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慧見她如此,稍許放心。「秋姑娘能如此想就最好——無怪乎……無怪乎沈教主說姑娘其實很看得開——還是他了解姑娘。」
「是麼。」秋葵不置可否。這話若是從沈鳳鳴嘴里說出來,她听著卻又有些不快了。
「他怎麼還沒回來。」她小聲咕噥了句,「去很久了吧?」
「黑竹會的人都暫住在這周圍,他想必又給人叫去了。」淨慧道。「此地是岳州東郊,昨夜姑娘傷重,原是該回城里休養的,只不過黑竹會不方便入城,那傷兵滿營的,沈教主一時也走不開。他不肯將姑娘你交了別人照管,只能大家都暫且留在了郊外。」
秋葵輕輕「哦」了一聲,「我眼下沒事了。」便又試著站起,「筋骨上沒什麼損傷,我還是起來活動活動,躺著也沒什麼用。」
淨慧拗不過她,幫著她起身來回在屋里走動。秋葵問起昨夜一戰之死傷,听聞關非故、關盛父子之死,默然不語。
走了兩圈,倒是沒有太大疼痛不適,只是輕靈慣了的身體只覺笨拙得很,怎麼都不似那回事,想來——這種拙笨怪異的感覺總還消持續一陣。
她忽想起昨晚沈鳳鳴爬樹時的拙笨模樣——應該比自己此刻還更難受百倍吧?她還是有幾分想不透︰「那,沈鳳鳴身上的幽冥蛉毒,後來是怎麼解的?」
「幽冥蛉毒?」淨慧疑惑。
「你不知道?」秋葵心頭一跳,隱隱覺得有些不妙,「昨天他與關非故交手,給關非故的幽冥蛉偷襲得了手——他沒有說嗎?」
淨慧搖頭,「教主一句也未提起,只是說——是中了關非故一掌,胸口有幾分冷痛,但緩過來之後,也沒什麼要緊。」
秋葵瞪目看著她,「所以,你——你們其實沒有探過他的脈象,只是——一切听他自己說的?」
「秋姑娘的意思是……」淨慧想了一想。「可貧尼的確未見得沈教主有何不妥,只是顧不上休息,面色不好,卻不似中毒的樣子……」
秋葵一急,「只是‘不似’?所以你們也沒追問關心他傷勢到底如何,他說沒要緊就沒要緊了?他先前那個有氣無力的樣子你們總是見了吧?什麼都沒做——怎麼會憑空好了?——所以這次也是他說走開一會兒,你們也就信了?」
「秋姑娘少安毋躁。」淨慧還待安慰,秋葵卻愈說愈是自怕。「我去尋他!」當下里便甩開了淨慧,向外奔去。
門將將「呀」的一聲拉開,她幾乎便與一個人撞了滿懷。「你要去尋我?」那灰澀澀卻熟悉已極的身形仿佛伸手便能摟得了她的腰肢,「湘夫人現在——竟這麼關心我了?」
秋葵行動比往日鈍遲了何止百倍,吃了一嚇,差一點要立不穩,抬頭卻清清楚楚看見沈鳳鳴一張面上盡數是詭笑,顯見他方才竟是躲在門外,偷听了自己與淨慧這一番急怕之下的對話。她一腔憂心還未釋然,先已化了憤怒。「你!」她不假思索一掌便向他摑去。也是合該她生氣——自己在屋中焦心如焚,他竟還有意在門外不露聲色,也不知——他到底知不知曉輕重緩急?
這一掌當然是綿軟無力,半空之中,已被沈鳳鳴捉著了。「你現在氣力還不如我。」他竟還敢笑著,「怕是打不著我了。」
秋葵實是想不通,一個人怎能突然又變回如此憊懶——糾纏中莫名憶起昨晚還曾有一瞬心中劇跳,對他生出了情意來,越發羞忿難當,掙出了手,「我竟會給你擔了心思——算是我自討了沒趣!往後你就算是死了,也休想我再瞧你一眼!」
這話說出口她便有三分後悔——眼下雖然沈鳳鳴好端端在這兒,但他身上的劇毒是什麼情形卻還未盡可知。幸好沈鳳鳴于此早已不以為怪,依舊笑嘻嘻道︰「真冤枉,我也是剛回來,听得你在大喊大叫的,還以為出什麼事——走近來卻原是——因了我。這麼難得,我多听兩句怎麼了?」
一旁淨慧忍不住插話︰「沈教主,適才听秋姑娘說你昨夜身中了幽冥蛉之毒,此事當真?毒性可有發作?」
沈鳳鳴稍許斂去嘻笑之意,「若是發作了,我還能站在這里?」一頓,「師太不消擔心,我當然是沒事,才一直沒與你說。」
「讓我看看。」秋葵伸出手來,按向他頸上脈絡。沈鳳鳴這一回沒擋,由得她探了幾探,秋葵已是心驚道︰「什麼叫沒事,這毒性一分未減!」
「我看你精神不錯,不如跟我去外面走走?」沈鳳鳴已經岔開話去,「大好的天——悶在屋里也可惜了——師太說是吧?」
淨慧躊躇了下︰「出去走走自是好,不過沈教主和秋姑娘都有傷在身,還是要多加小心——畢竟此間還有許多事情,都要仰仗二位的。」
「走一轉就回來,我又不對她做什麼。」沈鳳鳴有意擠著眼楮,伸手便去拉秋葵。秋葵不願再當著淨慧的面與他拉扯,慌忙將手縮了,狠瞪他一眼,先向外走去。
外面似乎是個野村落,村子便在洞庭一隅。日光甚好,從水之西照射過來,得幾分樹蔭濾過,既不刺目,又不顯陰鶩。
「你還好走麼?」此時的沈鳳鳴反而沒了戲謔之意,「你……傷得不輕,其實……是該好好休息的。」
