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徐公公這話,側殿里的謝貽香陡然一驚,難免有些手足無措。只听正殿臥榻上的皇帝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隨即說道︰「宣!」謝貽香還有些猶豫未決,身後本已入定的得一子仿佛突然蘇醒過來,徑直邁步上前,伸手掀起正殿與側殿之間的帷幕。
謝貽香怕得一子舉止僭越,情急之下不及細想,只得快走幾步搶在得一子前面,一路來到正殿當中向臥榻上的皇帝叩拜道︰「臣謝貽香,連同鬼谷傳人得一子道長,奉旨前來覲見。」話音落處,便听不遠處的徐公公佯怒道︰「你這小道士,皇帝跟前,還不速速跪下!」
謝貽香又是一驚,暗罵自己之前怎會忘記和這小道士約定禮數。她怕得一子出言頂撞,正待尋思如何勸解,卻听臥榻上的皇帝開口說道︰「既是出家人,不必強求,隨他!」頓了一頓,他又說道︰「謝家三丫頭不用多禮,起來說話!」
謝貽香听到「謝家三丫頭」這五個字,頃刻間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心中一陣恍惚,下意識的站起身來。再看面前臥塌上的皇帝,此時卻並未看向自己,只是低頭繼續翻閱奏章。謝貽香急忙定了定神,平日里她心中雖有千言萬語想要當面質問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更不知應當如何開口。
如此僵持半晌,皇帝見謝貽香不說話,這才微微抬頭,用詫異的眼光望了她一眼,隨即又低頭去看奏章,口中則淡淡地問道︰「咱听競月提及,說此番逆賊大軍偷襲金陵,你一早便已預料到了,卻故意听之任之。其實卻是有意設局,要將他們消滅于此。可有此事?」
他這一問語氣雖然平淡,卻听得謝貽香莫名打了個冷顫。當下她急忙收斂心緒,用一早便已想好的說辭回答說道︰「啟稟皇帝,要想剿滅假托恆王之名的逆賊,一直存有三大難題。叛軍人多勢眾、兵強馬壯,又有號稱‘逃虛散人’的軍師相助,陰謀詭計層出不窮,再加上遍布朝野的勢力根深蒂固,縱使天威凜然,若要與其臨兵斗陣,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剿滅,此為其一。我朝將士與叛軍斡旋僵持,時間拖得越久,朝中的經費便越緊,百姓的苦難便越多,說到底便是‘勞民傷財’這四個字,此為其二。逆賊假托恆王身份,又以‘清君側’為名舉事,倘若朝廷大軍主動進攻,貿然與之交戰,一旦稍有不慎,難免落下口實,為世人所詬病,有損皇帝聲譽,此為其三。」
說到這里,謝貽香頓了一頓,總結道︰「所以若是有一個機會能將一眾逆賊一網打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息這場叛亂,無疑是上上之策——譬如眼下逆賊叛軍偷襲金陵,便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來假托恆王之名的賊首親自坐鎮,麾下精銳傾巢而出;二來金陵城池堅固,兼有易守難攻的長江天塹;三來叛軍圍城非但師出無名,更是大逆不道,我軍持正義之師,定可順理成章將其剿滅。鑒于此,今日與我同來的這位得一子道長,乃是鬼谷一脈當世僅存之傳人,早已提前推演出逆賊叛軍的種種可能,並一一擬定了應對之策,逆賊偷襲金陵,便是其中之一——不想逆賊果行此舉,可謂天賜良機,要讓皇帝將其盡數剿滅于此。于是微臣這才托師兄先副指揮使帶話,懇請皇帝今日的召見,好讓這位鬼谷傳人進獻破敵之策。所以整件事並非我等故意設局,抑或知情不報、故作隱瞞,而是提前預料到了這一可能,從而提前定下了破敵之計。」
