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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頭升起的亮光帶著點霧氣,並不猛烈,這應該是個陰天。君黎背光坐著。江邊沒有什麼人,他也就這樣坐了一夜。一整晚上的沉郁,到天明好像稀釋了些,卻並不足以讓他立刻雀躍站起。

他還是多坐了一會兒,思索著下一步要去哪里。

若行路沒有目的,難免會像這樣,時不時產生些茫然無助的消極之感。自然,道學本屬消極,但——究竟自己還沒得道成仙,若不鼓動自己多想些積極之事,恐怕得道成仙之前,就要先窒悶死了。

要不要回顧家看看呢?他心中暗道。就算不回顧家,去那里附近打听打听他們過得怎樣也好。

主意既定,他才真覺心頭明亮暢快起來,起身拍了身上的塵,舉幡離開。

徽州路途倒也不遠。君黎逐日行近,心里卻也愈發忐忑。自己的義父,算來應該是六十好幾了,不知是否身體還無恙?笑夢姐姐想來早已出嫁,多半是見不到了?還有嫂子——那帶著丈夫遺月復子的嫂子滕瑩,不知道如今有無改嫁?那個嬰兒現在應該已經長大了,卻根本不會認得我吧?

他這樣想著,就站住,想起了師父臨終前才終于說出的那四個字︰

「親緣淺薄。」

師父說我親緣淺薄。他在心里苦笑。直到那最後一天,他才這樣對他解釋始終不肯告訴他他身世的理由。他也給他講了很多故事,他小時候的故事,幾乎是所有與他身世相關的故事,除了——身世本身。

「為什麼說我親緣淺薄?」他追問他的師父。從字面上,他當然明白這四個字的意義,但是,他從不相信這種命系會落在自己身上。

但師父的回答卻很肯定︰「你命里注定如此,在你剛出生沒幾個月,我便看過了。」

「原來師父……是看過我的命的。」他低聲地說。他心里一直以為自己與師父相依為命,自己算不了他的命,他也算不了自己的,卻忘了在收自己為徒之前,他早可以看清自己一生。

「若非看你是這樣的命,我大概也不會強要將你收走。」師父又道。「你是家里長孫,若非後來種種事情都證明我所說不錯,你家中長輩,怎肯忍痛舍棄你。」

「我小時候出過什麼事嗎?」君黎問。

「你肚子上不是有道疤麼,你曾問過我來歷。」師父道。「其實,那是你小時候得的一場怪病的結果。」

「什麼樣的怪病?與‘親緣淺薄’,又有什麼關系?」

「二十多年前我路過一戶人家,看到一名少婦抱著嬰兒在門口哭,便上前問出了什麼事,她說孩子得了怪病,病得很重,四處重金求醫都無人能治。我便好奇想看看什麼樣的孩子那般命短——那便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了。」

「然後呢?」君黎迫不及待。

「你臉上隱隱然是有些早夭之相,但竟同時也有與之相反的征兆,著實令我好奇。我便看你病癥,只見你肚子漲得鼓出來。那時我心生奇想,便對你母親說,若信我,就給我碗水,我試試治你——但若你不幸而死,也不能怪我。你娘想來也沒別的法子,就取了碗水給我。我喝了那水,將碗敲碎,以碎片劃開你肚子,你肚里就流出黑血來。」

君黎听得有些悚然,這竟是自己的故事,想來匪夷所思。

「那我便因此而得救了?」他問道。

「看來是奏了效,你身體沒出幾日便好起來。你家里長輩為謝我,便邀我過去,盛情款待。我對你的運命好奇,便還是去了——你父母不疑我有別的目的,便將你的姓名八字、諸種詳情都告知了我,要我給你算個命——這個命盤,那日不看也便罷了。」

老道士說到這里,沉沉地嘆了口氣。「我沒見過如你這般凶險的命盤,命中盡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這條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邊親眷慘遭不幸。你父母、祖父母因你病愈都是興高采烈,卻不知那只不過是個開始。」

君黎听得緊張,話也說不出一句。

「我不忍就此告知你父母真相,自試著換法再推,結果亦是一樣,只是偶然間試從你命中抽離至親之屬,竟見這命中就此劫數盡消,幾乎可說是風平浪靜。」

「所以,師父便告訴我父母,必須要我遠離他們,避不見他們,方能保我平安——?」

「于那時的你來說,所謂至親,當然便只是父母、祖父母,但你若留于凡塵,長大後塵世糾葛千千萬,再要月兌身,恐已不易,所以你唯一解厄之法,便是出家。但這于你父母來說,恐要比原本的命運更為殘忍——因為他們正以你為喜,珍你愛你,更逾己命。忽然你若離去,一世不得見面,于他們來說,與見你身死又有何異?我雖無凡俗之擾,卻也知凡俗之痛,所以說了之後你祖父勃然大怒,拒不肯應,也在我意料之中。」

「我祖父不肯答應,後來又如何?」

「我當然也不能將你強搶走,況那時不過路人,若他們不信我的命斷,最多是讓你自生自滅去。我走時只說你後劫將至,不出一年,應能看得見,也便只有你母親一人信了,追上來尋我,說信我必有化解之法,要我務必教她。」

