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 您來看?。」
嚴栩站在宏闊的漆黑大廳中,將四卷卷軸並列抖開,平鋪在地上。
「這些?是記載歷代教主妻妾子嗣等瑣碎的詳卷, 平常甚少有人查看?。」小老頭赧然,「卑職懶惰, 亦不曾看?過。」
慕清晏道︰「本座與你一樣,只看?了神教教史的總卷冊, 並無閑情逸致去窺伺歷代教主的風花雪月與家務事。」
嚴栩擦擦汗,「蹊蹺就在這里?。教史總卷冊的確只記錄了慕嵩教主身後諸子婿奪權的經過。但?這些?詳卷中,卻?說慕嵩教主還有一位早逝的長子。」
四卷微微泛黃的水墨色綾緞卷宗, 如同四條醒目的白?練,橫橫劃過玄鐵地面。慕清晏靜靜站在一旁,低頭查看?。
「教主您看?, 這三卷卷宗,全部抖開後都?差不多長。」嚴栩指著前三道白?練, 「唯有這一卷, 足足短了一丈多。」他指著第四道白?練。
「這一卷記載的就是慕嵩教主過世前的一段過往, 而?有人裁掉了其中一部分內容。」嚴栩老臉興奮的發紅。
「這人做的很巧妙。」老頭將第四道白?練中間部分輕輕抬起,舉著給慕清晏看?,「他故意?將這斷口處做成火燒過的痕跡, 再以新的綾緞接上,仿佛刻意?不想叫人知道慕嵩長子的事。」
「越不想叫人知道,聶恆城就越想知道。」慕清晏道。
「教主說的是。」
嚴栩放下長長的白?練, 從一旁地上捧出許多書冊來,「奉命記載教史的秉筆使者為了保證神教卷宗沒有錯漏,往往會將耳聞目睹的樁樁件件先?記在自己的隨身手札中,待閑暇時, 再全神貫注的謄寫到卷宗中。」
他又道︰「記載這段過往的使者姓曲,名叫曲玲瓏。」
慕清晏微驚︰「是個女子?」
「對?,是位修為高深的女長老。」嚴栩道,「這位曲長老的兒孫如今已淡出神教要?職,在一處僻靜山腳看?管庫房。他們曲長老的手札都?保存在一間密室中,我趕去詢問時,他們說二十?年前聶恆城也向他們索取過曲長老的手札,並拿走了其中一本」
嚴栩將十?來本書冊平平攤開,中間留了個空位,「這幾本記載的都?是慕嵩教主身前身後的事,聶恆城拿走的那本——就是關于其長子的!」
老頭滿臉迷惑,「慕嵩教主的長子究竟發生?了何事,為何要?將他的生?平掩藏起來啊?」
慕清晏沒有回答,反問︰「這就是你的全部發現?」
「不不,不!」嚴栩忙道,「卑職還有一件重大發現!」他將面前這些?書冊用力推散,「這些?都?是假的!」
「假的?」慕清晏終于吃驚起來,「怎麼回事!」
嚴栩老眼放光︰「這個造假的人真是功于心計啊,不但?模仿筆跡能夠以假亂真,其恆心毅力也是卑職生?平僅見!他為了取信聶恆城,竟將這幾冊手札都?造了一遍假!」
慕清晏皺眉︰「既然他能模仿別人筆跡,直接將關鍵之處寫上就是,何必要?將這幾冊手札都?再寫一遍呢。」
「教主有所不知。」嚴栩道,「筆跡可以模仿,但?百年前的紙張筆墨都?是舊物。這幾冊桑皮紙冊是差不多同時寫的,應當差不多老舊,倘只單單造假其中一本,叫人瞧出破綻了呢。索性用同樣造舊的桑皮紙張,以模仿的筆跡全都?重寫一遍!」
「難怪聶恆城沒有生?疑——從大字不識幾個的鄉野少年,短短數年後就能模仿別人筆跡了,真好本事!」慕清晏喃喃自語。
「嚴長老又是如何發現其中破綻的?」他轉頭發問。
嚴栩掩滿心自豪,猶如老樹逢春般紅光滿面︰「卑職仔細翻閱了曲長老的生?平,發現她生?前頗擅書法,又兼生?的美貌,裙下仰慕者甚眾。」提到這等男女風月之事,萬年老光棍克制不住的嘿嘿嘿傻笑。
慕清晏沒好氣的橫了他一眼︰「撿要?緊的說!」
「是是是。」嚴栩努力止住傻笑,「仰慕者再多也沒用,曲長老冷若冰霜,對?所有男子都?不假辭色……」
慕清晏心想,既然對?所有男子都?不假辭色,那她的兒孫是怎麼來的——他本不是好奇心重之人,奈何與某小女子待久了,也染上這破毛病。
