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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一 神夢雙琴(二)

激戰正酣的眾人忽听岸邊有人大喊「鳳鳴公子來了」,都不覺愕了一愕。先前吳天童的高喊已令他們對這棵大樹有了幾分印象,此時便不自覺將目光投過來。這一聲喊是樹後歐陽信發出的,可此時誰又在意此等細枝末節,只因——沈鳳鳴分明確然正在此間——在方才吳天童振臂高喊過的地方。他看起來頗有幾分閑適地倚靠在樹干之上,火把的光亮將他面上的蒼白都映成了暖色——他看起來很好,沒有一點受傷的模樣。

最感震驚的自是關非故——那放出去的幽冥蛉得手之後已經飛回,證明沈鳳鳴根本沒能防備,他怎可能——還活生生地出現于此?在這般距離,他甚至無法感知到幽冥蛉幼蟲之存活,當然也更無法操控。莫非沈鳳鳴真的沒有中蠱?

「關老頭,」沈鳳鳴居高臨下地笑了一聲,「你命倒真大,竟還活著。」

他語調很是不高,可不知為何,在場二百人一時卻盡覺耳中嗡嗡作響,這一句話中所蘊內家真力,竟似不亞于淨慧師太的沉厚內功。

關非故、關默等一時疑懼,蠱人失了操控,暫時靜止下來,關盛更是矯舌難下。不過沈鳳鳴實是不怎麼好受。他此時當然是內力全無,只不過事先與秋葵商量了個伎倆,在他說話時,由秋葵震動琴弦,散出魔音,琴音雖不可聞卻足以鼓人耳膜,造成沈鳳鳴內力充沛、中氣甚足的假象。

即便如此,他總也要將話說得旁人能听得見才行,故此若是近看,他額上汗出卻要作得雲淡風輕之態,委實狼狽得很。起先他深知眾人注意力不在此,自己這點氣息貿然說話怕是也要湮沒于廝殺聲中,是以讓歐陽信先行喊叫,待得將眾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再開口。縱然聲音有些低沉,但此時眾人豎起了耳朵,自能听見,再得益于魔音的襯托,不明就里者只道他有意壓低了聲音以示輕蔑,斷不會想他是中毒無力。

關非故還有幾分疑惑,但也已哈哈一笑,「這話應該我對你說——沈鳳鳴,你命真大,竟還沒死得透!」

沈鳳鳴呵了一聲,「手下敗將,還敢言勇?可要我往你脖子上再來上一刀?」

他中掌中毒旁人看不出來,但關非故頸上那道還未全然止了流血的傷口卻醒目得很。此言一出,眾人不由得再往關非故脖子上看了幾眼,仿佛那正是沈鳳鳴這番言語的明證。

關非故不動聲色,「只會躲在樹上夸夸其談,有膽便下來,與老朽再練上一練,看看到底誰是誰的手下敗將?」

「下來,也可以啊。」沈鳳鳴道,「你將你那些蠱人、蠱蟲都收了,要你的人都退開,我也讓我的人都停手,只我們兩個決勝負——你若是敗了,便自此將幻生一支交回給我雲夢,你和你兩個兒子都自廢武功,從此離開中原,永不插手雲夢中事——你若肯答應,我便下來與你再行一番較量,也省得再大動干戈,徒傷我雲夢的元氣。」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近處的秋葵一邊撫著琴弦,一邊卻暗自心驚,低聲叱道︰「你瘋了!你現在怎麼和他對手!」

