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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九 雙琴之征

黑竹會這一次西去洞庭,會中將之稱為「雙琴之征」。這大概是因為「雙殺之征」與「雙玉之征」後,眾人已經習慣了定要給這樣大的任務起個名號了。

在黑竹的歷史上,金主自己上陣的情形並不多見,這次是個例外。除了沈鳳鳴之外,秋葵、淨慧、賀攖都是雲夢的人,卻也並行同往。黑竹眾人雖各自只領到自己的任務,不知全貌,但都曉得沈鳳鳴十分看重秋葵,因此,即使她並非黑竹中人,黑竹卻將她的那一「琴」也算在了此行之中。

沈鳳鳴卻不是很喜歡這個名字。「雙琴」兩個字多少泄露了他計劃以魔音破蠱的秘密。當然了,外人未必真能從名字里得到什麼端倪,畢竟眾人也是因為知曉兩人曾在三支之會上各攜一琴相斗,才起了這個名字,並無他意。他也就不便反對,否則,惹出疑心來,只怕更適得其反。

琴並不是兩人所攜的唯一樂器。琴聲悠遠卻鋒銳不足,如掌力綿長卻不能取代利刃。洞庭一帶多湘妃竹,是做笛蕭的好材料,可惜湘地耳目眾多,不便行事,沈鳳鳴還是寧願在臨安多作準備,閑時以厚土堂四周的黑竹制了若干竹笛竹蕭以為七方琴之補——黑竹比之江南竹,其質地稍為韌厚,不致因使用魔音輕易斷裂破損。

三支之會後,君黎和秋葵都未再提起過婁千杉。在沈鳳鳴印象中,君黎原就不怎麼將婁千杉放在眼里,諸事纏身之下,大概根本想不起她來;秋葵——多半是不好意思再與他提起這個曾引了太多不快的名字吧?

他雖然不與他們問起,但心中並非不在意。之前為救秋葵毒傷,他身心瀕死,余不下一絲理智細思幽冥蛉的來龍去脈,疑問泛起,已是自以為必死之後——在去往金牌之牆的途中,每個莫名醒來的亥時前後。在那些並不富余的片刻里,他心境空明之下,得以將洞庭大船上的每個細節一一思索——他記得蜻蜓飛來的方向是艙後舷窗,當時想的是它或許是從眾人都不曾注意到的遠處飛來,可是此時細想,它來得那般突然而準確,從船艙之中被放出的推測顯然更為合理。

當時船艙之中只有婁千杉和單無意。單無意沒有機會與幻生界的人相交,得不到幽冥蛉,更沒機會事先得了秋葵的什麼發絲血淚予那蠱蟲識人。能做這件事情的只有婁千杉。

這個念頭讓他震驚不已。婁千杉至今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她那唯一的目的——復仇,傷害秋葵于她的這個目的莫說沒有任何幫助,甚至還有很大的後患。沈鳳鳴很想當面問問她,然而,她偏偏失蹤了,再沒有半點消息。直到開始為雙琴之征召集會中人手,他才想起可借此機會,試著看能不能找到她。

婁千杉沒有接令出現。這種避而不見越發加重了沈鳳鳴對她的懷疑。事實上,這已很難稱作是懷疑,而幾乎已是確定——他已經想不出其他可能。他只是始終無法對她出手的理由自圓其說,莫名地有幾分發悶。

臨行前晚,他在一醉閣里與難得落夜的老掌櫃喝酒閑聊,四寂無人,便問道︰「掌櫃的,你知不知道,一個一貫十分利己之人,在什麼樣情形之下,會做出一件對她自己毫無益處,甚至是與初衷背道而馳的事情?」

老掌櫃也已飲至半酣,便笑而擺手道︰「哪里有這種人——人做什麼事豈非都要有個理由、有個好處。」

「我也是這麼想,」沈鳳鳴道,「所以我才想不通。」

「想不通,就一定是哪里想得不對。」老掌櫃道,「依我看,這人定是有了比那‘初衷’更大的好處,或是比完不成了那初衷更壞的壞處了。就好比,老頭子好好在這里開店,開了幾十年,太太平平,打算一直開到死的。哪知道這地方給你們幾個閻王看上了,老頭子心想,要是不從吧,只怕日子難過,這不是只好改變了初衷……」