他輕輕一哂,沒有發問。
嚴栩道︰「當時教中有一位壇主,對?曲長老愛慕的如痴如狂,奈何神女無情,他竟趁著曲長老外出之際,潛入她屋內,將她的主要?手書都?拓了下來!」
慕清晏失笑︰「世上居然還有這等技藝?本座以為只有碑文可以拓印下來。」
「有,當然有。」嚴栩道,「有一種罕見的藥汁,涂抹在光面羊皮紙上,再用力壓到原文紙張上。再揭開時,羊皮紙就能將原文的墨字拓下一層印子來。」
「那原來的文字墨跡豈非淡了一層?」慕清晏問。
「對?呀,所以曲長老一回來就發現了,怒不可遏的要?捉人問罪!」嚴栩再度傻笑,「誰知沒等聲張,那壇主就死在外頭了,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哈哈,哈哈。」
慕清晏墨瞳一閃,「嚴長老找到那些?羊皮紙了?」
「找到了!」嚴栩興沖沖從箱籠中找出一疊泛黃薄紙來,「那壇主有個忠心部下,可憐自家壇主只是襄王有意?,就對?曲長老謊報那些?羊皮紙都?找不到了,實則放入那壇主的棺槨,當作陪葬了。」
慕清晏長目微眯︰「于是你挖了人家的墳?」
「為教主盡忠的事怎麼能叫挖墳呢?」嚴栩理直氣壯,隨即賠笑,「後來我又給那壇主埋回去了,一根骨頭沒少。」
慕清晏盯著那疊厚厚的羊皮紙,遲疑道︰「那位壇主拓寫曲長老手書的事,聶恆城為何不知道?」
「因為這件事本就沒外人知道啊!」嚴栩大聲道,「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況且人也死了,曲長老根本沒再聲張。」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教主猜猜那位壇主的忠心部下姓什麼?」嚴栩捂嘴偷笑。
慕清晏閉了閉眼楮︰「不會是姓嚴吧。」
「教主神機妙算,那位忠心的部下正是卑職的祖父!」嚴栩的皺巴老臉笑成一朵菊花,「卑職年幼時就听過祖父念叨這段故事,叫我們兒孫引以為戒——我說怎麼那壇主的名字這麼熟呢,這真是蒼天有眼啊!」
「這回的確是老天爺幫忙了。」慕清晏輕笑。
「請教主查閱!」老頭一臉忠心的雙手將羊皮紙奉上,「這一疊上記載的就是關于慕嵩長子的所有過往。卑職讀的不是很懂,仿佛那位長子練了一門奇怪的功夫,引的慕嵩大怒,差點?父子反目。」
「卑職雖不知那個造假的人給聶恆城寫了什麼,但?這羊皮紙上拓印的,一定是真事!」
天色剛蒙蒙亮,蔡昭就自己醒了。
被褥曬飽了陽光,散發著好聞的慵懶氣味,雲朵般柔軟;伸手向床鋪里?側一探,從枕邊模到一個熟悉的南瓜形圓胖匣子。不用打開,蔡昭就知道里?頭有什麼,令人望之流涎的酸甜果干,豐腴柔韌的肉脯,綿軟到入口即化的芸豆糕……
「喲,這咯吱咯吱的是什麼聲音呀,莫不是小老鼠在偷吃東西麼。快去拿老鼠夾子來,看?我不夾住它的腳趾!」
「別別……是我在吃東西,姑姑別夾我的腳趾!」
蔡昭將腦袋埋進枕間,仿佛那溫柔戲謔的女子聲音依舊縈繞耳邊。
睜開眼,一室靜謐。
年幼時,小蔡昭總睡不夠,非要?姑姑將微涼的手伸進被窩,揪著她的耳朵,宛如拎著一只圓滾滾的小懶貓,催促她去練功。那個時候,香香軟軟的被窩是她最愜意?舒坦的地方。現如今,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這一年多來,她睡過許多地方。
宗門的被褥干淨整潔卻?冷冰冰的,一看?就知沒好好曬太陽,而?是直接用可以刮跑人的山風吹干;鄉野小客棧的床架一動就搖晃,鋪蓋要?麼散發著潮濕氣味,要?麼是柴炭燻烤干燥的;最奇葩還要?數極樂宮中那張用一整只的北海珠母巨貝雕琢成的海牙大床,從床頭到床尾處處瓖金嵌玉,也不嫌硌得慌——魔教中人果然品味奇差。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長高了,家中的床鋪竟有些?逼仄之感,還不如面壁思過的山洞中那塊巨大冷硬的青石板躺的自在。
