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建極殿上,燭光映著滿殿的鎏金雕飾,晃得人眼花。
王笑閉上眼,听著小柴禾的稟報,沉默了好一會。
他沒想到布木布泰會跑到那個地方去……嗯,或許是想到了,但有些不太希望她過去。
「去調些高手來,我親自去一趟。」
「是。」
王笑又問道︰「吳克善在哪里?」
「他在京城有一間卓禮克圖親王府,但這次來沒住進去,現在人在四夷館。」
「讓他也陪我走一趟……」
走到殿門外,王笑目光望去,覺得這空蕩蕩的皇宮要走好遠啊。
「把我的馬牽來。」
「是……」
說來,這‘紫禁城騎馬’的特權有楚一朝都是沒有的。但下馬碑到這里實在是太遠了,王笑記得清朝有‘賞朝馬’的制度,認為很有必要實施。
之前一直在濟南,忘了以皇帝之名給自己賞賜這種恩典,回頭又得下一道詔書補上。
——真麻煩。
那邊王笑策馬而走,殿內還在處理公務的幾個臣子听到馬嘶聲,忍不住低聲嘀咕了幾句。
「打個賭吧,有沒有人敢彈劾晉王宮內騎馬?」
「我必不做這等無聊事,但世上總不缺傻子……」
~~
自從原本的王家、現在的郡主府發生了一場火災之後,孟古青就從東府搬到了西府住。
其實王家西府的院子並不輸東府,有些地方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比如,王秫是個會享受的,在家里修了幾個亭子、閣樓,冬暖夏涼很是舒服。
閣樓前還塔了個小戲台,閑來無事可以倚在躺椅上,吸著煙斗或品著茶,看戲听曲。
嗯,孟古青當然不會吸王秫的煙斗,卻喜歡拿那桿金制的煙桿敲人的腦袋。
她過了年節才十歲,品味卻已不輸五十多歲的王秫,都是一樣的極愛繁華,好精舍,好鮮衣,好美食,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
總之這個宅子她是滿意的,比草原可好太多了……
福臨說孟古青‘不美’,那真是冤枉她了,只是在福臨眼里她不如曾見過一次的烏雲珠美罷了。
事實上孟古青小小年紀,已有美人胚子模樣,這兩年見過她的人都夸這位準皇後‘佳麗而極巧慧’。
當年她兩個姑姑,一個被封為‘宸妃’為‘離罕王最近的大福晉’之意,另一個被封為‘莊妃’有‘莊端美麗’之意,她自己容貌當然是‘佳麗’。
但‘極巧慧’三個字,頗見孟古青的個性……
如今京城動蕩,孟古青卻是不怕的。
她怕什麼呀?
她姑姑是大清的太後、大乾的女帝、大楚的晉王妃,以後未必不能再次當上太後;
她父親是科爾沁的親王,就算大清朝敗落了,科爾沁的實力又沒損傷多少,誰敢動她?
這日,楚、乾兩朝在天壇舉行受降典禮,孟古青沒當回事,依然在府里喝女乃茶、看戲。
直到下午,東府那邊傳來動靜,卻是她姑姑布木布泰過來了。
孟古青得到消息,一下從躺椅上翻起來,往東府趕去,但卻被攔在了前院。
對此,她雖然小小年紀,卻也有不少想法——
「哼,姑姑一定是知道了阿布想讓我嫁給王笑,她吃醋了。」
到了傍晚,忽听府門外一陣喧鬧。
「格格……不,郡主,不好了,楚軍把府院圍起來了……」
「圍我家?他們怎麼敢?!」
孟古青這才有些慌,連忙讓侍衛去守。
好在楚軍只是圍而不攻,雙方對峙著,並未產生太大的沖突,但氣氛已一下緊張起來。
布木布泰卻一直呆在後院不露面。
過了許久,又听府門前傳來動靜,侍衛與楚軍互相喝叱,听著極是嚇人。
接著,喝叱聲漸漸向前院這邊逼近過來。
孟古青嚇得哭了出來,又不敢出去看,正想往後院跑,忽見蘇茉兒出來,往前面迎去。
這時已經能清楚得听到那邊的對話,孟古青還听到了吳克善的聲音,她不由抹了抹眼淚,停下腳步。