老道士說到這里,話題忽一轉,道︰「你是否還記得你小時候,臂上一直戴有一只枯草梗編就的環?」

「記得。」君黎點頭道。「師父還說那是我父母留給我的護身免厄符,害得——後來那草環被人捏壞時,我慌得都要哭。」

老道微微一笑,「那便是我那天交予你母親的東西。」

君黎一怔。「是師父的?」

「其實不過是我先前可憐路邊村婦,問她買來的粗糙織物。問我怎樣化解——我尚不知那一劫要如何襲你,又怎知如何化解,只不過想著你家境好,吃穿都是精細之物,何曾接觸過這等粗糙物品,也許這正是你所欠缺。你母親便千恩萬謝,將那草環去戴在你脖子上,後來這草環,竟也真的救了你一命。」

「真有此事?」

「你落了水。」老道士答道。「之前那病好之後約大半年,恐怕你家里人也忘了我的警告,在船上一時疏忽,你便落了水。那時已經日暮,水又大,你家中上下尋了你一夜都未有結果,幾已絕望,到天明,卻發現你一個小小娃兒漂著,四肢都泡得腫了,原以為是死了,卻不料你脖子上那個粗糙草環纏住了水草,你動彈不得,卻竟浮在那水上睡熟了。」

君黎怔怔地听著,想著自己小時一直喜歡坐船、喜歡看水,倒不知道是不是與此有關。

「我也是算著劫數要至,便又去你家附近,果然你娘早在等著我。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你家里人再也不敢不信我之前所言,我便又見了你祖父和你父親,他們固然也仍是舍不得你,但若你離開他們便能平安,他們亦只能如此去做。那時他們還以為可以讓你在附近廟宇、道觀出了家,他們偶爾還可以看看你,但實際上,便算只是偷偷看看你,也一樣會給你增厄。莫說是附近,便算是再遙遠的地方,只要他們知道你在哪,就無法保證不會有一天念子心切,跑去尋你——唯一一途,便是由我將你帶走,自此,四海為家。」

他停了一下,听君黎只是沉默,便又道︰「你一直執著于自己身世,但你父母是誰、家鄉在哪里,卻是我最不想讓你知道之事。如今你學會的東西也多了些,應能明白我這般做實是為你好。」

君黎勉強點點頭,道︰「我知道。」隨即擠出個笑意來︰「師父今天怎一口氣與我說了這麼多——往日里是連問都不讓我問的,這意思是不是我如今定力已足,能算出師了?」

老道士也微微笑起來。「那是因為——我與你命中注定只能做這麼一段時日的師徒,你便算是不出師,也非出師不可了。」

君黎一時有點模不到頭腦︰「怎麼了,師父又要去哪里麼?」

「師父今年有多少歲數,你知道麼?」

「知道啊,該是七十六歲。」

老道士點點頭,輕輕嘆道︰「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君黎,我修道數十年,終也是要有這麼一天。」

君黎听他這說法,才覺得有些不妙,慌道︰「師父身體康健,忽然說這個干什麼?」見老道只是微笑不語,一下有點手足無措,忙又道︰「我那什麼家世、身世,我听都不要听,我幾時說過感興趣那些?如今這樣多無牽無掛。」

「待我死後,你更無牽無掛。」老道仍是笑道。

君黎發現自己又說錯了話,可是听他真說了「死」字,他眼圈都紅了起來,急急道︰「我現在就開一卦來看看,師父若不長命百歲、千歲,那便沒道理了!」

老道士便由他將器具都拿出來,一樣樣算,可是卦象模糊——君黎看了又看,卻仍然只是一團迷離。是因為眼前的水霧,還是因為真的無法算清自己關心的人——他不知道;愈不知道,就愈著急,眼前的模糊就更重。

到最後,他只能把東西一扔,喊道︰「我便是不信!」

「君黎。」老道士拍拍他肩膀,「你小時候的事情,我也沒有再多的可說,只是你仍是要答應師父——若將來機緣巧合,你還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誰,也不要去找他們,就當你仍不知道一般,就如現在一般——你能答應麼?」

「這個……師父,這事情又有什麼打緊,也不必非在今天說。」君黎咬了唇,逞然不受。

「我後來又見過你的父母。」老道士恍若未覺他聲中之顫。「他們過得也是不錯,後來也又再有了兒子,你倒不必為他們擔心的。」

「我沒為他們擔心,我只要師父你莫要用這種辦法試探我!」君黎不知哪里來的盛氣,一下站起身來。「我已經說了不要听他們的事情,我一句都不要再听,師父你便不要再說!」

老道士看他一雙通紅的眼楮,搖了搖頭。「到這般年紀,你仍如個小孩,求道之路,也許真的太難為你,但為求避劫,你也別無選擇。好在你悟性還算好,跟著師父那麼久,該會的也都會了,我倒不擔心你一個人難以為繼。」

君黎一言不發。

「你也不消覺得不公平,你孤獨修道,失掉的東西固然是多,但總也有些旁人未能有的所得。若有一天你道行精進,便會發現看盡他人運命,再沒有什麼值得驚奇,也再沒有人值你羨慕。」

君黎在街心恍然抬頭,才驚覺自己已經回想得太久了。師父的那些話他固然都記著,但是看到他溘然長逝,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吶喊一句「為什麼」。

師父修道一生,卻為什麼從無一分一毫可能改變這最終的結局?我從此後要孤獨地活著,活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或四十年——就算看盡他人運命,我也算不出自己的陽壽。也許這樣冥冥之安排,就是為了要讓我活著,自己見證自己的一切,可是若最後都是一樣的結局,活著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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