蔡昭披衣而?起,坐到桌旁給自己倒了杯涼水,半舊的白?瓷蟾蜍小香爐漸漸冷卻?,依舊吐著清甜柔緩的柑橘香味。這香餅是寧小楓用橘子皮與龍腦沉香酥梨等一道蒸制而?成,蔡平殊過世前飽受病痛折磨,只有這種燻香才能叫她安寧入睡。
將涼水一飲而?盡,蔡昭無意?識的反復翻看?小瓷爐中的香灰,滿懷凝思——
她與宋郁之樊興家于三日前抵達落英谷。
見到雙親安好無恙,蔡昭甚是歡欣,更得知宋時俊其實已經醒過了兩回,奈何傷勢過重,又昏昏沉沉的躺下了。
看?宋郁之悲慟異常,蔡昭忍不住安慰︰「三師兄別太難過了,你家三叔祖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何況他比令尊多出幾十?年功力。兩人全力相拼,自然會有損傷。如今你三叔祖都?快過頭七了,令尊好歹還能救回來。」
話?糙理不糙,宋郁之總算振作起來,每日全心全意?的服侍父親擦身梳頭,幫著樊興家進進出出的準備針灸湯藥。
待到夜深人靜,蔡昭與蔡寧夫婦進入密室,將這一年多來所有經歷原原本本說給雙親听。
從蔡平春驟然在青闕鎮上失蹤,發覺千面門遺孤千雪深,遠赴極北之地的大雪山尋找雪麟龍獸的涎液,結果途中遇到周致欽段九修以及雪女等人——這是她與慕清晏第一次知道關于《紫微心經》的旁枝末節,也是第一次得知蔡平殊與慕正揚的故事。
寧小楓大驚失色︰「周致欽竟然已經死在大雪山了!致嫻姐姐他們都?以為他還在外頭尋找兒子的骸骨呢!」
「原來二十?年前陳曙之死還有這等機密!」蔡平春亦是變色,「周致欽這人,哼,少時我就看?出他只是面上風淡雲輕,實則對?致臻大哥甚不服氣!沒想到他為了修煉邪功,竟與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
蔡昭沉默片刻︰「女兒答應了雪女與千雪深,永遠也不提及他們的事,所以才一直沒說。」
「……你做的對?。」寧小楓嘆道,「唉,他們倆也是塵世間的可憐人,就讓他們安安靜靜的隱居在那片世外雪域吧。平殊姐姐當年不也一個字沒提麼,我都?不知道她去過雪嶺。」
接下來蔡昭開始講述與宋郁之趕赴瀚海山脈,助慕清晏平頂魔教內亂——聶,韓一粟,于惠因,李如心,蝕骨天雨,宏大的地宮迷境,慕東烈與羅詩耘的古老傳說……
最要?緊的是,聶與孫若水被滅口之前透露出來,有個神秘的幕後之人多年來一直與魔教有勾結,慕正明之死與常家塢堡的血案,都?是那個幕後之人暗中謀劃的。
听完這一段,寧小楓的反應很正常,先?是深深嘆口氣,道︰「唉,沒想到魔教妖孽也有這許多不容易,這場綿延幾代人的恩怨啊……」
隨後大大的杏眼一瞪,「昭昭你姓蔡不姓羅,不許听了幾段久遠傳說就胡思亂想!跟了魔教妖孽能有什麼好下場,有家不能回,有親不能見,只能躲去天涯海角,跟孤魂野鬼似的,你都?給我記住了!」
蔡昭並未如往常一般連連稱是哄著母親,沉默片刻後輕輕道︰「蔡長風叔祖父留下的手札里?說,天涯海角也別有一份風光。」
寧小楓險些?氣的瞪出眼珠來,一轉頭︰「小春哥你看?看?這死丫頭……」才發現丈夫的反應很不尋常。
蔡平春蹙眉出神了半晌,聞言才抬頭︰「聶居然有個兒子,他不是不能生?育麼?」
母女倆皆是吃驚,雖說吃驚的原因不同,但?兩人忙問蔡平春怎麼知道的。
「那年趙天霸不是派人奪了繆建世大哥的家傳寶戟麼,還將繆家叔伯打了個半死。繆大哥氣不過,就拉著阿姊將聶捉來,好以此?要?挾聶恆城。」蔡平春道。
寧小楓疑惑︰「這我怎麼不知道?」
