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六年, 秋。
小崽要參加太學的入學考試了。
所謂「太學」,其實是民間的習慣叫法,並非真正的太學, 而是官府籌辦的官學, 因為很難考上, 且成才率高, 被百姓們戲稱為「太學預科班」, 後來就「太學」、「太學」地叫起來了。
依著先生的意思,小崽早在去年就可以參加, 只是這小家伙太謙虛了,想在若水書院多學兩年, 這才拖到了嘉祐六年。
殊不知, 官學的先生們早盼著小崽入學了, 這樣官學的學子們就能吃到司氏火鍋連鎖店提供的特價營養餐了!
郡王府的馬車非常低調, 然而還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圍觀——陪考的人實在太多,身份也太尊貴了!
唐玄和司南自不必說,一個燕郡王,一個洛陽縣公;除了這倆最引人注目的,剩下的同樣自帶話題。
司旭和月玲瓏, 傳聞已經死了的人,突然回來了, 還不聲不響地把司家酒樓贖了回去, 官辦酒坊重新開張, 專賣名貴的葡萄酒。
槐樹和于三娘——一個出身貧賤卻年少有為的小將軍, 一個以女子之身把滿庭芳經營的風生水起的傳奇掌櫃, 嫉妒的和羨慕的一樣多。
二豆——十五歲不到就成了火鍋總店當之無愧的主廚, 平均一個月就能開發出一樣新菜式。
小饅頭——汴京城有名的「糕點小當家」, 做出的千層酥點心連宮里的娘娘都日日惦記。
小茄子——火鍋店的管事,崔實的接班人,往東西兩市一站,誰不得尊稱一聲小掌櫃?
小狗子和小木頭——用做木工的錢在汴河大街開了一間鋪子,成立了汴京城唯一一家行禮箱、滑板車和風扇批發商,並且不斷在開發新產品。
還有冬棗,就算沒人知道他是馬步營新晉的小虞侯,單看他的身板也無法讓人忽視。
這小子將將十五,個頭快比唐玄高了,腰有兩個司南那麼粗,相國寺院里的大水缸,他一只手就能拎起來!
除了司家人,還有一個盡管極力低調,還是讓有心人不由側目的人物——趙宗實和高滔滔的長子,趙仲針。
如今,朝堂上關于立儲的討論已經放到了明面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趙宗實被立為太子是早晚的事,沒有意外的話,趙仲針就是將來的儲君。
這樣一個人物,親自來送小伙伴考試。
先生們,學子們,還有前來陪考的家長,別管認識不認識,都遠遠地朝著郡王府的馬車行禮。
司南跳下車,笑著還禮。
唐玄回身,想把小崽抱下來。
小崽卻避開了,而是恭恭敬敬地揖了揖身,又理了理身上的學子袍,自己走下來。
下來之後又擔心唐玄會失落,悄悄地踫了踫他的手,眨巴著黑葡萄似的圓眼楮,仿佛在說——
他大了。
很快就要成為官家的學生了。
不能再讓郡王爹爹抱了!
那一本正經的小模樣,成功把兩個「爹爹」逗笑了。
小崽有點不好意思,背著于大娘新做的雙肩小書包,紅著耳朵跑向官學大門。
跑了兩步又連忙停下來,改成規規矩矩的小方步,生怕在先生們面前失了體面。
司南笑得更大聲了,一邊笑還一邊拿胳膊肘杵唐玄,「這小子,跟你小時候一樣好面子。」
唐玄抱著手臂,挑了挑眉。
他倒覺得更像身邊這個家伙,一樣的古靈精怪。
小崽垂著小腦袋,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
師父哥真是太調皮了!
