍大駕光臨,威脅他們必須赴會,否則後果自負。
沒想到幕後主事人竟然是張巨蟒。
一個听到名字就令人失禁的存在!
「張公子,冒昧問一句,您……」一個富商顫聲開口。
張易之輕飄飄伸手,打斷他的話︰
「等。」
仿佛是不容置喙的聖旨,再沒人敢開口。
氣氛變得極為沉悶壓抑。
過了一炷香時間,又十幾個商人到來。
半個時辰後,寬闊的包間人滿為患,足足有上百人!
每個人都忐忑不安。
「都來了。」
張易之放下茶杯,緩緩起身︰「諸位都是神都城大名鼎鼎的富商,我有一個小忙請諸位幫襯一下。」
「是不是交稅?」
有個大月復便便的男子急聲問道。
此話,頓時掀起了驚濤駭浪。
所有人臉上非但沒有憤懣,反而是壓制不住的狂喜!
如果這個男子意圖改革商稅,他們舉雙手贊成。
張易之愣了愣,旋即失笑。
商稅阻力最大的不是商人,而是世家為首的地主階級。
受重農抑商政策的影響,商人行商規矩繁多,如果改革商稅,必然解除一些限制,擴大商業的影響力。
相當于交一貫錢稅,商人可以賺十貫,他們當然願意。
但此舉侵害了地主階級的利益,而話語權卻掌握在地主階級手里。
「不是商稅,而是高利貸。」
張易之淡然開口。
一陣失望的嘆息聲過後,便是驚駭聲!
張易之目光掃視著眾人,「你們之中有沒有向寺廟借貸過?」
「有。」
那個大月復便便的男子舉起手,聲若蚊吶道︰
「草民一批貨被官府扣押,資金出現斷裂,向白馬寺無盡藏借款。」
無盡藏就是大周寺廟「金融機構」的稱呼。
張易之嗯了一聲,負手踱步到窗前,字正腔圓地說道︰
「听清楚,你們每個人都去寺廟借款,能借多少借多少。」
轟!
仿佛遭到雷擊,所有人神情劇烈變化,被震得頭皮發麻。
找寺廟借款,那可是高利貸,借十貫還三十貫啊!
「可……可是借款需要抵押物,沒有抵押物品不能借啊……」肥胖商人哭喪著臉。
裴旻從衣襟里抽出一沓紙,扔過去。
泛黃的紙張在空中飄舞。
有人撿起來一看,震驚道︰「地契!」
「還有房契!」
「竟然這麼多!」
一個富商盯了幾眼,便滿臉駭然︰「偽造地契被發現,要被朝廷處以死刑的!」
這時所有人都反應過來。
單拿出來看,這地契絕對是真的,底下還有官府的蓋印。
但最大的破綻就是,幾百張地契,上面的筆跡卻一模一樣……
「呵呵……」張易之譏笑了一聲,轉頭冷聲道︰
「對,就是我偽造的,可誰敢讓我死?」
略頓,他眼底閃過陰冷,聲音中透著涼意︰
「听清楚,同樣的話我不會說兩次。」
「一個人拿三張,每個人去不同寺廟借貸,能貸多少貸多少。」
「放貸的寺廟,你們必須記下寺名,然後告訴我。」
「你們有行商憑證,又抵押著地契房契,絕對能借一筆大額。」
包廂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此人分明是想敲詐他們的錢財,向寺廟借款不需要還麼?
到時候寺廟發現地契不作數,「僧兵僧將」肯定會以暴力手段威脅還款。
「張公子,草民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沒錢還啊。」
一個商人噗通跪地,哽咽出聲。
張易之神色莫測,不辨喜怒,淡淡道︰
「憑本事借的錢,為什麼要還?」
!
還有這種操作?!
眾富商驚了。
張易之冷聲道︰「諸位,我給你們撐腰,寺廟膽敢暴力收款,你們就去神皇司,讓他們直接找我要錢。」
一瞬間,所有人都遍體生寒。
這就是站在神都城頂端的男人。
錢?
略施小計謀,就能進賬幾百萬貫!
是幾百萬貫啊!
雖然舉動很無恥,且非常不要臉……
但天下誰敢指責他?
哪家寺廟還有這個膽量?
昨天端門的血腥慘狀還歷歷在目呢。
許多富商感覺淒涼,此人一個計謀,就能賺他們一輩子也不敢妄想的巨款。
張易之掃視著所有人,聲音冰冷徹骨︰「諸位考慮清楚,你們是想要我的友誼,還是我的敵意?」
「我的敵意,你們加起來恐怕也承受不住。」
說完拂袖離去。
……
馬車里。
張易之看了眼呆愣的裴旻︰「去尚善坊,拜見一個重要的朋友。」
「朋友?」裴旻微訝,「公子還有朋友啊。」
說完覺得不對勁,連忙補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張易之捏了捏眉心︰「現在不是,以後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