「因為這是趙天霸的條件。」蔡平春道,「他派人對?阿姊說,希望兩邊偷偷交易,一手交人,一手交戟。到時他可以說是自己不慎,繆家寶戟又被阿姊他們奪回去了。但?倘此?事聲張開了,以聶恆陳的狠辣性子,寧肯不要?那不成器的佷兒,也不肯低頭忍氣的。」
「這姓趙的挺厚道啊,寧願自己被師父責罰。」蔡昭道。
蔡平春道︰「那老魔頭的弟子都?挺孝順的,趙天霸雖然看?不上聶,但?想到聶恆城一生?無妻無子,便不忍聶家血脈有損。」
「後來呢,這跟聶能不能生?育有何關系?」寧小楓追問。
「阿姊與繆大哥出去找趙天霸交涉,我奉命看?守聶。」蔡平春道,「當時聶受了些?輕傷,我就讓老黃幫忙診治裹傷。誰知老黃出來後偷偷對?我說,‘姓聶的小子年幼時痄過腮,留了後患,將來恐怕不能有後了’。」
寧小楓大奇︰「老黃不是賣酒的麼?哈,原來你們把聶關在老黃的酒窖里?呀。」
「老黃也不是生?來就賣酒的,他家祖上世代行醫,尤其老黃的母親,專精醫治各種小兒雜癥。」蔡平春道,「依老黃的性子,沒把握的事不會輕易開口。」
寧小楓有些?懵,「那聶的兒子是哪里?來的?」
蔡平春手指沾著茶水在桌上劃了兩下,忽笑道︰「恐怕是于惠因與李如心私通生?的罷,你們看?……」
——桌面上橫橫寫了‘于惠因’三個字,下面再橫寫‘李如心’三字,蔡平春將‘因’字與‘心’上下一合,恰好是個‘恩’字,聶思恩的‘恩’。
蔡昭心服口服︰「爹爹,你真是料事如神了,的確如此?。」
在密林樹上小帳歇息時,她曾問過呂逢春等人的下場,慕清晏輕描淡寫的說了——聶的確不能生?育,聶思恩也的確是李如心與于惠因之子。
她又想,難怪周伯父總說父親是少年老成,口拙心慧。許多事蔡平春心里?都?門兒清,只是看?的太透了,反而?無話?可說。
「爹爹。」蔡昭心頭一動,「聶這事還有誰知道?」
「這場交易統共不到三日就了結了,知情者只有我們四人。」蔡平春道,「阿姊最不愛揭人短處,應當不會說。我沒說過。老黃沒多久就舊傷復發身故了,不過繆大哥……」
他有些?踟躕,「這等下三路的陰私之事,繆大哥估計不會四處宣揚,但?興許會與親近之人提到兩句。」
蔡昭屏住呼吸︰「繆伯父與誰最要?好?」
她心中隱隱生?了一個念頭,之前慕清晏說那幕後之人以呂逢春在外積蓄兵械糧草為要?挾,逼迫他反叛,那麼他又是以何事要?挾于惠因的呢?
依蔡昭看?來,于惠因並非野心勃勃說干就干之人,必然是有足以讓他身敗名裂萬劫不復的把柄,他才會鼓起勇氣向胡鳳歌捅下一刀。
慕清晏也是在全面清查叛賊的底盤時,意?外發現這個秘密的。幾十?年來李如心與于惠因甚少交集,尋常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去往這處去想。
「不多,可也不少。不過……」蔡平春似乎猜到了女兒心中所想,「你師父與繆大哥年少夭折的幼弟是同年同月生?的,是以繆大哥尤其關照你師父。」
蔡昭心中惶惑,臉色發白?。她見父親神色如常,忍不住道︰「爹爹一點?也不擔心那幕後屢屢作惡的可能會是我們十?分親近的人麼?」
蔡平春淡淡道︰「落英谷兩百年來安安穩穩,靠的就是獨善其身,少理江湖紛爭。沒有一輩輩的冷情冷性,也活不到如今。」
蔡昭心頭茫然,寧小楓拍拍女兒的小手,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慕清晏奪回教權之後,蔡昭在青闕宗上老實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前往常家塢堡祭奠,平靜再度被打破。她與慕清晏發現了路成南的地下墓穴,從陪葬之物估算出了石家兄弟的歸隱之處,經歷過一場雨夜襲殺後,最終被隱居的石氏一族撿了去。