再抬頭時,冷不丁看到對面走過來一個小郎君,和他一樣高,一樣白,眼楮鼻子一模一樣,就連身上的學子服都一樣,就像在照鏡子。
小崽愣住了。
對面的小郎君也愣住了。
不,也有不一樣的東西,小郎君的手是完整的,不是圓球形。
小崽下意識地抱緊崽崽手,向來裝滿知識和鬼主意的小腦袋突然空了。
小郎君卻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顛顛地跑過來,黑葡萄似的圓眼楮幾乎要貼到小崽臉上。
「我認識你嗎?」
「我是不是見過你?」
「我覺得你好眼熟啊?」
「非常非常眼熟,就像上輩子認識那種!」
——聲音和他的臉蛋一樣,軟軟女敕女敕,仿佛能掐出水。而且,是一口自帶喜氣的蜀地方言。
小崽剛剛生出來的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緒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散了,轉而揚起一個大方的笑。
「興許我們上輩子是朋友呢!」脆脆的嗓音,溫暖又友好。
對面的甜甜小郎君頓時信了,一下子拉起小崽的手,熱情地提議︰「那咱們這輩子也做好朋友吧!」
小崽點點頭,同樣握住他的手。
兩個小家伙就這樣手拉手一起邁進了官學大門。
剩下兩邊的家長,驚在原地。
司南臉色都變了,揪住唐玄的胳膊,怔怔道︰「這個年紀的小郎君,但凡個頭差不多,臉蛋白女敕點,看上去都很像,是不是?」
唐玄抿著唇,眼中氤氳著復雜的情緒。論對小崽的喜愛,他並不比司南少。
對面的家長同樣震驚。
那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男人,清瘦白淨,一身的書卷氣,眉眼和方才的小郎君有七八分像。
同樣,和小崽也很像。
對方看到小崽,情緒非常激動,若不是身旁的老僕攔著,恐怕就要沖過去了。
眼睜睜看著官學大門關上,男人這才把視線收回來,轉而深深地看了唐玄和司南一眼,然後便騎上馬匆匆離開了。
老僕和車夫留在了原地,時不時往司家這邊看上一眼,仿佛怕他們跑了。
當然,司家人同樣在盯著他們,那位小郎君的身份唐玄讓人去查了。
全家人情緒都有些不對,趙仲針安排親隨,將他們請進對面的茶樓。
剛坐下沒多久,年輕男人便回來了,除了一位穿著儒衫的老人家,還有一個熟人——喬冶。
喬冶當初住在學子公寓,常常教導小崽讀書,無論小家伙有多少稀奇古怪的問題,他都會耐心且機智地解答。
小崽早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老師,後來他考取了功名、得了官身,也沒和司家斷了聯系。
小崽的遭遇在汴京城不是秘密,顯然,喬冶已經跟對方提過了,想來也介紹了唐玄和司南的身份。
如今一老一少雖急切,卻依舊維持著禮儀體面,沖著二人深深一揖,「燕郡王和洛陽縣公對喬家恩重如山,請受老夫一拜。」
司南的手不自覺握緊,強自鎮定道︰「老先生此話何意?」
老人家沒有言語,只是紅著眼圈,再次揖禮。
喬冶適時上前,介紹了他們的身份。
老者名叫喬先齊,是真宗朝的進士,蜀地有名的大儒,德高望重,這次是被官家下旨請來到太學講經的。
年輕人是他的幼子,喬安之。喬安之少有才名,未及弱冠便考中了進士,後在應天府做官。
喬安之為官耿介,得罪了權貴,進京述職途中喬夫人和年僅兩歲的雙胞胎兒子不幸被擄。
雖然後來大理寺插手,權貴伏誅,案子了結,雙胞胎之中的老大卻丟了。
歹徒供述,當時官差追得緊,為了逃命,他們把那孩子丟進了汴河,不可能活了。
喬家人在河里撈了足足三個月,一無所獲,再加上喬夫人憂思過度,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喬安之不得已辭去官職,帶著家人回到蜀地。
若只有小崽一個,時隔五年,就算在大街上踫到喬安之也不一定能認出來。
巧就巧在,還有幼子。
兩個孩子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根本不用懷疑!
