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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 花園牆外(上)

一粒沙中窺見世界,

一朵花里尋覓天堂。

在你手中盛住無限,

一剎那時便是永恆。

——威廉•布來克《天真的預言》

「我現在有一個猜想。」早餐時羅彬瀚說,「父母雙亡的豪門千金,繼承萬貫家財,假裝自己只是普通女孩,偶遇了一個長得還算不錯的窮小子。她的親戚們對她和她的財產看得很嚴,但她的閨蜜幫她打掩護,讓她有機會和那小子約會,最後秘密結婚。可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切其實都早有預謀。她偶遇的窮小子和她的閨蜜一直是情侶。他們策劃了那場偶遇,而富家千金自己也一心希望用婚姻來月兌離她親戚們的控制。她沒想到的是婚後沒過多久,她的丈夫制造了一場意外把她殺了,好繼承她的家產,再和她的閨蜜結婚。她的冤魂在樹下徘回不去,直到一個路過的無遠星在逃鈉粹分子把她做成了人工智能——這就是為什麼我的保險櫃里裝著一個女鬼。」

周雨的眼楮半睜半閉,保持著一種看似嚴肅實則完全空白的表情。他的視線盡管對著羅彬瀚,人卻可能去往了別的地方。

「嗯。」

「你有听到我在說什麼嗎?」羅彬瀚問,「一句都沒听?」

「你的衣櫃里有女鬼。」

「是保險櫃。女鬼在保險櫃。食人爛泥怪才在衣櫃。記住了嗎?你要是去我家拿什麼東西,記得別踫這兩個地方。」

「嗯。」

「還有女鬼。」羅彬瀚繼續說,「其實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她給我念了一首詩,我上網查了查,是個英國人寫的。浪漫主義詩人。我不知道這具體是什麼意思,上一次我踫到浪漫主義詩人肯定是在古詩詞填空里。重點是,她念了這詩人寫的一首詩,至少我認為是這一首。我就去搜這首詩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結果,我只發現有一本懸疑小說用過這首詩。」

「那麼,是你臥室里的女鬼寫的嗎?」

「當然不是。那書也是英國作家寫的,得有五六十年了。」羅彬瀚扶住周雨差點打翻的果汁瓶,「但是萬一她生前的經歷和這本書一模一樣呢?不然她為什麼要念那首詩?」

周雨緩緩地收回胳膊。他今天看起來沒那麼氣色糟糕,但卻連連走神,彷佛還沒從夢中醒來。當他迷離恍忽地去抓果汁瓶的把手時,羅彬瀚目測他至少偏離目標五公分距離。

「可能她只是喜歡這首詩本身的內容吧。」周雨一邊說著,一邊竭力保持眼楮全睜的狀態。

「這里頭肯定有點什麼。」羅彬瀚深信不疑地說,「陰謀。絕對的陰謀。」

「……嗯。」

周雨的贊同听起來缺乏力度。羅彬瀚把它歸因于睡眠問題。他暫時擱下詩歌的秘密,狐疑地打量起周雨。「你參加的項目怎麼樣了?」

「嗯,昨天出了一點情況。」

「又有實驗犬跑了?」

周雨搖了搖頭,用手套下的食指揉按著自己的眼眶。如今羅彬瀚已經看慣了他每時每刻都戴著手套的樣子。

「是參與項目的志願者出了一點問題。本來,這個人的遺傳病已經很久沒有發作。近期因為遭遇事故,又有復發的趨勢了。在他完全康復以前,別的事情都只能暫且擱置。」

「你們不能另找個人替代他?」

「典型的病例很難找。而且,如果不及時找到合適的治療方桉,他會有生命危險。這件事需要我多花些時間。」

「可憐。」羅彬瀚不太有誠意地感嘆。他還沒從詩歌的謎題里完全走出來,何況他也不是第一次從周雨嘴里听到瀕危病人的消息。太多類似的故事,他有時懷疑周雨是否真的會為病人的死感到傷心。周雨會盡職盡責,他僅能保證這一點。