石鐵山對?兩人轉達了路成南的遺言,以及聶恆城晚年倒行逆施瘋狂殺戮的緣故——這也是他們第二次獲悉有關《紫微心經》的秘密。
隨後從郭子歸對?過往的敘述中,慕清晏猜出了王元敬對?武元英的見死不救,進而?推算出王元敬因為這個把柄受那幕後之人要?挾,設計探知常氏塢堡的地點?。
于是兩人決定夜探太初觀,逼問王元敬。誰知功虧一簣,王元敬將將要?吐露那幕後之人的身份時,被刺身亡。
後面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提到郭子歸,寧小楓免不了又是一陣傷心。
蔡平春盯了女兒一眼,忽問了件不相干的事,「原來慕清晏早就邀你一道去查常家的血案了——周玉麒毫無預兆的哭喊著要?解除婚約,這其中慕清晏有沒有動手腳?」
蔡昭好生?尷尬︰「哎呀爹爹,說正事呢,您別東拉西扯嘛!」
寧小楓破涕為笑,「你們父女倆,真是……嗨!」
她又道,「剛才你們疑心戚雲柯可能從繆大哥處知道聶不能生?育的事,可尹岱召集大家攻入幽冥篁道那回,戚雲柯根本沒去呀,那就不會看?見王元敬進入八爪天獄,進而?要?挾他。還有,王元敬被殺那夜,戚雲柯一直與我們絮叨昭昭的婚事,還說了宋郁之一大堆好話?,一步不曾離開,還有……」
她有些?猶豫,「適才我忽然想起。繆大哥的母親,她,她姓周,是佩瓊山莊旁支來的。細說起來,繆大哥與周致臻還是表兄弟呢,會不會……?」
寧小楓欲言又止,旁邊的父女倆都?明白?她的意?思——周致臻也有可能知道聶不育,況且王元敬被殺那夜,他獨自在房中歇息,並無旁證。
「唉,怎麼又繞到周伯父身上了。」蔡昭喃喃道,「本來我還疑心過三師兄家的長輩。不論是他爹宋掌門,還是他家三叔祖,都?是修為高,勢力大,看?著也蠻有野心的樣子。如今可好了,一死一傷,肯定不是他們了……」
前路迷霧重重,蔡昭只要?繼續講述。
這次,她將尹岱秘藏的私人手札和盤托出,並推算出《紫微心經》的最後秘密——即三重關口三道難題,蔡氏夫婦這才知道女兒非要?一探血沼究竟的緣故。
听到尹岱坐視蔡平殊獨自上涂山誅殺聶恆城,寧小楓氣的兩眼發紅,一掌拍在桌上︰「尹岱老兒欺世盜名,挾勢弄權,逼的我平殊姐姐只能與聶老賊以命相拼,弄的半生?傷殘!告訴戚雲柯,叫他死了心,就憑宋郁之身上有一半姓尹的血,就別想當我女婿!」
「好了好了,罪不及父母妻兒。」蔡平春安撫妻子坐下,「若不是郁之將尹岱的手札無私托出,我們也不知道這些?。」
他轉過頭,「昭昭,如今你是什麼打算。將紫玉金葵找出來麼?」
蔡昭點?頭,從腰囊中取出一張描有紫玉金葵草圖的紙遞過去,「之前我一直不敢找,總覺得姑姑立意?要?藏起來的東西,就讓它消隱世間好了。如今血沼夜蘭全部銷毀,就算有了紫玉金葵也練不成《紫微心經》了。讓宋秀之那種人佔著廣天門的掌門之位,絕非世人之福,還是助三師兄恢復功力,快點?將掌門之位搶回來比較好。」
寧小楓對?著圖紙左看?右看?,「這就是紫玉金葵?怎麼跟塊黑乎乎的石頭似的。」
蔡昭連忙解釋︰「據說原本外頭有一圈亮燦燦的黃金葵花瓣,是魔教的人沒保管好,一場大火後,金子全都?燒融了,就成這樣了。」
蔡平春也看?了兩遍圖紙,最後拍板︰「行,這幾日咱們將鎮上和谷里?翻上一遍,看?看?能不能將這紫玉金葵翻找出來。」
茶壺中的涼水都?喝完了,白?瓷小爐中的香灰也被撥弄的毫無火星了,芙蓉在外頭笑嘻嘻的敲門,「小小姐該起床啦,太陽照屁……」
「小小姐已經長大了,你別再說這麼不雅觀的話?了。」翡翠淡淡的打斷她,然後砰砰砰將屋門拍的震天價響,「昨天是你讓我們叫門的,再不起床我來潑冷水啦!」
蔡昭仰天長嘆,板著臉打開門︰「等所有事都?結束了,我一定要?引薦你倆認識魔教一位叫星兒的姑娘——人家那才是做婢女的樣子,柔聲細氣,溫柔體貼。哪像你們倆,凶神惡煞,氣焰囂張。就是養豬,豬也被你們氣死啦!」