唐玄派出去的人也回來了,找到了當年案宗的抄本,還有兩個孩子幼時的畫像。
「長子名冉,幼子名晞,是先母起的。先母生我時已年逾不惑,九死一生,以至落下病根,後聞听長孫罹難,經受不住,沒兩年就去了……」
喬安之說了些什麼,司南根本沒往腦子里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那張臉上。
他眉眼間的倔強和悲傷,他努力抑制住哽咽的模樣,他激動時的小動作……仿佛看到了小崽長大後的模樣。
血濃于水,做不得假。
司南心口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沉再沉。
倘若小崽是被丟棄的,倘若喬安之是渣爹,哪怕自私一回,哪怕用些手段,他都要把小崽留下。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
喬家同樣愛孩子,這些年飽受失去孩子的痛苦。更何況,喬安之還是因為為官清廉耿介,方才遭受了這場無妄之災。
司南所有的聰明才智陽謀陰謀在此刻都沒辦法施展。
半晌,他才輕聲開口︰「所以,我家小崽,原本是叫‘喬冉’嗎?」
不等喬家人回答,唐玄便果斷地說︰「他叫‘司鴻’,名字是你取的,今年除夕就會寫到族譜上,我已向官家請旨,賜他郡王府玉牒。小崽,是司唐兩家的孩子。」
喬家父子雙雙一怔,驚訝地看向唐玄。
來之前,他們一心擔憂無法報答唐玄和司南的大恩,無法面對久別重逢的孩子,怎麼都沒想到唐玄居然不肯放人。
他們不是收留了好幾個孩子嗎?冉兒僅僅是其中之一啊,燕郡王和洛陽縣公為何這般不舍?
還有旁邊那幾個小家伙,看著他們的眼神仿佛在看搶孩子的大惡棍。
怎麼回事?
就連喬冶都愣愣的,不知如何圓場。
兩個小家伙的到來,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小崽敏銳地覺察到茶室里奇怪的氣氛,小心地偎到司南身邊,沒有說話。
直到司南把他撈進懷里,問他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小崽才乖乖地說︰「只有一篇策論,很快就寫完了。出了考場後看到晞晞在哭,說是找不到爹爹了,我就帶他過來了。」
說著,看了眼旁邊的陌生人,小心地問︰「師父哥和郡王爹爹可以幫他找找嗎?」
「不用了,我爹爹就在這里,祖父也來了!」喬晞吸了吸鼻子,破涕為笑,還親昵地鑽到喬老先生懷里撒嬌。
兩個孩子的性格差異,一下子就顯出來了。
喬安之不錯眼地看著小崽,看到他特殊的小手,不由攥緊了拳頭,若不是教養良好,恐怕早就忍不住哭喊著認親了。
喬老先生則是別開臉,不想讓孩子看到自己眼中的濕意。
司南想要自私一回,任性一回,緊緊抱著小崽,說︰「咱們回家,哥給你做小餛飩。」
「好。」小崽乖巧地圈住他的脖子,沒有再說自己大了,不讓兄長抱之類的話。
喬晞則是跳起來,大大咧咧地問︰「崽崽不是說請我到家里做客嗎?什麼時候?明天可以嗎?或者你先去我家也行,就是我家房子還沒租,住在驛館里……」
小崽沒有立即答應,而是看向司南。
司南看著那張和小崽一模一樣的小臉,說了聲「好」。
喬晞一下子開心起來,沖司南甜甜一笑,「崽崽的哥哥長得好看,還是大好人!」
司南怔了一下。
這樣純粹的、肆無忌憚的笑,他從未在自家崽子臉上看到過。
如果不是遭受了那些苦難,自家孩子也該是這般活潑、這般自信吧!
