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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九 江下繁花(十八)

三十從未想過,他還能再次睜開眼楮。

他愣怔了片刻。陌生的昏暗讓他一時不知身處何等幻境,還是一些壓低的說話聲將他拉回這個真實的、還未完結的寒冷冬日。

那分明是十五的聲音。

「你再想想辦法?」十五顯然有些彷徨無計。他猜——他是與初九說話。外人面前,他不會如此。

「他中毒這麼久,能保住這條命已是難得。」竟是沈鳳鳴的聲音,「若運氣好——假以時日,上臂還有希望活動,但這只手——恕我直言,已是廢了。」

沉寂。十五一時沒有出聲。

三十試著動了動。果然,整條左臂都毫無知覺。是嗎。他心中竟不覺苦痛,唯有自嘲。

他料得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可他本以為不必再面對。他在去找曲重生的路上極力將毒性封壓于手掌之中——所謂「極力」,是用上了全部的內力,一分後路都不曾留下。這等強壓的後果,是終于毒發之時便極猛烈。他沒有想過十五竟會帶自己尋到沈鳳鳴——十五定是意識到了毒性之殊,封住了他手臂血流,才與他爭得了解毒之機,可如此一來,他左臂自肩以下必然是已壞死——沈鳳鳴說得沒錯,中毒這麼久,能留下命早是難得,如何還能指望保住這條手臂?

沉寂之中忽然傳來什麼東西摔落的聲音。他听見沈鳳鳴隨即冷嗤︰「你摔什麼東西?我應允你讓他活,他死不了。倒是你們——君超到現在還沒醒,我怎麼相信他會沒事?」

十五不語,仿佛沒有听見。

「我問你話!」沈鳳鳴顯然不耐。

「他……也一樣。」十五好像有點失神,「耽擱太久了……失血也太多。不過他這麼年輕,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

「‘應該’?你方才明明說……」

「你也不必沖我發火。」十五听上去並不想爭吵,「你明知……我們也盡力了,就像——我知曉,你也盡力了。」

沈鳳鳴默然,隔了許久,他方道︰「你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你說三十對刺殺半點不知情——你最好是能自圓其說。」

「先等哥醒再說吧。」十五語氣低落。

「好容你先想想這事該怎麼圓?」沈鳳鳴冷笑。

十五卻也沒反駁,仿佛他對沈鳳鳴這般挑釁並不在意。不過沈鳳鳴如此態度,他沉默了一會兒,亦只能開口。

「東水盟要我們殺夏琛,這事好幾天前哥就知會我們了。也不光是夏琛——不止他一個。」

「那你又說三十不知情?」

「當時哥給我們細細謀劃,人也一一安排了,但是夏琛——他說他親自來,我們就沒管。後來其他人都按計劃完成了,夏琛卻還沒動,我們問過一句,哥說——在等時機。我們也就沒多嘴了。今天我們好幾個人都在花市上,我也在。午間你們走掉之後,曲重生突然找到我,說情況有變,要我立時追出去對夏琛動手。」

「你想說今日是曲重生命令你殺夏琛——而你沒問過三十的意思,就一個人趕來動手了。」沈鳳鳴似乎並不十分相信。「你們既然這麼精于謀劃,三十等了這麼久的‘時機’,你又怎可能偏偏于此事——這般隨意?」

十五沒有分辯︰「以往這等變化也不是沒有,但確實——曲重生必是只能與哥說,哥再親口叮囑我,就算這次因這武林大會同他照過了朝面,也是哥與我們下令,不曾似這般與他打過交道。我當時問怎麼是他來尋我,他說因為我哥另有要事月兌不開身,可夏琛眼看要離開建康,再不動手便來不及,只能托他。我那時在花市已兜了一圈,是沒見著哥——我不知他來找你了。我想他今日在大會上身份要緊,一時也換不出來,確實不好走開。那個情形之下,我實無理由拒絕曲重生。一來我知道哥帶著我們,本就一直替他做事,二來殺夏琛是早就在計劃之中的,並不算憑空出現的新任務,哥只說等時機,從沒說這事不干了,況這事除了我,旁人只怕獨力也做不了,既然曲重生找到了我,總應是哥交待他的,三來——也不怕告訴你,花市里頭,你們幾個座位那附近安排的花架隔斷,原本就設有‘繁花陣’的機關以備變數,夏琛既逆了東水盟的意,若不走,原也是要死。換作任何人,都不會覺得曲重生這命令有任何不對。」

「若要這麼說——那確實沒什麼不對。」沈鳳鳴冷笑,「你這話絲毫無法證明你哥對此不知情——曲重生也許真沒騙你——這說不定真是你哥的意思。」

十五苦笑,「直到我得手之前,我確實以為這就是哥的意思。」

「也就是你後來發現不是?」

「我在夏琛的外袍上,看見哥留下過記號。」十五道,「哥在他前襟上留了我們食月一個特殊的標記——意思相當于——‘這人不踫’。以前情況有變又來不及提前知會時,哥用過這個記號。我當時才覺得不對,可——我看到得太晚了。我已經出手了。你也是做這個行當的,該曉得,我們這種人,講究一招致命,出手很重。殺招已經出去,根本收不回來。若不是出來個程方愈擋了一擋,我都來不及偏開要害。就算這樣,我也知道那一槍的分量——那桿槍,原本是要帶走的,我怕拔出來,人當時就死了,所以只能留在那里。」