「出都出來了,又假惺惺說什麼休息。」秋葵不快,「怎麼,要走哪里去?」
「只是想你陪我說會兒話。」沈鳳鳴喟然道,「想——找你出個主意。」
「你還有事要我出主意?」秋葵冷笑,「你主意不是大得很嗎,什麼事都不與我商量,一個人去刺殺‘程方愈’,一個人去……」
「沒錯。」沈鳳鳴語氣有點低落,打斷她,「‘雙琴之征’最後弄得如此,確是因我之故。原本——」
他似是不知該如何往下說,默了一下,「秋葵,老實說,我從未像現在這樣不知如何去見君黎的面。」
秋葵微微怔了一怔,「也……也不至于那般不堪,這次不是勝了嗎?」她見他認真,也便認真道︰「獨自行動固是不好,但誰也難說若沒有你這一去,單疾泉、青龍教無人牽制,又會有什麼樣的變數出現。再者——就算昨晚是我和你依原來計劃合奏雙琴,但關非故若是沒受了傷,魔音也奈何不得他,他若以幻術反擊,我——一樣是入幻斷弦,那時就剩你一人單琴,縱然想以‘一音二幻’破敵怕都不成,黑竹會反要落敗也未可知。」
沈鳳鳴苦笑了笑,「你倒也會安慰人。但我說的……不是這個。勝負死傷固然要緊,但還不至于……無法交代。」
「嗯?」秋葵不解,「那你說你不敢見君黎?」
「單無意死了。」沈鳳鳴低低道,「師太告訴你了麼?」
秋葵愣了一愣,「……什麼?」
「婁千杉沒事,可是……單無意死了。」沈鳳鳴目光似有幾分復雜難言。「無意他——本是無辜。如果不是我定要婁千杉利用他打听消息,他不會受了牽連——他不會死。這件事……我總是月兌不了干系了。」
秋葵心神震動,「怎會如此?——可是謝峰德下的狠手?」
沈鳳鳴默默點頭。
秋葵半天說不出話來,隔一晌︰「但這……這也怪不到你頭上,要說起來,這倒該怪單疾泉才對——誰會想到他能連自己兒子的性命都不顧?若不是他放了謝峰德出來,若不是他那般狠毒想要置千杉于死地,也不會反連累了無意。——他若都沒料到,我們更料不到。君黎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這事不會怪你。」
「不是怪不怪我。」沈鳳鳴輕嘆,「是他就要與刺刺成親了。」
秋葵一時怔住,無言以對。
「沒錯,君黎,刺刺,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沈鳳鳴苦笑,「但現在可是講道理的時候?死的是刺刺一胞雙生的哥哥,不是旁人!不管內中有什麼樣的情由,在任何人看來,無意便是因了黑竹這次‘雙琴之征’死的——縱然刺刺再是‘講道理’,難道君黎還能與她分辯,害死無意的其實不是我,不是黑竹,而是她爹?」
「那……那你準備怎麼辦?」秋葵躊躇道,「要不要……我們先瞞著此事,等他們成親之後再說?」一時又覺不好,搖頭道,「不成,若是回頭刺刺知道了,怕是越發要怪君黎——也定會——定會越發誤會于你。」
「瞞只怕是瞞不住。」沈鳳鳴道,「無意的死訊,單疾泉也知道了,消息恐怕很快就會傳出去的。我反而只能……只能早點派人給君黎送信,早些告訴他此事,免得刺刺從別處得知傳聞,說不定更顛倒了黑白。至于何時、如何告訴刺刺,只能由他自己定奪了。」
秋葵咬著唇,「他們兩人感情甚篤,就算……就算單無意之死實所悲痛,可是——成親之事已昭告天下,總不會因此……」
「希望是這樣。」沈鳳鳴道,「但我很擔心,即使這次大婚依舊,他們二人心情總是不同了。以君黎的性子,若刺刺有一分猶豫不定,他多半——是寧願推遲婚期的。」
秋葵知他說得沒錯,也一時沒了主意,垂首不語。
「我叫你出來,其實……」沈鳳鳴理了話頭,「我原是想你回去之後,替我多與君黎、與刺刺說幾句話,不過現在想來,總還是我自己去說的好。若是我不露面,刺刺不免只能將事情都怪在君黎頭上,倒不如……」
他似是心中煩亂,欲言又止,頓了一頓,「但我又不知該如何去說。若不是恰逢這個時候,原本——自是可以解釋的,或是——躲過一段時日,待刺刺悲痛稍減些,再去細說。可現在——當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對了,千杉呢?」秋葵道,「她——當時應在一旁的吧?從頭至尾,她最是清楚,何不——讓她去說呢?刺刺定也想知道無意臨死之前的種種的吧?婁千杉必不會偏袒青龍教,由她告訴刺刺,刺刺自會明白這不是你、不是黑竹之過,也便——也便不至于對君黎心生隔閡了。」
「婁千杉啊。」沈鳳鳴嘆道,「她走了。」
「走了?」秋葵失色難平,「怎麼就走了?單無意那……那也是因她之故才死的吧?就算是她——她于此事的責任也比你大些啊。」
沈鳳鳴搖搖頭,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