要知道謝貽香這番說辭,在此之前早已推演過多次,既講明了其中利害,又彰顯出得一子這位鬼谷傳人未卜先知的能耐,同時還將己方「知情不報」的責任撇得一干二淨,可謂有理有據、滴水不漏。果然,就連低頭翻閱奏章的皇帝也不禁笑道︰「將門虎女,果然了得,言辭鋒機,倒有幾分你爹當年的風采!」謝貽香听他提及亡父,心中難免一陣刺痛,正待開口接話,卻听皇帝又問道︰「既然預料到逆賊會有到偷襲金陵的可能,也擬定了破敵之策,何不提前奏報,好讓咱定奪決斷?」
謝貽香微微一愣,隨即說道︰「微臣不過刑捕房一名在職捕頭,職責只是破案緝凶,對于軍國大事,到底人微言輕。是以事發之前,實不敢妄言驚擾天听。至于這位鬼谷傳人,雖然智計無雙、冠絕當世,卻也只是一介布衣,縱然有心有奏報,卻無通天之路。更何況兵者詭道,其間計謀自需隱秘,方可收獲奇效;知者越多,難免人多嘴雜,走漏風聲……」
誰知謝貽香剛說到此處,陡然間只听「砰」的一聲大響,卻是皇帝一掌拍在面前的幾案上,繼而抬頭怒視于她,口中厲聲喝道︰「狗屁!」
謝貽香頓時一驚,不知皇帝為何突然翻臉,竟被對方威嚴所攝,情不自禁地退開兩步。只听皇帝已怒道︰「謀者有萬千,斷者僅一人!天底下出謀劃策之輩多了去,沒一萬也有八千!但要從這里面選出真正有用的對策,做出真正準確的決斷,從頭到尾便只有咱一人能辦到!是咱一次又一次正確的決斷,這才趕走了異族、開創了本朝!否則你以為咱憑什麼坐上這把龍椅?笑話!莫說一個乳臭未干的小道士,即便是昔日的劉青田又如何?不也是咱從幾十個、幾百個出謀劃策之輩里相中了他、提拔了他、成全了他?否則哪會有他這個‘再世諸葛’之名?」
這一通話直听得謝貽香愕然當場,全然沒想到皇帝竟有如此一番道理。只听皇帝的聲音越來越響,繼續說道︰「至于你們的這一對策,且不說成與不成,也不說是否提前奏報由咱親自決斷,單說要以整座金陵城為誘餌,僅此一條便狗屁不通!其行可殺,其謀可殺,其心可殺!你以為金陵城是啥?這是國家的都城,是朝廷的根基,是咱的臉面!而你,明知叛軍有偷襲金陵的可能,不僅隱瞞不報,還想用這當誘餌設局,簡直是蠢如豬狗!」
說到這里,皇帝已是愈發盛怒,當即揚聲說道︰「詔!謝封軒之女謝貽香,知情不報,釀成大禍,當斬!立決!另,同行小道士一人,亂棍打死,尸體喂狗!」
這話一出,在場幾人都是震驚當場。那徐公公素來與謝封軒交好,本是有心袒護謝貽香這位大將軍之女,誰知三言兩語間便被皇帝定下死罪,驚駭之際,一時竟有些躊躇,並未傳下皇帝旨意。謝貽香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急忙向身後的得一子投去求助的目光,卻見得一子站立如故,雙眼緊閉,面色如常,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即將被「亂棍打死,尸體喂狗」。
情急之下,謝貽香心知自己和得一子已是命懸一線,雖為皇帝威嚴所攝,也只得咬緊牙關,硬著頭皮說道︰「且慢!請……請皇帝听我……听臣一言。逆賊叛軍的軍師‘逃虛散人’,本名叫做‘言思道’,這個人詭計多端、狡猾至極,而且厚顏無恥、心狠手辣……謀略不在昔日青田先生之下,甚至……甚至猶有過之!無論此番偷襲金陵之舉,還是先前五國聯軍侵犯嘉峪關、前朝異族的‘尸軍’偷襲金陵……另外還有好幾樁大案要案,全都出自此人之手,絕不可小覷……所以——」