仔細一听,是蘇茉兒在與人爭吵。
「王笑你帶這麼多人來,要害死小殿下不成?!陛下若要殺你,你早死好幾次了……」
「你們留在這里,我進去見她……」
「……」
孟古青好奇,伸著脖子望向前院的大照壁,看到有人轉過來,她一下愣在那里。
她看到了吳克善,也看到了走在吳克善身邊那個年輕英俊的男子……
只有十歲但已經‘極巧慧’的孟克青忽然跑了上去,用蒙古語向吳克善問道︰「阿布,這人就是王笑嗎?我可以嫁給他嗎?!」
語氣里充滿了喜悅。
許多事她還不懂,但又懂了一點……她從小就最喜歡海蘭珠的故事,海蘭珠和姑姑哲哲一起嫁進皇宮,然後寵冠後宮。
這「寵冠後宮」就像是蒙古少女的一場美夢……海蘭珠遇到了她的姑父皇太極,那個草原上最有權勢的男人給了她最大的榮寵。
于是「姑父」就成了威風霸道,又多情溫柔的男子的代名詞。
可惜,孟古青小時候也見過皇太極,認為這位‘姑姑的姑父’那痴肥的樣子太讓人失望。
——「但我的姑父是美男子啊!」
孟古青心里這般想著,抬起頭,痴痴看著王笑,決定一定要和姑姑一起嫁過去……
但吳克善一巴掌拍在她的蒙古圓帽上。
「晉王已經是你阿布的安達了,你不能嫁給他。」
「不。」孟古青哭嚷起來,小靴子對著吳克善的小腿就踢。
「阿布你騙人,你說過要讓我嫁給他的!我就要嫁給他,就要嫁給他……」
因為這事,吳克善今早已經跟一個討厭的人吵得很煩了,又在女兒頭上重重一拍,罵道︰「你別鬧!滾一邊去!」
孟古青哭聲更大。
「阿布騙人……嗚嗚……我就要嫁給王笑……嗚嗚……我要嫁他……」
王笑重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這麼吵鬧的小女孩。
見孟克靜一臉鼻涕一臉淚地跑過來想拉自己,他避了避,用蒙語淡淡說道︰「希望你這輩子免于被幽禁深宮的命運,成為草原上自由的鳥兒。」
這句話蒙古腔調十足,卻也不是故意的,這就是他的蒙古語水平。
他也不管這小女孩听不听得懂,一把將對方提溜開,往內院走去……
~~
王家的格局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王笑走進後院,放緩腳步,繞過杜康齋、陶然居……見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他身後跟著幾個護衛,還有吳克善、張嫂。
但小院前卻沒什麼侍衛,只有一個嬤嬤端著臉盆從屋子里出來,往這邊看了一眼,也沒什麼反應,直接跑去潑水。
就像她一直在這里平靜地生活著一樣……
王笑看了吳克善一眼。
吳克善面露尷尬,往院子里走去,嘴里還喊道︰「小妹,晉王來了,你就出來受降吧,我和他結拜了,他不會殺你的……」
「嗖」地一聲,一支箭從屋中激射而出。
侍衛大驚,忙喝道︰「保護晉王!」
下一刻,吳克善被箭支射中,摔倒在地,痛呼一聲,卻是高抬起手喊道︰「沒事沒事,沒有箭簇……小妹,大哥錯了,大哥對不起你,但大哥也是為了保護你……」
那邊蘇茉兒往屋里走了一趟,出來對王笑道︰「陛下讓你單獨進去。」
「晉王,只怕有危險……」
張嫂則瞥了一眼地上還在嚷嚷的吳克善,淡淡道︰「陛下已經發過脾氣了,你可以進去。你以前答應過我的,會隨我見陛下。今天可以履行承諾了。」
……
一張弓已經被丟在地上,布木布泰低著頭坐在榻邊。
她抬頭,看到王笑走了進來,許久都沒有動。
自從在盛京一別,已三年四個月十八天,他高了些、壯了些,多了許多英武之氣,也威風得多。
他已經是一個男人,而不是當時的少年郎了。
她看了他一會,又轉過頭向榻上看去……
王笑順著布木布泰的目光看去,見到一個孩子正躺在那。