「掌櫃的,你這話是怎麼說。」沈鳳鳴忍不住道,「我沒為難過你吧?」

老掌櫃反而呵呵笑起來︰「公子莫發火,我是說個笑話,公子今日煩急得很。」

沈鳳鳴只好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不說了吧。」反正秋葵肯同去已足夠自己歡喜,婁千杉不出現反倒是好事。想要得個理由也不過是擔心她將來再生事端,如果自此永不相犯,也算求之不得。

那老掌櫃卻酒興正濃,道︰「怎麼不說了?——老頭子雖然沒跑過江湖,但戲文可是听了不少——那戲文里的人物,你不管他是好人壞人,都不會做無緣無故的事兒。你看,那英雄舍生取義,看上去不是為著什麼好處吧?但他‘舍’了生,卻也‘取’了義——他不是什麼都沒得啊。有的人願意舍生取義,有的人願意舍義取生,歸根到底,只不過是因為心里看重的東西不一樣。你能說他要義不要生,就不是好處了?只能說他看重這個‘義’字,若要他背義偷生,他這輩子都好過不了,比死還難受。」

他停頓一下,又道,「再說那壞人吧,你說他狡詐奸惡——但說到底,要麼是為了財,要麼是為了權,哪怕是為了樂子——總要佔一樣。那秦檜當年為什麼要害岳將軍?他為什麼不去害別人?他為什麼還幫有些人?那是因為,害岳將軍對他有好處,害別人沒好處,若是自己的幫手,那當然沆瀣一氣。所以,不管什麼人,做好事壞事,那也都不是瞎做。」

「行了,掌櫃的,別講你那些道听途說了。」沈鳳鳴放下酒杯,越發搖頭。

老掌櫃伸手指著他,便似夫子教訓學生般,「理就是這個理,你可別不信。若是公子還想不明白,那定是因為——你看錯了人。一個人為什麼要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那不是不利,只是你看著覺得不利。人心里怎麼個取舍,只有他自己知道,你一個外人怎麼知道?你以為人家看重之事,嘿嘿,其實未必是他真看重。」

是這樣嗎?沈鳳鳴心里道。若婁千杉還有比報仇更為看重之事,又該是什麼?

他並沒有忘記。就在數月之前,這同一間酒閣,婁千杉曾暗示他,要他帶她遠走高飛。他既不自薄也不愚鈍,他知道婁千杉是什麼意思——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樣?他從沒將她那淺淺的一點倚靠與曖昧放在心上。他從沒有想過在她那能夠為之付出所有的復仇之心面前,又有什麼不是不值一提的曇花偶現。

可是現在他只覺得驚心。若有人來問自己,一個女人為何要對另一個女人下毒手,答案原本再簡單不過,就是在戲文里都能找出無數個例子。那始終讓他莫名煩悶以至于不敢深念的,或許是他不能相信婁千杉竟也會將「情」之一字看得那般重——這個周旋利用卻又憎惡世間男子的女人,這個能夠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難道竟也會因了某個人妒恨到失去理智?

「說得也對啊。」他不動聲色,漫漫回應道,「若是人心這麼好懂,那戲文也沒什麼可演的了。」

老掌櫃喝得迷糊,嗯了兩聲,靠在桌上不再說話。

沈鳳鳴叫了兩個少年來將老掌櫃扶回房中,自己悵悵然坐了一會兒。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那麼——婁千杉現在應該死了心,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吧?

可是,他卻也再不敢自詡懂得他人的心意——以自己的心思去揣度一個女子,大概本來就錯了——

武侯園的夜,比那個臨行前的夜晚,更多了氤氳月光。

沈鳳鳴在庭院之外停下。婁千杉的面容比黯淡的夜更憔悴失色,甚至有幾分發青,只有眼楮還閃著盈盈月明,像在期待什麼。她綰著陌生的發髻,穿著一身不失得體的沉香色刺繡窄褥長裙,唯一與昔日相似的地方,只有她這單薄得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走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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