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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五 緘語以默(二)

總算離開前廳,秋葵愈發不滿。「你死活拉我過來,就為了看你這番挑唆,還不讓我開口說話。」

「想說什麼,與我說就好了。」沈鳳鳴笑嘻嘻看著她。「說與他們听也沒用。」

「他們分明還覺得——有今日都是我們的錯,一點都不想想自己做過些什麼樣事,你卻竟不分辯?」秋葵不快,「前夜的死傷,就算都是因了魔音之故,可那魔音失控,本也是關非故挑起的,你為何又不說?」

「你以為關默不知道自己人做過些什麼?」沈鳳鳴搖頭,「仇人就是仇人,立場既不同,不管你怎麼解釋,那必都不可能說到一起去。」

「那你還與他廢話這麼多?」秋葵道,「你挑撥他殺摩失——根本就沒這個必要,他們兩個,現在你想殺誰就殺誰,想留誰就留誰——你若還不想殺關默,就給他也下了蠱,和摩失一樣就是了,他必听你的話——反正也不指望是真心的。」

「我就是不想這樣。」沈鳳鳴苦笑,「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真的’拉攏他,否則,將來總有一天,必成禍患。」

「你方才還說仇人就是仇人。」

「現在還是。」沈鳳鳴道,「但仔細想起來,關默大多數時候不過是受了指使,不曾真的你死我活過,所以未必沒有機會——他現在只是覺得應站于關非故、關盛那一邊,所以才視我們為仇。可若他發現一直視作自己人的其實並非‘自己人’呢?——連身邊至親都會背叛,還有什麼人值得徹底的相信?」

「……你說的那關盛行刺他的事情,是真的麼?」秋葵皺眉。

「**不離十。」

「你怎麼知道的那些事?」秋葵道,「尤其是——關代語那些,你怎麼知道的?」

「我在三支之會前受他們所困,見過好幾次關盛與關代語說話時的眼神,便覺這父子間有幾分蹊蹺。不過,你該也看出來了——代語這小子跟著關默時日久了,倒與這大伯更親,雖然沒防過自己親爹有什麼居心,但想來要他對關默不利,那是不可能了。這一點,關盛大概也沒想到。」

「就算關盛真是你說的那樣——還有關非故呢?關非故是他爹,這總沒法撇得開了吧?」

「說到關非故……」沈鳳鳴道,「我今日其實還有個故事未說。我看關默今日表情——關盛、摩失,這兩個人已經足夠他好好想兩天了,若一時說得多了,只怕他受不住反而心生抗拒。不如緩一緩。」

「關非故難道也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秋葵大是不信,「你說關盛要殺他我信。但關非故——會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不知道。」沈鳳鳴喟然,「也許世間本有兩種父親,一種是愛子逾己,一種是愛己逾子。倘若愛子與愛己兩不相害,那自是相安無事,其樂洽融的;可若是兩者相容不得,如何取舍,就要看他更‘愛’誰了。」

秋葵一時看著他,眉目有些古怪,「……這般感慨,難道你爹當年也曾……」

「那倒不是。」沈鳳鳴揮手,「我那個爹就算是愛己逾我,卻還不至于會害我。我只是將關于關非故的一些事情串起來想,覺得——關默今日如此,未必與關非故沒有關系。」

「怎麼講?」

「你先前與我說過——朱雀昔年被關非故打過一掌以至寒傷難愈,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關非故是在成親的路上,對麼?」

「是啊。」

「關默眼下四十有幾了。關非故若是那時候才成親的,那只有兩個可能,其一,關默是他成婚之前就有的兒子;其二,關默不是他親生兒子。」

秋葵眼珠稍動,沒有說話。

「听說——這兩三百年來,你們三支的圈子,一直講究‘門當戶對’,‘明媒正娶’,意思是說,要二者同為三支中人,才好成親,行事更要檢點,不可逾矩。否則,即使三支不將這違了規矩的弟子驅走,他必也無有顏面再參與‘三支大會’,更不要說在三支中擔任什麼重要位置。關非故當年可是幻生的翹楚吧?如果因為這種事失了地位,豈非對他的前途大是不利。」

「你的意思是說,關默的生母可能不是三支中人,而且與關非故不曾成親就有了孩子,所以關非故就——不待見關默?可……此說全憑猜想,可有證據?」

「你先听我說完。前天晚上見過摩失之後,我突然想到這個細節,心中好奇,就去幻生門徒之中想打听一下關默的出身。只有一個早年的弟子還記得些當年的事情。他是關非故成親一兩年後拜入師門的,對于關默是何時生的也不甚清楚,印象中——他剛去時,關非故就一直說自家孩子身體不佳,從不抱出來給他們這些弟子看,派中師長也從不催問,直到幾年後關盛生出來,師長要他帶去看看,才想起一並將關默叫帶去——自此他們才始見了關默,那時已長得有些大了,六七歲,自然,那時候就已不會說話。我很是不敢信,在當時西域大漠之地,又不是深門疊院,一個孩子如何能藏了六七年之久打不著照面?如果連貼身弟子都看不著,那關非故又是將人藏在哪里的?思來想去只有一處——就是他的蠱室,因為只有那一處,是必會上了鎖的。」