不用被迫長大,不用乖巧懂事,不用小小年紀就學會察言觀色,理智而敏感。
就……很心疼。
司南緊緊抱住自家崽,頭也不回地出了茶樓,中途平地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唐玄連人帶崽一起攬到懷里,半扶半抱著上了馬車。
身後跟著家里大大小小的少年們,還有一位皇親貴冑——趙仲針。
這麼大的事,趙仲針不可能瞞著,回去就跟趙宗實說了。
不久後,官家也知道了。
第二次會面,喬家找來同為蜀地官員的蘇洵、蘇軾父子從中斡旋,官家則是派了包拯、歐陽修給自家人撐腰。
——盡管並不佔理。
包拯耿直得一批,臨陣倒戈,直言應該把小崽還給喬家。官家在隔壁听著,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
歐陽修悄悄掐他的胳膊,包拯還瞪他,「你掐我干嘛?」
歐陽修……不想說話。
蘇軾只有二十多歲,卻為人曠達,還有那麼一丟丟無傷大雅的圓滑,「依下官所見,不如讓小郎君先去喬家住上兩天,一來緩了喬家娘子的心病,二來也讓小郎君比較一下,更適應在哪家。」
這話其實說得很客氣,其實,就算喬家強硬地把孩子要回去,也無可厚非。
這話同樣提醒了司南,應該給小崽一個自己選擇的機會,畢竟……那是他的親生父母。
當著所有人的面,司南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說給了小崽听,包括喬家請他回去「住兩天」。
小崽安安靜靜地听完,淡淡地看了喬家人一眼,沒有絲毫欣喜,也沒哭著喊著說不回去,而是鎮定地點了點頭。
因為他不想給司南丟臉,不想讓別人,尤其是喬家人覺得司南沒教好他。
「就住兩天。」小家伙強調。
「好。」司南抱了抱他,親自把小家伙送上喬家的馬車。
盡管並不富裕,喬家人為了接小崽回家還是花許多錢租了一個寬敞的宅子,買了一匹高壯的騾子,不用再到車行租借了。
喬晞也知道了小崽就是母親日日在他耳邊念叨的那位「出了遠門」的兄長,興沖沖地過來接他,見面之後一把就抱住了,還把自己最愛吃的蜜餞、糕點一股腦塞給他。
全家人都在傾盡一切,把虧欠小崽的愛補給他。
司南回到家就哭了。
臉都不要了的那種,埋在唐玄懷里嗚嗚哭。
唐玄從見到喬安之的那天起就板著一張臭臉,這時候看著司南哭,整個人終于繃到極點,無聲地炸開了。
如果能哭出來,他的眼淚恐怕比司南只多不少。
小崽是第一個主動親近他的小孩子,從那麼小那麼軟的時候就依偎在他懷里,親昵地環住他的脖子,軟軟地叫他「爹爹」……
司南對幾個孩子的愛比較平均,唐玄則更愛小崽。在他心里,儼然已經把小崽當成自己和司南的孩子了。
「我去接小崽回來。」
「趕姓喬的回老家。」
「再不許他們進京。」
沒把柄?
沒關系,他不介意扣一個。
失去崽子的燕郡王邊緣已經黑掉了,眼瞅著就要徹底變黑。
司南抬起濕漉漉的眼,悶悶道︰「萬一小崽更喜歡親爹親娘怎麼辦?」
「不可能。」唐玄毫不猶豫。
司南揪著他的袖子,撮了撮鼻子,「那就等兩天。說好了兩天就兩天,一個時辰都不能多。」
唐玄看著袖子上可疑的濕漬,默念了三遍「這是親媳婦」,這才沒再炸。
喬家。
並沒有想象中「失散的孩子終于回家,一家老少抱頭痛哭」的感人場景。
小崽太鎮定了,超乎年齡。
喬夫人撲過來想抱他,小崽淡定地錯開身,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口中叫的是「伯母」。
喬夫人抓著他的小圓手,哭道︰「孩子,這些年苦了你……」
小崽反而笑了笑,從時尚最時尚的雙肩小背包里掏出崽崽手,顯擺似的展示給他看,「兄長給我做的,吃飯、刷牙、寫字、畫畫都可以。」