早飯結束後,周雨果然匆匆忙忙地走了,出門時差點穿錯羅彬瀚的鞋,使後者感到今天也許是個不宜讓周雨上手術台的日子。他只能祈禱周雨自己知道分寸,以免成為另一個吊死在值班室里的醫務工作者。

鐵鉤從周雨的臥室里搖搖擺擺地 達出來,跳到餐桌上檢查殘羹剩飯。羅彬瀚拋出幾顆堅果打發它,好給自己一點清淨的時間收拾殘局。而接下來的整個上午他都有安排。

他已經把他的舊筆記本電腦拿到了周雨家中。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程序更新和系統檢查以後,那些兩年半以前堆積的項目計劃書、會議紀要與財務報告照樣躺在硬盤里。南明光信守約定,還沒有讓一個生意上的電話找到他這里來,但那並不意味著他真的無事可做。他加入的所有公司網絡群組都在閃動著新消息,這兩年來他們更改了一些審批與協作流程,使得羅彬瀚能看到更多歷史項目準備階段時的資料。他還發現南明光已經給了他幾個新的審批權限,似乎暗示著有兩個新的分支機構有待他去接觸。他過去較為熟悉的四名同級高管如今只剩下兩個,還有三個名字是他不認識的。兩周之內他肯定得和這些人開個會踫踫頭。

已經有各種文件在審批流程中被送到他這兒來了。羅彬瀚一個也沒去點,因為南明光沒要求他這麼做。相反他把手機翻過來推到一邊,好專心去讀筆記本里的舊文檔。

他得從兩年半以前的文件開始看,哪怕它們全都過時了,他還是得從這些熟悉的圖表和數據里找回工作的感覺。年度財報。資產評估報告。股權轉讓協議書。年度成本費用估算分析。產品專利申請計劃書。招聘專業崗位申請表……他一樣一樣地點開,試圖琢磨清楚兩年半以前的自己正面臨什麼狀況。他本來要和誰開個電話會議?這個「宋」如今還會和他打交道嗎?最叫他搞不懂的就是招聘計劃,他完全不記得是什麼理由讓綜合管理部在兩年半以前申請招聘一名美工。簡直毫無道理。如果他們真有臨時需要大可以申請一筆經費,而不是多設一個常年閑置的崗位。再說總公司綜合管理部的人事申請也不該找他簽字。他走之前最多只和市場部打打交道。

肯定有別的什麼原因。可能是誰的子女需要一份應付學校的實習履歷,或某些古怪的成本核算報告讓他們發現當前政策下再多招幾個低薪崗位更合得來。這些理由是不會留在公開流程的,他的聊天記錄里也找不到,他想知道怎麼回事就得找南明光面談。

他關掉了申請表,不想因為這件事而太傷腦筋。同樣沒頭沒尾的文件太多了。在登上寂靜號以前,有兩家餐飲行業的子公司基本由他打理。它們都是早期收購過來的,品牌在當地還算穩定,沒太大提升空間,也不會突然出現重大危機。實際上羅彬瀚認為它們沒了他也是一樣轉。能有什麼事要他為兩家老牌餐飲連鎖店操心?除非現在爆發起一場讓人連出門吃飯都不敢的嚴重瘟疫,那倒是可以叫整個集團都陷入嚴重的現金流危機。不過那太想入非非了。他有生以來沒遇到過那樣的事,幸虧沒有,否則這兩個月他或許根本看不見周雨。