說到這里,謝貽香膽氣漸壯,當即與皇帝四目對視,正色說道︰「——所以逆賊叛軍此番偷襲金陵,以二十萬之眾對皇城形成合圍之勢,亦是此人之謀。而金陵城內及周邊各地尚存多少兵力,皇帝自是心知肚明,局面無疑是凶險萬分、危在旦夕!逢此危機之時,若說天下還有一人能對付言思道那廝,從而能夠化解金陵城這場劫難,那便只可能是這位鬼谷傳人得一子道長,更何況他早已有了對策在胸。請恕微臣斗膽直言,還請皇帝再三斟酌,且不可置一時之氣,枉顧社稷江山!」
不料听到這話,臥榻上的皇帝怒極反笑,揚聲喝道︰「一派胡言!」他隨即從臥榻上跳下,挺直身軀怒視謝貽香,正色說道︰「三丫頭,看在你爹的份上,咱今日便破例教教你!古往今來的天下興亡,冥冥中自有定數,人生于當世,要麼隨波逐流,要麼借勢而起——不管哪種,通通都是時局安排的棋子罷了!其間是非成敗、勝負生死,從來就不在一人一事之上!就像前朝異族的敗亡、漢人王朝的重建,也是大勢所趨、自有定數!即便是生平從未做出過錯誤決斷的咱,如果是生在前朝異族,一上來便坐擁天下江山,手握百萬雄師,最後一樣難逃敗亡結局,因為大勢所趨,誰也不可能逆天而行!」
皇帝口中說話,腳下同時往前踏上幾步,逼得謝貽香連連後退。只听皇帝繼續說道︰「所以你說的什麼‘逃虛散人’、什麼‘鬼谷傳人’,說只有他們才能決定眼下這場大戰的勝敗,通通都是狗屁!江山社稷命系于天,豈是區區一兩人所能妨害?況且咋手握九州,天下百姓皆為咋所用,真要出謀劃策,難道還缺一個乳臭未干的小道士不成?」說罷,他轉頭怒視在場的徐公公,厲聲喝道︰「發什麼呆?將這兩人拖下去!」
謝貽香千算萬算,也沒算到今日自己同得一子入宮覲見,皇帝居然根本不听得一子的謀略,便要下令賜死,慌亂間已是無言以對,甚至還有奪門而逃的打算。而那徐公公伺候皇帝十多年光陰,心知皇帝此時已動真怒,縱是自己有心相助,也是無能為力。誰知不等兩人做出反應,忽听一陣輕蔑冷笑從旁響起,聲音越來越響,漸漸變作放肆的大笑聲。正殿里所有人急忙轉頭去看,卻是身披白色斗篷的得一子兀自閉目大笑。皇帝驚怒之余,正待破口大罵,便听得一子已淡淡地說道︰「听說當今皇帝牛倌出身,做過和尚,當過乞丐,乃是不折不扣的白丁一個;即便登基稱帝,也常以‘淮右布衣’自稱。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這話一出,猶如一道驚雷炸響當場,嚇得殿內眾人皆盡失色。要知道當今皇帝最忌諱的便是其貧賤出身,近年來甚至想攀附一位南宋時期的同姓聖人,將自己說成聖人後裔、認祖歸宗。至于「淮右布衣」之稱,也僅僅是皇帝的自謙之詞,若是有人不識好歹當真如此稱呼于他,只怕當場便要掉了腦袋。所以眼前這小道士竟敢說出這麼一番大逆不道的放肆之語,簡直是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也不足以抵其罪!
果然,皇帝當場氣得臉色慘白,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月兌口問道︰「你……你……說什麼?」得一子不為所動,依舊雙眼緊閉,不徐不疾地說道︰「皇帝方才滔滔不絕,自‘古往今來的天下興亡’開始,到‘誰也不可能逆天而行’結束,合計用了一百六十三個字,卻只是講了一個道理,這才是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真要講清楚這個道理,其實五個字便已足夠,那便是——時勢造英雄!」
說罷,不等皇帝回應,得一子陡然睜開雙眼,用一對灰白色的瞳孔直視面前這位當今天子,揚聲問道︰「皇帝既知‘時勢造英雄’,那可知‘英雄造時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