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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李明勛都是留在了船坊之中,一邊監督四艘沙船的建造,一邊考察如今大明的造船技術,幾日下來,李明勛越發感覺大明的造船技術已經遠遠落後于泰西諸國,至少以目前的實力,完全無法制造出類似虎鯊號這類蓋倫式大帆船。

實際上,東方的造船技術已經把人的主觀能動性發揮到了極限,至少在匠人的技術上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成就,而缺少的則是各類工具乃至機械的使用,要知道,荷蘭人之所以成為海上馬車夫,擁有歐洲三分之二的商船,就是大規模運用機械的緣故。

不僅如此,因為大明沒有遠航貿易和殖民的傳統,所以制造的船舶都是盡可能以運載量大和便宜易造為主,雖然也有類似水密隔艙這類跨時代的技術,但從根本上來講,大明的造船理念已經走上了彎路,所制造的船只不適合使用火器,而且堅固程度也達不到使用加農炮這類重型火炮的程度。

但是李明勛毫不懷疑,只要給他們詳細的圖紙和制造方法,他們完全有可能制造出超越泰西水準的戰艦,

李明勛在江陰呆了五日,發現制約大明制造先進戰艦的不僅僅是技術,還有材料,在龍骨和桅桿上還可以妥協以達到技術標準,但是制造先進戰艦所需要的肋材則是緊缺的,要知道,每一根肋材都是百年以上的硬木,而一艘二十四米長的船便需要三十六根肋材,那麼長度常常達到五十米,甚至更長的戰艦需要的更多。

「不管怎麼樣,先把人弄回去。」帶著一些遺憾,李明勛返回了南京。

到了南京,在許長興的引領下,李明勛來到了碼頭旁的貨棧,兩個巨大的倉房里堆積著屬于他的貨物,一千石鐵、成堆的瓷器、松江布、一包包的茶葉,各色綢緞絲綿,商社的管事忙的不可開交,許長興還派遣了幾個心月復幫忙,才把這十萬兩白銀的貨物準備妥帖。

「老弟,要不要從沙船幫調些船來,幫你運回去?」沒有當著外人,許長興說話也親切了許多,笑著問道。

李明勛微微搖頭,許長興雖然是沙船幫的掌櫃,卻也做不了大主,沙船幫有自己的買賣,大部分卻是運其他商人的貨物,一般來說,前往海外,從貨物中抽水兩成到三成是等閑之事,而且出于保密,李明勛還不想讓人過早知道布袋港的存在。

「勞哥哥記掛,您放心便是,我已經定好了幾艘沙船,過段時日也該到了,倒是勞煩哥哥替我招募些水手海狗,價錢好說。」李明勛說道。

「這簡單,如今到了冬季,貿易減少,許多人都閑著呢。」許長興笑道。

「怎麼沒有見到程先生?」李明勛問,若是沒有那兩萬石糧食,台灣那邊可是要鬧饑荒了。

許長興臉色微變,拉著李明勛走進了倉房一角,低聲說道︰「關于你要的兩萬石糧食,程先生倒是真的有門路了,只是有些麻煩。」

「是對方要價太高嗎?」正是屯糧等春荒的時節,李明勛第一個擔憂就是價格,雖說多貴他都得硬著頭皮買下,但也不願意花冤枉錢。

「那倒不是,一石糙米只需要一兩八錢即可。」許長興說道。

李明勛壓抑住心中的沖動,如今秋糧耗費的差不多了,市面上糙米如今也超過了二兩半,雖說大規模采購便宜一些,卻也沒想到這般便宜,要知道,到了明年春天,是可以四兩出手的。