這孩子長得像極了小呆瓜,正張著小嘴,睡夢中緊閉著眼,帶著難受的樣子,可憐巴巴的。
——他是真病了。
王笑往前走了一步。
「別過來!」布木布泰忽然喊道,「你憑什麼過來?!」
王笑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揮退了身後的人,默默關上門。
再回過頭,只見榻上的孩子已經驚醒過來,他似乎想哭,但卻沒力氣哭,只是握著布木布泰的手指頭。
關上門以後,王笑能听到他呼吸很重、很慢,小臉也是通紅著……
他有些愧疚,再次沉默了一會。
「抱抱……」
王玄燁哼唧了一聲,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他努力伸著手,想要布木布泰抱。
王笑又上前一步,道︰「找御醫看過了?是風寒……」
「關你什麼事?」
布木布泰抱起王玄燁,回過頭道︰「你不是厲害嗎?為你的大楚匡扶社稷去啊,來做什麼?皇宮我已經給你讓出來了,你殺了我那麼多人,還要來對我們母子趕盡殺絕是嗎?」
王玄燁終于哭出來,趴在布木布泰肩頭嗚咽著,卻發不出聲音。
王笑的目光落在他虛握的小手上,默然了一會,道︰「我不知道他病了。」
「是,你不知道。」
「時間太巧了,太像是你在騙我……」
「對,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惡毒女人。」
「我不想當著孩子的面和你吵,你把孩子交給我,我讓大夫看看……」
布木布泰輕輕拍著孩子的背,極力壓低了聲音,道︰「你有資格嗎?」
「王笑,你捫心自問,你有資格從我身邊帶走他嗎?他今天額頭燙得像燒起來、一口氣都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在哪?就這些天,你有為他考慮過一點嗎?」
「我說了,我不想當著孩子的面和你吵。」
「我也說了,你休想從我身邊帶走他。」
布木布泰背過身,她懷里的王玄燁于是向王笑這邊看了一眼。
他病中的眼神頗為呆滯,毫無神彩,看向王笑的目光里也只有陌生,一瞥之後就又趴了回去,極依賴娘親的懷抱。
布木布泰就那麼背對著王笑,放緩了語速說道︰「京城和皇宮我都讓出來了,玉璽以及清宮的後眷們都在宮內。」
她像是在克制著自己,盡量讓語氣平和下來。
「我暫時沒別的地方可以去,玄燁又病著,想在這里呆到他病好,到時,你若肯放我們母子回科爾沁,想要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但你若想從我身邊帶走他……玉石俱焚而已。」
哪怕全盤皆輸了,她還是在努力保持著冷靜,試圖為自己和孩子找一條出路。
王笑覺得,這個時候一個還能保持冷靜的女人比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要可怕。
布木布泰又道︰「當然,你可能想要殺我,你已經殺了範文程、殺了索尼……呵,你那可笑的固執……你真的對每一個人都公平嗎?你憑什麼替長生天審判世人?」
王笑道︰「你就當是我恨他們好了。」
「那我呢?我做錯了什麼?」布木布泰道︰「你說清軍入塞,殺得你們楚人生靈涂炭,好,但這難道是我、一個被冷落在大清宮里女人決定的?」
她聲音不大,用了娓娓道來的語氣,手還在王玄燁背上輕輕拍著。
「就算你以為是哪個女人唆使皇太極入關,後宮里,元妃鈕祜祿氏、繼妃烏拉那拉氏、皇後哲哲、宸妃海蘭珠,大貴妃娜木鐘,哪一個不比我地位更高、更受寵?我算什麼東西?千里之外的生靈涂炭,你憑什麼認為全是我的罪過?