沈鳳鳴沒有理會。在他看來,關非故絕不肯冒險答應這般條件;即使他真的答應了——自己本來也是個憊懶角色,再想別的招不遲。

關非故還在沉吟未決,關盛卻先叫起來,「哼,沈鳳鳴,你莫要以為如此便可激得了我們。我們幻生的蠱人何等厲害,你是怕了吧!」

「關二公子的意思是說令尊還沒有蠱人厲害,故此不敢親自與我交手?」

關盛立知自己又說錯了話,一時啞口。

關非故哼了一聲,「那若是你敗了呢?」

「我敗了,我當然也帶著我的人走,不再插手你幻生。」沈鳳鳴道,「你意下如何?」

「你也自廢武功?」

沈鳳鳴哈哈笑起來,「有何不可?我若是輸了,怕是以關前輩的行事,連命都不會給我留下,要武功何用!」

關非故也大笑,忽關代語不知從何處竄了進來,搶道︰「爺爺,不要,大伯說不可答應他!」關非故一頓,轉頭只見一旁關默向他連連搖頭。

他面色不豫,「怎麼,你們還擔心我殺不得他?這般後生小子,我還不放在眼里。」

關默動口,關代語又依樣道︰「連幽冥蛉都殺不得他,怕是他真有些門道,我們有蠱人,氣勢正盛,爹不必冒此風險。」

沈鳳鳴听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只見關非故聞言忖度了片刻,轉頭向自己道︰「沈公子也當真將我關非故當了三歲小孩。此際你下來是死,不下來也是死。待我殺光了你的人,便看你還能如何悠閑自在、苟且偷活!」

沈鳳鳴面色變得冷峻,「那便是沒得談了?」

關非故暗里已催動蠱人,口中道︰「廢話,我為何要與你一個敗軍之將來談條件!」

「不談你也談了。」沈鳳鳴冷冷道,「既如此——那也別怪我。」他作了個手勢。石志堅會意,幾步探至附近那火把高照之處,揮動匕首,「嚓」的一聲,松明細枝纏繞著向下墜去,火光跌落,沈鳳鳴的身形連同整片枝椏皆陷入暗色之中。

「想跑!」關盛喝了一聲。可黑暗之中只傳來沈鳳鳴的笑聲,「跑?我不會跑。我倒要看看,最終落跑的是誰!」

關非故不肯與他當眾對決,其實不過是佔盡上風之人順理成章之擇,但他們二人此前在別處一戰,對勝負各執一詞,眾人對自家首領是勝是敗到此刻還在狐疑不定。沈鳳鳴這一番言語也無有其他目的,不過是為了讓眾人親耳听得關非故不敢與他以一敵一——如此,便也算予了眾人一個極強的暗示。

他這一番「死而復生」本就比適才關非故之「死而復生」更震撼人心,只因他「死去」的時間比關非故更久了幾倍,久到他們幾乎已失去了一切希望,眼下的出現自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叫人振奮。一時明滅交替下的黯淡雖不能隱藏他的身形,但也足以令他不再那麼聚目。他趁著光線稍暗,變站為坐,抬頭向秋葵道︰「見著那兩個蠱人麼?」

「見得。」秋葵手下已經撫動琴弦,「他們受有外傷,在魔音之下應該會抵受不住。」

「我看未必。」沈鳳鳴道,「他們已是‘非人’,未必還有人之感受,要加重他們外傷到無法動彈怕是還遠——與其視蠱人為‘人’,不如視其關鍵在‘蠱’——關家父子通過蠱蟲操控其行動,若能殺死了蠱蟲,他們也便無用了。」

「那殺了關家父子不是更好?」

「若你能‘一音二幻’,一面壓制蠱蟲、一面壓制人心,當然是最好不過。」沈鳳鳴道,「蠱人要對付,關非故也要對付——他頸上傷口雖然不深,但只消有魔音,我不信折磨不死他。」

「那你還不快點教。」秋葵催促著。

沈鳳鳴輕輕咳了一聲,慢慢念出一段口訣。

《神夢》無辭,全譜與半譜曲音之差未多,其中最緊要的關竅就在于八句口訣——旁人听在耳中十分無奇,但在秋葵耳中便大不一樣。《神夢》本已在她指尖,幾句口訣入耳,她立時回想起三支之會上與沈鳳鳴以《神夢》相合——那時,他以二十五弦引領她的十四弦,那些支離的、零落的、散失的細節仿佛一瞬間都回來了,被這五十六字輕輕串起,如柔絲串起珠翠,如一夢引著更一夢。

沈鳳鳴順手摘取葉片,放于唇邊。輕悠葉笛之聲于細微處帶動琴聲,秋葵雙手拂動——《神夢》之神質,足令得操琴之人亦被深吸其中以至忘我。她漫漫在口中一字一字地復念著,仿佛也在尋找著丟失太久的泠音之源︰

吳、絲、蜀、桐、張、高、秋,

空、山、凝、雲、頹、不、流。

暗、佩、清、沉、敲、水、玉,

江、娥、啼、竹、素、女、愁。

誰、看、挾、劍、赴、長、橋,

誰、看、浸、發、題、春、樓。

夢、入、神、天、教、神、嫗,

四、十、九、魂、繞、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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