「那有什麼問題?」李明勛不由的警惕起來。

許長興道︰「一是這糧食來路不正,二是對方有要求,若是要,就得把三萬五千石全部買走,若是不允,便是一石不賣!」

李明勛眉頭微皺,第二個要求倒是不為過,反正台灣尚未形成足夠的糧食產量,多買一些也是無妨。李明勛問︰「這糧食是什麼來路?」

許長興道︰「是漕糧!」

李明勛一下明白了,這批糧食不只是漕糧,而且是官員貪污的贓糧,自從有京杭運河以來,運河上的漕運衙門就是一等一的肥缺,也就只有鹽政能與之媲美,就拿大明來說,每年解運京城的漕糧多達四百萬石,而損耗卻是倍之,還有水腳銀子等項目,加起來怕是耗費千萬石,漕運官員和戶部的主事們插手其中,侵吞庫糧,即便是那些倉吏小官,也能淋尖踢斛弄到不少,每年數百萬石糧食進了這些‘倉鼠’的口袋,他們也就成了糧商的大主顧,炒作糧食的始作俑者,當然這群人也是阻礙海運貿易的主力軍。

但是李明勛依舊不太明白,這些官員倉吏干這營生已經久了,有些更是幾代傳下來的,不可能不知道春荒變賣大賺的道理,怎麼這般大甩賣,活月兌月兌像後世商鋪拆遷,揮淚甩賣大減價一般。

「這是前任漕運總督朱大典的糧食!」許長興低聲說道。

李明勛這才回過神來,許長興細細解釋起來,原來這朱大典在張獻忠禍亂鳳陽之後就總督漕運,兼任四府巡撫,雖說朱大典也沒少立功,但坐在金銀河上,管著漕運,自然撈了不少,後來因為平賊逾期,被貶官,接替他的正是史可法,史可法與朱大典不同,勵精圖治,整治漕務,接連彈劾罷免了三個督糧道,還清查朱大典的過往。

若是平時,朱大典還不在乎,反正自己背景深厚,有東林黨撐腰,但如今朱大典忽然升官,坐鎮鳳陽,總督江北、河南和湖廣軍務,若此時查出什麼來,落得一個‘不能持廉’的罪名,那就要被御史的奏折淹沒了。

所以朱大典趕忙處置總督漕運期間的黑賬,手中的漕糧也成了燙手的山藥,若一個不慎被惹抓住把柄,那就是前功盡棄,而三萬五千石糧食,幾萬兩銀子,他可不想白白扔掉,若是照著以前的法子出手,容易被人順藤模瓜,倒是李明勛的身份正和朱大典的要求,說白了,李明勛是海外華人,不好調查,而他一人買走,免除了許多渠道,更是妥帖。

「這麼說,是他朱大典求著我買了?」李明勛沒有被天上砸下來的餡餅砸暈,意識到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

「老弟,你可萬萬別生了什麼旁的心思,這是大明,是江浙之地,萬萬使不得呀。」許長興拉著李明勛的手,焦急的提醒道。

隨著與李明勛交往多了,許長興對他越發了解,在許長興的眼里,李明勛能有如此豪富,靠的不是精明世故,而是膽略,連東虜都敢搶一把,膽子忒也大了,他就擔心李明勛為了壓價,做出什麼不妥當的事情,譬如在江南散播朱大典貪墨妄為的消息,逼著這廝早出貨。

一旦朱大典真的著惱,李明勛手里那張沈猶龍的帖子可救不了他。

「老哥放心便是,明勛省的。」李明勛呵呵一笑,說道。

半月後,鎮江。

李明勛到了酒樓下的時候,只見程璧已經在門口等著了,李明勛哈哈一笑︰「程兄,這次多謝你為我謀劃糧食的事兒,實在是感恩不盡呀。」

程璧深深的看了一眼,感慨說道︰「我程璧自幼經商,大江南北兩京十三省多是去過,自認見過不少綠林好漢,如今看來,也是井底之蛙,真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哎,能結識你李明勛這般豪杰,是我三生之幸,幫你些小忙算的什麼呢?」

無怪程璧對李明勛感觀大變,那日在涌金號上醉酒,醒來僕人送來一錦盒,說是李明勛的禮物,打開之後卻見是一印信,上面確是刻著異國文字,像是蒙古文又有幾分不同,他找來博學之人驗看,才知那是清國甲喇章京海塔之印,這甲喇章京乃是正三品的武將,相當于大明參將職餃,更要緊的是,這海塔是個覺羅,是東虜老奴之遠親,若在大明更算是宗室勛戚了。