「你說三十用記號……」沈鳳鳴道,「左右現在君超衣衫都浸透了血,什麼也看不出來——你不如再想想別的辦法說服我。」

十五啞然語塞,良久,方道︰「那我沒別的辦法。事實便是如此。」忽又道︰「你也不想想,若非如我所說,夏琛怎麼還能有命——我不惜當街出手卻又留他活命,是為了白白惹麻煩不成?」

沈鳳鳴似乎真想了一想,方道︰「我姑且認為你說的是真話——可三十于此事上如此猶豫不決,未免也太不像他吧?如果不想你們動君超,他有大把時間可以明說,何必弄得如此——我雖然與他不算深識,不過以你們食月歷來行事所見,這絕不應是他的為人。」

「所以我想等哥醒。」十五道,「我也想問他——為什麼要這樣。」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啞了︰「可我也不知還應不應問——我哥他……他從來最忍不得半點瑕玷,他若醒來發現自己廢了一條手臂,我不知……我不知他會怎樣……」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過叫人不忍,沈鳳鳴一時沒有再出聲追問。一直不曾吭聲的程方愈,此時終覓空道︰「你還打算趕回臨安麼?」

听到此時的三十陡意識到,這個冷嗖嗖的地方竟不止十五與沈鳳鳴。大約是身體的無力令得感官盡數已鈍,他甚至無力為此感到無力。程方愈這個問題似乎令得沈鳳鳴為難非常,後者並未立時回答,只反問︰「你準備走了?」

程方愈不緊不慢道︰「你如是擔心君黎,就先趕回去,我留下照看君超。」

「不是急著要回去看看青龍谷是何情形了?」沈鳳鳴的口氣听起來有點意外,又有點嘲諷。

「谷中不論是何情形,我縱然趕回去,又能如何。」程方愈苦笑著,「倒是你,早一刻回去,或便能早一刻幫上君黎的忙。他那里——應該確實需要你。」

沈鳳鳴沒有說話。三十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思考些什麼。他並不知道沈鳳鳴與夏琛、沈鳳鳴與夏琰究竟何者交情更深——他不知他對他們的生死到底作何感想。只是他恍惚之中記起在食肆中將夏琰未死的消息告訴他時,從他眼中見到過一線遮掩不住的光亮——與他原本以為的,並不盡相同。

他覺得,沈鳳鳴理應會選擇趕回臨安。

堂外此時清晰傳來一串急促快步之聲。沈鳳鳴驟然起身︰「你去棺後面。」輕微的衣袂翻動聲——是十五閃身過來。

三十再次遲緩地意識到——自己此際正是躺在沈鳳鳴口中的‘棺’里。這具棺當然是為夏琛準備的——但現在夏琛還未入棺,自己——或許是不想被人看見之故——卻藏身其中。棺身很寬很高,沒有棺蓋也足以遮住三四個人的身形——十五一掠而至,矮身避于棺後,他于這一閃間瞥見十五的衣袂,鼻中忽有些發酸。

「十五。」他低聲叫他。

十五吃了一驚,「哥?」他忍不住探了頭起來,面上藏不住喜色,「你醒了?」

那面沈鳳鳴大約是不想讓人進來發現端倪,與程方愈兩個都走去外面——外面是魯夫人匆忙而來,似乎有要事,語聲與腳步一樣急促,不過十五此際便盡只關心了三十︰「哥你放心,毒都解了,只消休息些時日……」

「我沒事。」三十淡淡打斷他,「這是哪?」

語氣冰冷如前,十五面上笑意微失。「魯家莊。那個魯守的莊子。」他聲音轉低,「沈鳳鳴他們暫時在這里落腳,想要裝著夏琛真死了……」

「你出息了。」三十按捺著毒性將退未退的難受,「敢一個人來找他。」

「不是一個人。都來了。」十五隱隱約約覺得他說這句話時,臉色沒那麼難看,不免又顯出雀躍之意,「我剛剛才讓他們先走的——沈鳳鳴若不給你解毒,我們定也不……」

「十五,」三十只道,「往後不要為了我如此。我上次就教過你了。」

十五欲言又止,「……你現在能走嗎?要不我們回去再說?」

「……」三十沒有說話。他試著起身——盡量不用到那條無力的手臂。身體有點出乎他的意料——除了無法卸去的無力,除了脊上似有痛楚,竟沒有太大的不適,還能由自己掌控。

他不知自己此前昏躺了多久。此時窗外大雪稍停,天色暗沉,料少說有了酉時——那下半天的武林大會,也不知是怎生光景了。兩人將將到了南窗,門忽然一開,沈鳳鳴回了堂中。「想走?」他倏然已掠至窗前,面上帶著種先前沒有的冷青寒意,伸手抓向十五。十五隨手應對——三十已醒,他並沒有方才那許多顧忌——可沈鳳鳴的手在半空似乎改變了主意,陡然一沉,抓向三十那條並無知覺的手臂。

十五微微一驚,「你……」變招要攔卻晚了一步。三十劇毒初退,體力未復,這條手臂又動彈不得,自是吃沈鳳鳴抓住了,一把扯緊。

「沈鳳鳴,該說的我都說清楚了,」十五忍不住道。「你還想怎麼樣?」

「萬夕陽找到了。」沈鳳鳴面色陰沉,「是你下的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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