——故意沒叫「師父哥」,而是換成了更親近的「兄長」。
完了還「順便」、「不經意地」提起司南和唐玄對他有多好,哥哥們多照顧他,火鍋多好吃,就連家里的小狗小羊條條崽都被拎出來夸了一通。
喬家人心里五味雜陳。
旁邊有個小白甜一臉羨慕︰「兄長家好好啊!」
喬夫人難得瞪了眼小兒子,低聲訓斥︰「這里才是冉兒的家。」
喬晞吐吐舌頭,悄悄勾住小崽的手。
中午休息的時候,喬夫人給小崽安排了主屋,就在自己屋子里間。若不是讀書人家規矩大,她甚至想天天抱著小崽睡。
小崽果斷地拒絕了︰「夫人費心了,這樣于理不合,晚輩住客房就好,不用辛苦打掃,畢竟只住兩天,時間長了兄長該惦記了,郡王爹爹也不允許。」
——總之就是非常禮貌,非常鎮定,非常成熟,軟硬不吃。
喬夫人沒辦法,只得同意他住客房。
為此,喬安之特意搬到客房旁的書房,隔著牆默默地守護著這個失而復得的孩子。
其實,小崽並不討厭喬家人,只是沒有感情罷了。
當初他在無憂洞的時候,也曾想象過自己的父母是什麼樣子,為什麼丟掉自己。
現在,所有對父母的期待和幻想都有了形體,就是司南和唐玄的模樣。
已經改不了了,也不想改。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喬晞抱著小玉枕,赤著腳模到小崽的屋子。
天性使然,小崽對這個雙胞胎弟弟有種天然的喜愛和親近,怎麼都不舍得拒絕他。
他點了點頭,把喬晞抱到床上,用溫熱的濕帕子給他擦好了腳。
喬晞眼楮亮亮的,「我可以叫你‘哥’嗎?不叫兄長,也不叫崽崽,就叫很親很親的‘哥’。」
小崽給他蓋上小被子,小大人地說︰「小鬼頭,如果我說不行,你就不叫了嗎?」
喬晞嘻嘻一笑,把被子掀開一個角,讓小崽進去。
小崽躺到他身邊,幫他調整了一下小玉枕,還細心地壓好被角,不讓風灌進去。
喬晞一臉崇拜,「哥,你好會照顧人呀,和娘一樣。」
「是兄長教我的。」提到司南,小崽一臉驕傲。
「是那個很好看的哥哥嗎?」喬晞軟軟地問,「他是什麼樣的?」
「是很好很好很好的,天下第一好。」提到司南,小崽打開了話匣子,把生平學過的全部美好的修飾詞都用在了他身上。
隨著他的講述,喬晞在腦海里捏了一個小泥人,慢慢地加顏色,加金箔,加花瓣,加香氣,最後加成了一個五顏六色、閃閃發光的大神仙。
「哥哥的兄長好好呀!」小家伙一臉向往。
小崽大方地說︰「等我回了家,請你吃兄長做的小火鍋,還有小餛飩,牛角包,烤肉串……你想吃什麼,兄長都會做。」
喬晞咽了咽口水,讓自己裂成了兩半,一半瘋狂盼著吃到好吃的,另一半理智地挽留小崽。
「可是,這才是咱們家啊,哥你真要回去嗎?母親會難過的,我也會想你。」
「我必須回去。」小崽說。
司家小院才是他的家。
郡王府才是他的家。
司家大宅才是他的家。
有司南、唐玄和小伙伴們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不是這里。
喬晞小心翼翼地問︰「哥是不是不喜歡我和娘親,還有爹爹、祖父?」
小崽模模他的頭,「沒有,我會一直把你當朋友,還有……弟弟。」
他在司家是最小的,沒有弟弟,不介意有一個。
喬晞安心了,轉而又替小崽發愁,「可是,怎麼辦啊,娘親肯定不舍得放你走。」
「所以,我要想辦法,讓師父哥和郡王爹爹舍不得丟下我。」小崽別有深意地說。
喬晞不大懂,「不應該想辦法讓娘親和爹爹放你走嗎?」
小崽哼了聲,霸氣地說︰「只要師父哥不放手,喬家想攔也攔不住。」
哇~
好厲害的樣子……
喬晞小白甜一臉神往。
兄弟兩個嘰嘰咕咕計劃了大半夜,終于讓他們想到一個好主意。
兩天後,司南和唐玄踩著點過來接人,一刻鐘都沒耽誤。
看到倆人的那一刻,喬安之嘴角直抽——
這麼實誠真的好嗎?
客氣話听不出來嗎?