程璧本就是豪杰之屬,不然也不會在未來江陰之戰中散盡家財募勇抗虜,他知道,李明勛既然得此將印,那海塔此人也定然被討取首級了,程璧左右打听,從涌金號水手那里得知,李明勛不僅殺一甲喇章京,還從奴兒干都司帶回首級三百余,而其名下作坊里尚有上百東虜奴隸。

如此規模,就是在大明也是大勝,如何讓程璧不心潮澎湃呢。

「喲,程掌櫃的,怎麼在這里聊起來了,倒是把咱仍在一邊,著實讓人心寒呀。」一個干瘦的男人從里間走了出來,瞥了李明勛一眼,不咸不淡的說道。

李明勛打量了眼前這個男人,四十余歲,一對三角眼甚為精明,戴著烏紗,手中兩個手玩核桃上下翻飛,那核桃亮里透紅,倒是比瑪瑙還有鮮亮一些,無論穿衣打扮,還是談吐舉止,都是富貴福氣的做派,但是听其說話,還有三分官腔,著實有些不倫不類。

「不知這位大人如何稱呼?」進了里間的李明勛笑呵呵的問道。

那廝卻是昂首一哼,冷淡待之,程璧呵呵一笑,說︰「這是宋業宋大人,如今在倉里供職。」

宋業嘖嘖笑了︰「咱們宋家可是打嘉靖爺的時候就在漕運衙門了。」

李明勛這才明白了過來,在大明,官是官,吏是吏,不能混為一談,從宋代開始的‘官吏分離’在大明得到發展,特別是朱元璋的小農思想,本身對官員就極為仇視,所以大規模壓縮官員隊伍,讓更多的行政事務由吏員和幕僚承擔,而各衙門的吏員中,漕運衙門的倉吏是少有的肥缺。

這些家伙平日淋尖踢斛,以陳換新,還壓榨挑夫、縴夫,是十足的蛀蟲碩鼠,歷代做下來,比一般的商人都是富有,而有些靠著盤根錯節的關系和人脈網絡,直接為高官大員服務,成為心月復爪牙,比七品縣令還要威風,這宋業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喲,人人都說江南之地藏龍臥虎,想不到今日得見宋大人,真是一大喜事呀。」李明勛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宋業擺擺手︰「莫要說那些沒用的話,咱來這里是談糧食的,李掌櫃的,若非上面那位急著出手,你也撈不到這麼低價的糧食,可是我等也是上上下下操持了的,這幾日累的很呀。」

李明勛自然知道這廝是在索要好處,卻也不慌,嘆息一聲說道︰「哎呀,糧食的事兒如今有些變化啊。」

說完這話,李明勛小心的打量著宋業,他這般說正是試探宋業的急迫程度,看能不能壓價下來,宋業似乎明白這一點,說︰「是不是銀子不湊手,倒也不忙,反正有程掌櫃的,余款緩幾個月也行。」

李明勛心道壓價這事兒有門,若是這廝不忙著出手,以他的傲慢,早就摔門而去了,李明勛故作為難說︰「著實是用不了那麼些糧食,宋大人,價格便是按您的,我要一萬石如何?」

宋業臉色微變,他可是想著全部塞給李明勛的,如今李明勛非但不全吃下,原先要的兩萬石也變成了一萬石,饒是他城府深,此時也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弄的是酒漿亂濺,湯汁灑落︰「李明勛,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可知道這是誰的糧食,莫非是在消遣我嗎?」

李明勛卻是不惱,說道︰「宋大人息怒,倒也不是銀子不湊手,實在是用不著那麼多,原本要兩萬石,是因為在下乃是海外僑士,來一次大明,生怕是一錘子買賣,才盡可能多買些東西,可如今得蒙江南諸先生不棄,定下了來年貿易,自然要變更一下了,實際上,五六千石便是能讓我等吃用到明年夏天,那時再運回去一些,豈不是更好?」

宋業听得這話,氣的胡子翹了起來,但是他又不敢真的甩手離開,上面催的緊,若是再不出手,就要捂在手里了,宋業看向程璧,道︰「程掌櫃的,你可是我家大人老朋友了,這個時候該說出句話吧,畢竟您是中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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