兩個婢女內心和臉上都?毫無波瀾,一起啪啪啪的鼓掌。
「小小姐說的好,多謝小小姐夸獎。等嫁了人我就開個豬場,以後逢年過節多灌兩條肥肥的肉腸給小小姐嘗嘗。」
「魔教教主又不會見了一頭豬就兩眼冒綠光,可見我和芙蓉將您養的比豬強多了。只是害的我倆老是要?奔波躲藏——這回一瞧情形不對?,立刻連夜逃回落英谷。」
「……行了,還是梳頭穿衣吧。」從小到大,蔡昭就沒說贏過這倆姑女乃|女乃。
今日天色灰暗,下著蒙蒙細雨,蔡昭撐著一柄油紙傘在鎮上漫無目的的亂走,來到一家熟悉的餛飩鋪子,坐下要?了碗餛飩。
持匙吃了兩口,她皺起眉頭︰「老板娘,這餛飩湯頭不對?啊,是不是骨頭湯里?兌水啦!我也不計較餡里?是前腿肉後腿肉了,可這蔥花,我說過多少回了,蔥花一定要?現切,不能昨夜切好了放著,你看?這都?不水靈了……」
老板娘將大湯勺往鐵鍋里?重重一扔,破口大罵起來︰「小昭兒你從沒斷女乃就在我鋪子里?吃餛飩了,從來都?是‘好好好,這里?的餛飩天下第一’!如今你人大了,卻?嫌棄我們了!賣炊餅的文大郎與賣包子的祖二娘都?來跟我哭訴過了,說你前日嫌棄炊餅不夠軟,昨日嫌棄包子餡味道不純。」
「大家伙兒給我評評理,這小丫頭從小吃到大的東西如今卻?嫌東嫌西的,是不是戲文里?說的‘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啊!我知道,小昭兒你出了趟門,見過大世面了,瞧不上我們窮鄉僻壤的小鎮子了,哎呀呀,這日子沒法過了……」
老板娘的嗓門洪亮,足能響徹整條小街,蔡昭只好落荒而?逃。
挨了一頓罵,肚里?空空,她再次漫無目的的在細雨中走著。
光滑平整的青石板路,每間鋪子,每個轉角,她閉著眼楮都?能模到,這里?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家鄉,仿佛一切如舊,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樣了。
抑或是,變了其實是她自己?
深山大宅中,游觀月與上官浩男遠遠躲在門外竊竊私語。
「教主已經看?了三天的卷宗了,還沒看?完麼?嚴長老不是說只有一疊嘛。」
「嚴長老的確只送上了一疊,可後來教主又吩咐我們拿了別的卷宗對?照啊,不知要?看?到什麼時候了。」
「哦喲,下雨了。」
「只是細雨,朦朦朧朧的頗有詩意?啊。」
「詩意?什麼啊詩意?,星兒最討厭這種天氣了,什麼都?曬不干。」
「快看?快看?,教主支開窗子了!教主一動不動在看?什麼,看?雨麼?難道教主喜歡雨天?」
「不會。」
「你怎麼知道不會!你是教主肚里?的蛔蟲麼?」
「不論教主喜不喜歡,反正昭昭姑娘不喜歡,因為下雨天礙著她逛街了。所以教主也不會喜歡。」
「……好吧,算你有理。」
蔡昭悶悶不樂的走回谷地,撞見樊興家正在向蔡平春夫婦匯報宋時俊的病況,里?嗦的說完所有需要?藥材,最後他輕聲表示︰經過他的全面診治,宋掌門救是能救回來的,但?是經脈丹元損傷過度,恐怕于壽命有減。
樊興家離開後,寧小楓喃喃自語︰「這話?我怎麼這麼耳熟呢。」
「當初給阿姊診斷的大夫也是這麼說的。」蔡平春很快接口。
想到蔡平殊,寧小楓頓時傷痛,她先?到昏迷在床榻上的宋時俊,胡須拉茬,憔悴蠟黃,嘆息道︰「這家伙一輩子順風順水,囂張討打,沒想到老了老了,卻?有這等遭遇。唉,都?是骨肉血親,這宋秀之也太狠了,平時不聲不響的,上來就下死手!」
蔡平春不予置評,轉而?問女兒︰「你發現紫玉金葵的線索了麼?」
蔡昭伸出三根手指︰「這三天我快將鎮子上的那座宅邸翻了個個,什麼都?沒有。」