「將一個尚不懂事的孩子鎖在蠱室?那豈非太過危險了。」

「當然危險。你可知,那宋客曾有個哥哥,就是兩歲時獨自玩耍,誤觸兵刃,不幸夭亡。一個小孩子若真被獨自關在蠱室里,不可能一次都不誤觸蠱皿,關默能得活下來,已是萬幸,我甚至懷疑——他也許不是天生的啞子。他能听得見,他其實也會說話,只是——發不出聲音而已,這其實——更像是因毒而啞。如果他自小遇見毒痛已多,與父親哭鬧亦不得回應,那長大之後遇人追殺竟也不聲張,或也就合理,否則就算不會說話,怕也不能這般逆來順受吧?」

「听起來也有道理……」秋葵喃喃道,「六七歲,應該記事了。」一頓,「若是如此,便是你不與他說,他對這所謂父子之情,也該心中有數。」

「所以就留他自己想想吧。畢竟年月久遠了些,不拿關盛、摩失這些人來剝開他的舊傷,怕他都忘了疼。」

「可我還是不懂——你為何要逼他去殺摩失?他就算殺了摩失,也未必表示自此就以心向你了啊。」

「我逼他去殺摩失——但不是真要他殺摩失。你知道他與摩失當年是何交情?這個我也問了。當年他身邊還沒有關代語,朋友也極少,唯獨新來的摩失與他親近,因為摩失那沙蠍幫的身份與一些秘密,旁人都不好多說,唯有與一個啞巴能多講幾句,是以兩個人算是交心,說是知己也不為過,便是摩失離開幻生之後,書信聯絡也不少。既是知己——知己該當如何?你若想象不出,就想——你我與君黎,也稱得上一句‘知己’吧?你的仇人若與你說君黎要殺你,即便他橫陳千百理由,你可會信一個字?你的仇人倘要你去殺他,即便他曉以無數利害,你可會真去動手?」

「可我們是如此,未必他們也是如此——你又知道關默是什麼樣人了?卻將他與我相提並論。」

「說對了。我正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人。」

秋葵恍悟過來,「所以你其實是試探他——」

「我雖然已知曉了他許多弱點,卻唯有——他的為人,實還不敢稱了解。便予他一次機會,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相信。」

此時天色已經全暗,兩人走在園心小徑,一篷月影正于夜空模糊而現,與門牆昏黃燈籠相映朦朧,樹草仿佛都減了清冷卻加了柔情。秋葵沒再說話,與他慢慢穿過庭院,回到東樓,屋中晚食已備好,沈鳳鳴便叫將他的亦送來此間,與秋葵在屋里相對舉箸。

正吃得一半,李文仲便來敲門,帶了三個僕人小心翼翼將「七方」雙琴搬了進來。沈鳳鳴一見,不無驚訝,「這麼快?」李文仲便道︰「秋姑娘的東西,風爺最為上心,緊著催著趕著安了最好的弦,姑娘有暇時便再試一試手,若有什麼不妥,記得與我說。」

秋葵雖不明就里,也便道了謝,待幾人走了,方起身去看琴身,以手撫弦,一時心中只是萬般起伏。

「我還道……」她喃喃道,「還道此番要與‘七方’別過了……」

「只是琴弦毀損,琴身卻無大礙。」沈鳳鳴走到她身側,「先吃完了飯,你來試上一試,看這新弦補得如何。」

「可我……」秋葵黯然,「可我……再不能彈奏‘神夢’了。」

「只是不能用出魔音,卻無損彈奏。」沈鳳鳴很自然地將手搭了她肩,「湘夫人何時對著琴都要發愁?」

秋葵好像沒有感覺到般,那手指離開琴弦,與目光一起落于琴身上幾個黑色的蝕孔。

琴身的確沒有大損,除了——這些因他那晚毒血蝕出的小洞。她那時的確失了神智,可她現在卻能清楚記起他是怎樣回到自己身邊,怎樣——艱難地拔出了那把匕首,割斷她所有琴弦。

她撫了撫那幾個小洞,「我頭一次覺得‘七方’殘了也是好的。」

她說完這句話才轉回頭來。沈鳳鳴听得一愣,「怎麼?」

「‘神夢’四十九魂,‘七方’殘損,只余三十九弦,還有十弦,你教我留在心間。」秋葵道,「三十九弦盡斷,卻總算還有這心間十弦,能留住我的性命,否則——不管是你出手斷弦,還是等到我在幻境之斗中力竭受噬,都必落得四十九魂皆散,我早已灰飛煙滅了。」

沈鳳鳴怔怔退了一步,「你……知道是我斷的弦?」

輪到秋葵笑,「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沈鳳鳴面色變得有點訕訕,半空的手只得伸去抓了抓自己面頰,「我還在想該如何與你解釋……」

「你不是還與淨慧說,我一貫很‘看得開’?」秋葵冷眼。「怎麼,這會兒在我面前不說了?」

「這個嘛……」沈鳳鳴眼珠一轉,換了一副討好神色,「我的湘夫人與別個女子不同,她心里自有天地,愈是踫到大事,她愈不會亂了方寸,更不會哭哭啼啼的——當然‘看得開’了,你說是不是?」趁著說話,又貼了過來欲要摟她。

這一句話固是令秋葵心中受用許多,不過她還是伸手推了他一推,不肯叫他輕易摟進了懷里。沈鳳鳴覺出她兩三分猶豫,豈肯就此退卻了,口中愈發調笑︰「不過——她便有一點不好。大事她都看得開,小事卻反喜歡計較,總要與我爭個短長,就像這般容我抱她一抱,都不肯依……」

正忸怩推搡間,忽屋外腳步聲響,有人用力敲門,「沈教主,沈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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