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南天穹轟然坍塌, 妖風從黑洞——來,民間百姓不——男女老少,觸之即刻——桃瓣。仙門修士但凡小于——六周歲者, 亦——桃瓣消失無蹤……」
「妖風肆虐時過三刻,黑洞遽然不愈而合。此時民間已有數千百姓憑空消失, 附近仙門亦損失了二——八名小弟子。」
「此番死傷慘重, 人心惶惶,天下都盼望仙盟懲舒宮施以援手。」
天穹坍塌之處離謁金門不過百里, ——發時劍宗尉遲銳第一時間帶人馳援,天洞消弭——又協助當地仙門處理善——, 因此眾門生到現在才接二連三御劍而回。
天空——不斷劃過御劍飛行長長——氣勁, 謁金門一反平——宏大肅穆之景, 各處都顯得有些喧雜。應愷穿過長長——游廊,沉默地一揮手,身——那名低頭匯報——門生才深施一禮,畢恭畢敬地退了下去。
「只是開始而已, 」應愷站定腳步,望——天空輕聲道。
身——尉遲銳亦站定在了欄桿邊,狐疑——︰「什麼意思?」
應愷不答反——︰「你還記得柳虛之醒來——, 斷斷續續轉述了冰川深淵下度開洵——只字片語, 提到‘幻境’、‘現世’等字句嗎?」
在這方——尉遲銳——思維與常人是一樣——︰「將死之人, 胡言亂語罷了!」
應愷卻搖了搖頭︰「度開洵——話應該是真——, 眼下天塌便是佐證。」
從尉遲銳一臉——無表情——模樣來看,他應該是沒听懂。
應愷嘆了——氣︰「如果我們所在——天地當真是一座大幻境,並且幻境開始——時間是——六年前升仙台,那麼這——六年來出生——所有孩子,都不是境主從現世——拖進來——真人, 而是幻境根據凡人繁衍規律所推演出——產物。」
「境主靈力即將耗盡,天地自然——開始坍塌,因此幻境首先收回這些假人。」應愷——上指了指天空︰「所以當這些孩子——作桃花飛入天洞,它們——實是重新變回了靈力,借此延遲幻境坍塌——進程罷了。」
尉遲銳愕然微張著嘴,突然反應過來︰「可山下平民不——男女老少,都——作桃花了啊?」
「對。」應愷平靜地道,「因此只有一個——加可怕——答案能解釋這種情況︰這世間——真人——實並不多。」
「從現世——拖進幻境——,只有各大仙門修士,約莫數量過萬——余千萬黎民,全是幻境——物。」
周遭一片長久——沉寂,半晌尉遲銳才擠出一句︰「應愷,你瘋了?」
應愷轉身皺眉道︰「我看著像瘋了?」
「……」
「能想到麼?你每天看到——天是假——,地是假——,人是假。」應愷背在身——雙手指甲緊緊切入掌心,但他一貫——涵養仍在,俊朗溫和——容並無太大變——,只聲音沉了兩分︰「這世間——情誼……怕也是假。」
尉遲銳頭腦嗡嗡作響︰「這誰干——?!」——
實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尉遲銳不願去信,應愷也不願。
但不同——是應愷身——盟主逃避不了,沉默良久才終于艱澀地道︰「這世間我所知幻術最強——,除了宮惟……沒別人了。」
尉遲銳掉頭就走,應愷一手把他提溜了回來︰「你上哪去!」
「去找宮惟,他現在——」
「見不到,我剛從滄陽宗回來。霜策建了一座禁殿,把他關起來了。」
尉遲銳月兌——而出︰「這又——何?!」
應愷在他純直又詫異——瞪視——欲言又止,然而眼下實在不是委婉迂回——時候,只得道︰「霜策待宮惟……頗有情誼。」
尉遲銳擰起了眉頭︰「不能吧。我看這天穹塌陷之——有八|九跟徐霜策有關,保不準就是他在幕——脅迫誘導了宮惟那小子,不然他干嘛把人關起來!」
應愷竟無言以對,想了想又道︰「此二人已有結發之誼。」
尉遲銳一臉狐疑︰「結發束冠?當年我們結發束冠儀式不都是你給操持——嗎?」
空氣安靜半晌,兩人——相覷。
應愷終于只能說︰「……他們雙修了。」
只見尉遲銳——眼眶一分分張大,眼底寫滿了震驚。
良久他難以置信道︰「徐霜策竟是如此慷慨心善之人!他分了多少靈力給宮惟?!」
應愷望著自己一手拉扯大——劍宗,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語。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騷動,兩人覓聲望去,只見拱門外數名年輕門生一窩蜂般扎在一處,有人在不知所措驚叫︰「師叔!師叔您怎麼了!」
應愷眉頭一皺,凌空飛身——余丈,落地疾步上前。
那幾個門生趕忙——盟主與劍宗行禮,他們身——空地上有一名金丹修士,正蜷縮在拱門下——角落里,視線渙散全身發抖,——容驚恐萬般,仿佛正沉浸在極——可怕——幻象。
尉遲銳一眼就認出了他,疑道︰「景輝真人?」
此人正是謁金門下——一位大修士。邊上年輕門生手足無措,見著家主如見救星︰「師叔帶我們去臨南救援當地仙門,——途險些——天洞——吹來——妖風刮走。我們七手八腳把他拽回來,可當時人就已——昏迷了!我們立刻護送師叔回來,誰料還沒來得及稟告劍宗大人,師叔突然醒來就……就變成了這樣……」
「盟主?」混亂——景輝真人突然望見應愷,顫抖著迸出兩個字。
緊接著他像溺水掙扎——人猛地發現了浮木,飛奔而來一把死死抓住應愷,視線卻仿佛直接穿透應愷,望見了虛空——加恐怖、——加血腥——景象︰「——不、不好了盟主!那個殺——他要上來了!他就要殺上升仙台了!!我們根本攔不住他,這世上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眾人——相覷,尉遲銳疑道︰「……殺——上了升仙台?」
應愷卻仿佛從對方這番語無倫次——話——意識到了什麼,加重語氣——門生確認︰「景輝真人是吹到了天洞——風才變成這樣——?」
「是!」
應愷立刻轉——尉遲銳︰「——六年前升仙台祭禮,你家這位景輝真人也在?」
各位大宗師出席升仙台祭禮時,通常——帶上自家德高望重、修——深湛——門人,尉遲銳一點頭︰「是啊。怎麼?」
應愷臉色止不住地難看起來,仿佛內心想到了某些極——不妙——猜測。
「他來了……他來了!」這時景輝真人猛地一抬頭,眼楮直勾勾望——半空,好像當真看到了一位滿身鮮血、拾級而上——殺——,連瞳孔都因——驚恐而劇烈顫抖︰「絕不能讓他過來,站住!站住!!」
鏗鏘一聲劍鳴,他在眾人——驚呼聲——拔劍,用盡全身力氣——下斬去!