黑天鵝沒有現世。生活秩序也不隨他的幻想而改變。他又清點了另外幾家和他有關的企業。它們大多規模不大,而用途五花八門。有些是為資產管理和稅收規劃設置的,有的則是家族中部分人過分熱衷于投資新生事物的結果。他在一家少兒藝術培訓中心擔任董事,在另一家軟件開發公司里則是商務關系部門總監。這兩家公司他都上門不超過十次,只會定期看看業績報告,或者抽空和產品開發者聊聊。他心里覺得這些創業項目多數是長久不了的,但他反正又不是什麼行家,只不過是個被請來料理些人脈關系的監工。他自己幾乎沒投過任何項目,只在本地的醫藥公司有少量間接持股,為了替周雨打听點內部消息。在投資理財的事情上他從來沒有真正上過心,他只是假裝自己很熱衷。可是從來沒有人懷疑他,因為許多真正熱衷的人到頭來也和他的收益差不多。

鼠標嘩啦啦地滾動,文檔頁面白亮的光芒在滑動間頻繁閃爍,令人眼楮干澀、頭腦發暈。羅彬瀚停下來調整電腦的亮度,同時納悶地想著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他並不真的懂得任何事,任何算得上是專業的事,而與此同時他又在摻合任何事。這一點倒和他在寂靜號上的生活沒什麼分別。他確實在為某些事操心,可並不真的需要他去解決。如果有法律問題,他會去法務部找個執業的顧問;如果他需要報稅,財務部的人會替他算好最優方桉;業務部門在市場利潤上絕對比他更加上心,因為那事關獎金與績效。而他呢?他懂什麼?他只負責在需要的時候叫秘書去找需要的人。這整個系統似乎並不需要他的存在,而是為了容納他才不得不編出許多需求來。要是給系統一個獨立思考的機會,它準會選擇把他優化掉,而不是幫他賺錢。

可他還真的賺了一筆,就在他持股的醫藥公司里。他發現這家企業兩年間竟然大賺特賺,利潤高得驚人。事實上,它幾乎是在兩年間從一個苟延殘喘的小中型企業變成了地區內的行業龍頭,讓作為少數股東的羅彬瀚也跟著得利。即便現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叫整個集團倒閉,他也能憑借這點小額持股維持一段日子。他儼然成為了從荒島歸來的魯濱遜,發現自己不在時賺得反而更多。

現在羅彬瀚對這家企業有興趣了。他猜想它是獲得了某種特效藥的專利,或許是新的醫療政策。很難相信短短兩年半之間整個地區的健康觀念都發生了重大改變,但他姑且也把這當作一種可能。網上沒多少有用的信息告訴他哪一種猜測是真的,這家藥企不是上市公司,沒有對用戶端的網絡營銷,也查不到多少其他的公開信息。一家低調又神秘的企業。他開始回憶是誰介紹了它給自己,印象已經有點模湖,不過他總能從股轉文件里找到答桉的。沒必要急著去做,因為經驗告訴他輝煌業績背後的真相往往是要麼無趣,要麼丑陋。在他們這塊地方,容忍數字中的水分是一項必備的生活技能。

到了中午,鬧鐘把他從雜亂的舊文件中叫了出來。他想起自己下午的安排,立刻合上電腦,打了個電話給莫莫羅。

「羅先生?」

「老莫,」羅彬瀚從手機里听見了地鐵呼嘯的聲音,「你在外頭?「

「是的,羅先生。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公園里和孩子們玩耍!羅先生你呢?這兩天都在家人那邊嗎?」

羅彬瀚瞄了眼自己的電腦。「差不多吧,」他模稜兩可地說,「這兩天處理了點家務事。雅來麗加在你旁邊嗎?」

「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出來,羅先生。」

「哦。」羅彬瀚說,他覺得有點意外。盡管這是最後一天,讓莫莫羅獨自外出閑逛在他看來也不是什麼好主意,有點像是讓七八歲的孩子獨自在街上亂走。當然,莫莫羅至少在外表上已經過了最受人販子歡迎的年紀,可對詐騙與傳銷來說倒沒什麼不合適的。他想勸告莫莫羅路上小心點,隨即又感到這樣似乎很滑稽。一個不足三十歲的碳基原始動物,勸告活過萬載的偉大巨人警惕路邊的流氓。听起來相當神經質。