司南厚著臉皮走向中庭。
小崽和喬晞躲在柱子後面,緊張地交接了一個眼神。
「準備好了嗎?」
「嗯嗯!」
「盡管打過來,別客氣。」
「……好。」
兩個小家伙握了握小爪子,給彼此打了打氣,然後就開始了他們的表演。
司南剛一跨過月亮門,就听到一聲響亮的童音︰「我不要在你家,你要敢攔著我,我就打你!」
——是自家小崽。
「你打我我也打你!」喬晞拿著棍子迎上去。
兩個孩子打成一團。
節奏有點亂,台詞也忘了大半。
其實,原本的劇情是,喬晞大喊「滾出我家,我不喜歡你,也不讓爹娘喜歡你」,小崽反抗,然後被喬晞打倒,「剛好」被司南看到。
司南一心疼,就會帶他走,再也不回來了。
快要上場了,小崽突然變卦了,「你不能主動趕我,不能讓人誤會你是壞孩子。」
于是,就改成了「小崽主動挑釁,喬晞反抗,小崽戰敗受傷」。
雖然效果差一些,卻不會讓喬晞為了自己名聲受損——可以說考慮得非常全面了。
小崽咬咬牙,假裝打不過,一頭撞在假山上——如果不是唐玄及時沖過去,八成得磕破腦袋。
小崽順勢撲到唐玄懷里,大哭︰「爹爹帶我回家,我不要在這里!」
一院子的大人,十分無語。
就……演得太假,哭得也太假了。
可是,沒有一個人拆穿他。
這麼小的孩子,費盡心思想出這樣的招數,可見決心有多大。
唐玄抱著小家伙,溫聲說︰「好,回家。」
這次,他們有備而來。
唐玄拿出一份詳細的計劃書,把小崽未來的路都鋪好了,包括在哪里念書,將來如何謀生,把哪個房子分給他……事無巨細,面面俱到。
其實還包括十幾類「子計劃」,以防萬一小崽不喜歡家里的安排,有別的想法。
喬家人呆愣許久。
捫心自問,即使他們是親生的,都沒有為孩子考慮這麼多。
這還不算完。
司南把姿態放到最低,「我們無意搶走小崽,更不是懷著‘養兒防老’的心思,只是舍不得……他可以改回喬姓,上你們家的族譜,只是暫時和我們一起生活。」
「我們家每旬都有家庭聚會,咱們幾家人可以湊到一起過,就當是多門親戚。小崽可以隨時來喬家住,過兩年,如果他自己想回喬家,我們一定不會攔著……」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就連喬安之這個親爹都不好意思說什麼了。
這時候,小崽突然站起來,沖喬家父子深深一揖,「請祖父、父親準許。」
喬安之一怔,千般滋味涌上心頭。
這是第一次,小崽叫他「父親」,求的卻是離開喬家。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同意,還是該拒絕。
喬老先生沉默半晌,搖了搖頭,「不可。」
眾人一愣。
這是拒絕了?
「既然這孩子已經上了司家族譜,不必再改回喬姓。旁的,就按縣公說的來吧!」
大喘氣。
喬老先生起身,鄭重行禮,「是老夫著相了,若非縣公與郡王,這孩子恐怕早就……」
之前一心以為讓孩子回喬家是理所應當,卻沒想過,救命恩人舍不舍得、孩子自己樂不樂意。
倘若司南和唐玄對孩子不好,哪怕他們地位再高,喬家也要拼上一拼。可是,他們對孩子很好,孩子同樣對他們滿心依戀,就沒有堅持的必要了。
喬老先生不禁滿心愧疚。
枉他讀了大半輩子聖賢書,差點做了忘恩負義的小人。
喬安之也連忙起來,隨著父親一起行禮。
司南自然驚喜萬分,然而還是忍不住提醒︰「喬家娘子可願意?」
屏風後,喬夫人早已泣不成聲。
喬安之嘆了口氣,說︰「悅娘,出來見個禮吧!」
喬夫人整理了一下儀容,大大方方地站到眾人面前。她氣質溫婉,姿容清秀,小崽的嘴和額頭隨了她。
喬夫人的想法非常簡單,也很通透,只要小崽過得好,可以時不時看到他,就知足了。
至于姓司還是姓喬,並不是那麼重要。
反正,不會隨她姓。
在司南的鼓勵下,小崽乖巧地叫了聲「娘親」。
喬夫人哽咽著答應了。
方才之所以會哭,就是听到小崽叫祖父和爹爹,並非司南以為的不願意。
喬夫人抱住小崽,小崽也回抱了她一下。
第一次抱女子,小家伙挺不好意思,紅著臉扎到司南懷里。
一屋子人都笑了。
原本很棘手的事,就這樣有商有量地解決了。從此,小崽多了一個家,司南和唐玄也不會失去這個心愛的孩子。
將心比心,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