寧小楓道︰「你爹爹這三天也將谷地翻了個來回,也是什麼都?沒有,紫玉金葵是不是早被你姑姑送出落英谷了啊?」
「娘覺得紫玉金葵是什麼好東西麼?這等容易惹禍的東西,姑姑只要?自己活著,肯定不會去禍害別人的。我覺得她應該是在臨終前將東西藏起來了,或者,托付給了別人?唉,偏偏我大病了三日,什麼都?不知道。」
「不止你這麼以為,那個幕後之人估計也以為阿姊將紫玉金葵托付出去了。」蔡平春為妻子倒了杯熱茶,「這三日中我仔細捋了捋過去一年多,終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抬起頭,「當初來參加阿姊喪儀的都?有哪些?人,哪些?門派。」
寧小楓掰著指頭︰「我們不欲聲張,是以沒來許多人——北宸五派都?來了,常大哥,長春寺眾高僧,還有門口的青竹幫,連我娘都?七顛八倒的過來上了一炷香。」
蔡平春道︰「那幕後之人很了解阿姊,知道阿姊為了不牽連我們,必定不會在自己過世後繼續將紫玉金葵留在落英谷,而?是托付給了一個足以信任卻?無人能猜到的人。而?這個人,就在當年來參加阿姊喪儀的人之中。」
蔡昭心頭一震︰「那會是誰呢?」
「我來問你們,如果你們是阿姊,會將紫玉金葵托付給誰?」蔡平春問妻子與女兒。
「我麼。」寧小楓一愣,「嗯,我會托付給……」她眼珠子轉了一圈,「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會偷偷埋進楊鶴影那老王八的祖墳里?,任誰也想不到!」
蔡昭咯的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娘你太好笑了!」
「好笑什麼,我說的哪里?不對?!」
「姑姑之所以舍不得毀掉紫玉金葵,就是怕日後萬一有人要?用。若是埋進楊家祖墳,那麼黑乎乎的一塊石頭混在土壤中,鬼都?找不回來,跟毀了有什麼差別!」
「那你來說好了!」寧小楓怒道。
蔡昭想了想︰「一般來說,托付給師父或周伯父最好,他們修為高,手中又有勢力,護的住紫玉金葵。」
蔡平春︰「若你姑姑對?他們生?了疑心呢?」
蔡昭一驚。
蔡平春一字一句道︰「那位慕教主有句話?說的不錯,幕後之人費盡周折屠了常家滿門,必是常大哥察覺了什麼——常大哥雖沒證據,但?倘他把自己的疑慮告訴了你姑姑呢?」
寧小楓驚道︰「不能托付戚雲柯,不能托付周致臻,宋時俊,裘元峰,楊鶴影,那是一茬比一茬靠不住,那就是……」她幾乎要?月兌口而?出。
「所以常大哥死了。」蔡平春輕輕打斷妻子,「常家被屠之夜,他們必然是遍搜常家塢堡無果。」
「那還能是誰?」寧小楓滿頭官司,忽的眼楮一亮,「對?了,法空大師!」
「所以在北宸老祖的祭典之後,聶無緣無故的派人在回程途中截殺我們。」蔡平春道,「其中,只有長春寺是在家門口被襲,寺門被攻入,寺院多處被燒。」
蔡昭瞳孔一緊︰「所以其他幾路的截殺都?是障眼法,唯有長春寺才是他們的目標?」
「對?,昭昭真聰明。」蔡平春道,「倘我猜的不錯,那幕後之人已經趁機搜了一遍長春寺,依舊是一無所獲。」
「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成,他最後只能設計讓三師兄身中‘幽冥寒氣’,讓我們替他找出紫玉金葵。」蔡昭心驚不已,「爹爹你好聰明。」
「……說了半天。」寧小楓翻翻手掌,「敢問兩位聰明人,那塊黑石頭究竟在哪兒呢。」
父女倆都?沉默了。
過了許久,蔡昭嘆道︰「我再四下找找吧。」
望著女兒出門而?去的縴細身影,蔡平春忽道︰「倘若慕清晏始終未犯大惡,昭昭又實在喜歡他,就由?他們去吧…私奔也不是不行。」