在我遇到你之前,我在大清宮中連自保尚且勉強,可一直以來你就恨我,你到底在恨我什麼?恨我當時沒有殺了你,是嗎?」
王笑听了,確實有些反思。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先入為主的印象,因為早早就知道布木布泰以後會成為孝莊皇太後,所以把她當成清王朝的主子,當成自己的敵人。
至于什麼元妃、繼妃,沒有名氣,誰有工夫怪罪她們……
布木布泰又道︰「福臨繼位以前,我不過只是一個聯姻的籌碼。而且,是你幫著我把福臨推上皇位的。
你要我接受你的審判?你怎麼不審判審判你自己?我入關以來,重用漢臣,恩待漢人,你憑什麼審我?」
王笑道︰「別和我提你的‘恩待漢人’,你的清王朝為的永遠是本族私利,永遠將滿人的特權凌駕于所有人之上,你們毀掉、剜去我們的文化,以愚民的手段禁錮天下人,把整個家國拖進深淵……」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布木布泰冷笑道,「我都不知道,我這三年來犯了這麼多惡行。」
她依舊背對著王笑,但仰了仰頭。
「我為科爾沁宰桑之女,聯姻建州,使部落安定二十年,無愧于我的族人;我為人母,扶長子登上帝位、悉心照料幼子,無愧于我的孩子;我為大清太後,穩定朝局、輔佐幼主而不專權,無愧于社稷;我為大乾皇帝,守中華定制,保全京畿百姓免于戰火,無愧于臣庶;就算是對你……」
她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把懷里已經睡著的王玄燁放在榻上,說話的聲音又更低了些。
「就算是對你,我三次可以殺你,卻都放過你……」
對于這些,布木布泰似乎有許多話想說,但最後還是停了下來。
「我放了你三次,作為交換,你至少不該把孩子從我身邊帶走。讓我們母子一起走、或讓我們一起死……除了他,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王笑道︰「我不可能讓你把孩子帶走。」
布木布泰道︰「那你就殺了我們,你也休想再控制科爾沁與蒙古。」
她側了側頭,又很快轉回去,聲音卻更平淡了些。
「清朝是敗給你了,但科爾沁的實力還在。你和我大哥結拜,說明你很清楚蒙古對于接下來的遼東局勢有多重要。
別忘了,這場‘結拜’,也向世人宣布了你對我的處置……呵,我是你的義姐,也是你孩子的母親,你若敢殺我,就是再次言而無信,將徹底失去草原對你的信任,你得到的會是科爾沁的仇恨。」
王笑根本就沒想過殺布木布泰。
以她在草原的聲望和地位、以她在清朝的人脈,還有大乾朝立國這短短月余里京城官民對她的認可……眼下若要殺她,干脆別玩政治了。
但如果不玩政治,回王家賣酒的話,一定會被人清算,然後死得很慘……
王笑想著這些,走到窗邊,打開窗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認為布木布泰的話……半真半假吧。
這女人在關內走到窮途末路了,還不甘心失敗,還在試圖掙扎。
帶著孩子回科爾沁?到時科爾沁還不是她說得算。
縱虎歸山,往後她必會東山再起,左右遼東局勢,成為自己大一統路上的絆腳石。
她是放過自己幾次不假,但自己又不傻,怎麼能犯和她同樣的錯誤?
……
「你別開窗。」布木布泰道,「孩子受不得涼。」
這是她提完了條件與要求、給王笑時候考慮的時候,因此說些別的話題。
「就是給他換換氣。」王笑道︰「他病得怎麼樣?」
「傷寒,請了許多大夫看過,御醫和民間的大夫都有,在宮里一直不見好,今天出了宮來這里,傍晚喝了一副藥,現在倒是轉好些……」
「或許是這屋里沒那麼嚴密,不像宮內那麼悶。」王笑轉過頭看著王玄燁,嘆道,「又或許是宮內的材料用了太多水銀和丹砂了。」
「可能就是他更喜歡這里。」布木布泰輕聲道。
「嗯,風寒需要時間自愈,你不要太焦慮,焦慮也會影響孩子的心情,讓他以為自己不是一個強健的寶寶……」
王笑上輩子雖然沒結過婚沒生過孩子,但此時卻覺得自己與布木布泰像是一對離了婚卻還要踫面看孩子的夫妻,頗為尷尬。
他看著這屋內的物件,又想到了纓兒。
纓兒就從來不會讓他這麼心累,那時候她每天清晨都在這里支開窗戶,笑著和自己說「少爺起來啦」。
于是,王笑又告訴自己,不要心軟,以布木布泰的野心,可能會傷害到自己身邊的人……
他把手放在窗柩上,思考了一會,調整了一下對布木布泰的處置方案。
「我不會殺你,但也不會放你回科爾沁。」
「你想軟禁我?」布木布泰淡淡道︰「孩子呢?」
「以後每六天,我可以讓你陪他一天。」
「不行,我的孩子我必須帶在身邊。就你今天漠視他的做法,我絕不答應把他給你。」
「夠了,別在拿這個借口挾制我,你已經沒資格和我談條件了。」
王笑盯著布木布泰的背,眼神始終是帶著防備。
但考慮過後,這‘每六天陪孩子一天’的條件只能留給布木布泰。
她贏來的。
他必須給她留一點希望,以防她發瘋。
「這是我最大的寬容,你是聰明人,該知道怎麼選擇。當然,你可以像我當年那樣逃走,比如趁我不注意,帶著孩子逃回科爾沁,你不妨試試,看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