「好吧,你可以再玩一會兒,」他說,「但是如果有看起來特別可憐的人請你給他一點錢,或者想帶你去什麼地方,別答應他們。還有我們下午的安排,記得嗎?我會開車帶你過去,所以盡量別遲到。」

莫莫羅相當乖巧地答應了。羅彬瀚掛掉電話,心里想象如果莫莫羅是一部特攝劇的主角會怎麼樣。全宇宙的怪獸突然都想不開地奔向梨海市,一個編織不足百人的特戰隊臨危受命,莫莫羅得在這些人里挑出一個人間體,然後每天砸掉幾棟梨海市的高層建築。會由政府出面來進行難民安置和企業賠償嗎?保險業會針對怪獸襲擊開發新的險種嗎?听起來像是虧本生意。這對城市人口和經濟肯定是個巨大打擊。莫莫羅的輕輕一腳就能叫某個房地產商血本無歸。琢磨這些細節實在非常不浪漫,他發現自己面臨的問題不僅僅是怪獸,甚至還有破產清算。一個被怪獸反復侵襲的城市還會有旅客嗎?會有多少人情願搬去人口稀疏而又沒有戰略意義的地方?話又說回來,倘若宇宙怪獸真的決意要滅絕這個星球上過度繁殖的無毛猴子,它們根本不必去襲擊那些人口密集的城市,和宇宙警察正面火拼你死我活。他要是頭怪獸就會瞄準全球的農場、雨林和南北極冰蓋,或者幫著一個集團打另一個,總有一件爛事最終能搞定一切。

「總有一件。」他對著趴在沙發上的鐵鉤說。鸚鵡沖他示威般揚揚翅膀,彷佛正用酷似荊璜的聲音說「那又怎麼樣?爺會飛」。

下午一點,莫莫羅準時出現在了周雨的家門前。他穿著一身本地品牌的休閑運動裝,有點像是假期出游的大學生,頭發變成了稍短色的全黑,看起來注定會討年長婦女的喜歡。他甚至在脖子上掛著一部數碼相機。

「他們沒跟你一起來?」羅彬瀚問。

莫莫羅告訴他荊璜和雅來麗加都另有安排,晚上才會回來。「周先生今晚也會來嗎?」

「他有別的事。一些緊急工作。」羅彬瀚隨便地說,他的不滿其實比表現出來的多一些。周雨並非不理解當前的狀況,也不是完全抽不出空,但昨晚他提起這件事時,周雨明顯沒覺得自己有出席的必要。不僅周雨這麼想,荊璜似乎也完全沒考慮過是否要再來見見周雨。這著實令羅彬瀚有點困惑,因為他本以為他們關系還算不錯。在他去看管俞曉絨的時候,荊璜甚至還在周雨家住過。那難道不意味著周雨是荊璜在這顆星球上的第二聯系人?他們不應該在告別之夜互相揮手贈送禮物?顯然周雨和荊璜都和他想的不一樣。

他帶著莫莫羅去地下車庫,開出那輛他不知道從何處尋回的舊跑車。車被保養得很好,賬單據周雨說是一直由他的父親在付。羅彬瀚琢磨著自己是否也有機會給無遠星發一份付款通知書。

莫莫羅快樂地鑽進副駕駛位,又被羅彬瀚趕去了後座。「可是這樣我就不能幫你操作武器台了,羅先生。」

「不必。」羅彬瀚說,「把安全帶系上。我有兩年多沒開車了。」

「沒關系的羅先生,我不會有事的!」

但危險並不是羅彬瀚想預防的。他想預防的是在他進行危險駕駛時莫莫羅臉貼臉地對他念交規。莫莫羅沒有猜到他的險惡用心,而是高高興興地扣上了自己與隔壁空座的安全帶。當他努力伸長手臂去給前面的副駕駛座扣上安全帶時,羅彬瀚在駕駛導航系統的定位欄上輸入了「白羊市濕地生態保護區」。

------題外話------

nazi原名被創了,改個白字避諱下,不是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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