寧小楓差點?被茶水嗆死︰「你在說什麼啊!我的寶貝昭昭,將來成婚要?十?里?紅妝大宴賓客的!還偷偷模模的私奔,你昏頭了啊!」
蔡平春嘆道︰「你不奇怪麼?一年多前宋郁之就中了幽冥寒氣,為何到如今昭昭才回落英谷尋找。」
寧小楓嘴唇動了動。
蔡平春繼續道︰「她知道阿姊將紫玉金葵藏起來必有深意?,不論宋郁之多為無法痊愈著急,昭昭都?沒打算真的幫他找出紫玉金葵來。直到血沼夜蘭全部被毀,沒了後顧之憂,昭昭才真的動了尋寶的心思。」
他笑了下,「昭昭這點?倒像落英谷的人了,骨子里?透著冷淡。」
「你也一樣,你們父女倆都?只關切自家人。」寧小楓低聲道,「唉,只有平殊姐姐,整顆心都?是熱的。」
「心熱的都?早早故去了,常大哥的心不熱麼。唉,心冷才能活的久啊。」蔡平春拍拍妻子的肩,「可昭昭對?慕清晏不一樣。」
「慕清晏與她一起上過雪嶺,拿到了雪鱗龍獸的涎液。他們又一起去了血沼,慕清晏盡可以趁昭昭不備,偷藏幾支夜蘭母株的枝條。倘若再有紫玉金葵,便足以修煉邪功——然而?昭昭對?他,片刻都?不曾生?過疑心。」
「有些?事,不是我們不去想,就能當作沒有的。」
寧小楓愁腸百轉,「……怎麼就又跟姓慕的耗上了呢。」
蔡昭在濕潤的谷地游走了半天,最後模進了蔡平殊的居所。
她在世時,每逢春季繁花盛開或深秋落葉之時,就會帶著小蔡昭從鎮上回谷地小住。
蔡昭月兌掉濕噠噠的外衣,一骨碌滾進蔡平殊的床鋪。
盡管故人已逝將近五年了,寧小楓依舊將這間屋子保持的很好,被褥柔軟干燥,桌椅整潔光亮,連妝奩盒子里?的胭脂水粉都?是新鮮的,仿佛等待著蔡平殊游歷江湖後歸來。
恐怕娘親這輩子都?不能習慣姑姑的離世吧——
蔡昭迷迷糊糊的想著,半個月來的疲倦一股腦的襲來,之前的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最後定在李文訓說的那句話?。
「我唯恐半途野道,信鴿泄露消息……」
為什麼她總是在意?這句話?呢?這句話?有什麼不對?麼。
「半途野道,信鴿泄露消息……」
信鴿可以在半路放出,只要?訓練有素,一樣可以找到正確的方向與地點?。
但?即便是擅長訓養信鴿的長春寺,也很難準確的讓信鴿停在行路之人的手中,除非是擅長在飛行中尋找獵物的海東青之類的猛禽。
「唯恐半途,信鴿…消息…」
蔡昭猛的醒來坐起,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頭如擂鼓隆隆。
她匆匆披上外衣,冒雨奔向飼養信鴿的籠舍,倒將在對?面窗下賞雨的蔡氏夫婦嚇了一跳,連忙撐傘跟上女兒。
蔡昭一頭沖進鴿舍,在里?頭一陣翻找。
「昭昭你怎麼了?」寧小楓氣息不穩的追進門來,「衣裳也不好好穿,大姑娘怎麼能……」
「你先?別說話?。」蔡平春安撫妻子,抬頭問女兒,「昭昭,你來說。」
「爹,娘。」蔡昭轉過身來,沾了滿身灰灰白?白?的鴿絨,「我可能知道紫玉金葵在哪兒了。」
漆黑昏暗的廳堂內,一燈如豆。
慕清晏將面前凌亂的卷宗一把推開,起而?轉身,用力推開厚厚的木窗板,一陣夾雜著細雨的山風狂野的吹入巨大的廳堂,將桌上的卷宗吹的四散飄揚,漫天飛舞。
年輕漂亮的頎長青年站在窗前,任由?寒冷的風雨吹拂全身︰「原來如此?,呵呵呵,原來如此?……」
此?時屋外忽然響起游觀月匆忙的聲音——「教主,屬下有急報!」
「進來說。」
游觀月小心的推開屋門,在門邊躬身稟告︰「十?數名易容喬裝之人從落英谷出來,他們駕舟走水路,向不同方向而?去。」
「昭昭走哪一路?」
「西北方向……像是沖著我們幽冥篁道去的。」
「不是幽冥篁道。」慕清晏轉回身,眸色清冷,「是懸空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