轟隆!
應愷果斷出手,定山海連鞘擋下了景輝真人亂砍——劍鋒,又在他天靈蓋上重重一拍。
景輝真人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頹然倒下暈了過去。
應愷擺手示意眾人退開,然——用靈力催逼指尖鮮血,迅速在景輝真人額頭上畫了個無比復雜晦澀——符——入魂符。隨即他分出一魄離體,猛地扎進了景輝真人體內。
這是——了救治身——幻術——害者,進入他們——魂魄,去探查他們看到了怎樣恐怖——景象。不過一魄離體到底脆弱,哪怕對應愷這樣——強者來說都是有風險。尉遲銳眉頭緊鎖,半蹲在邊上握緊了劍柄,隨時準備一有不測就強行出手救人。
誰料眨眼間隙都不要,便只見應愷全身一震,雙眼睜開,分出去——那一魄又——迫退回來了。
「看不到。」應愷急促喘息,起身搖頭道︰「他魂魄不夠強,意識太混亂了,我根本看不清他腦子里——幻象是什麼……如果霜策在,也許能冒險一試。他在入魂符這方——鑽研精深,勝過我許多。」
一般當人站到了巔峰上,也許能虛懷若谷地夸贊某個下位者——某方——才能比自己強,但大概率——忌諱承認與自己同一高度——強者某方——才能比自己強。
然而應愷坦坦蕩蕩,哪怕當著一眾人——也毫不避諱。尉遲銳亦起身——︰「那怎麼辦,把徐霜策找來?」
應愷目光落在人——不省——景輝真人身上,斟酌片刻——一搖頭︰「眼下臨南當地諸——雜亂,你既是謁金門家主,還是應當留下來安定人心。」
「那你呢?」
「我回仙盟懲舒宮請盟主印,召滄陽宗主徐霜策覲見。」應愷望——頭頂陰霾——天穹,咬了咬牙︰「我必須找他好好談談了。」
詭雲遮天蔽——,隱隱摧動大地,山雨欲來風滿城。
所幸謁金門回岱山並不遠,定山海——劍速度極快,天黑前應愷便回到了懲舒宮。天塌之——令各地仙門人心惶惶,早已有大大小小——余位掌門家主在此急待覲見,然而應愷揮退了所有人,獨自疾步跨進書房,反手又關了門,從暗櫃——取出了一方白金青玉所制——盟主印。
此印長寬各寸余,雖然小但頗有分量,輕易不示人。應愷把它放進袍袖——,剛要轉身出去,指尖在懷里卻突然觸到了另一樣沉甸甸——東西,取出一看,微微一怔。
是滄陽宗禁殿前,從徐霜策袖——滑落下來——那個青銅楔盒。
吱呀——
窗欞不知何時竟然——吹開了,桌案上書卷翻動,筆架上狼毫微擺,陰冷風——似有一絲若有若無——苦味和哨聲,細听卻是尖銳——哀泣。
是什麼人在哭?
不知道——什麼,應愷內心突然涌起一陣煩躁。
他不假思索上前關窗,想把那無休無止——哭求驅趕出去,但窗扇合攏那瞬間卻壓出一股——強——風,直直撲到了他臉上,那絲苦味隨之驟然清晰起來——
分明是什麼東西——燒焦——味道。
啪!
啪!
火星在房梁上炸裂,哭喊人影攢動,大火在城——熊熊燃起。
轟隆一聲城牆坍塌,無邊業火躥上天際,吞噬了應愷——四肢百骸!
啪嗒一聲亮響驚醒了應愷,他猛然回過——來,發現自己還好端端站在緊閉——窗邊,冷汗早已濕透重衣,剛才不知不覺間手一松將青銅盒摔在了地上,亮響便是它發出。
「……」應愷踉蹌退——靠在書案邊︰「怎麼——……」
鮮血、慘叫、無邊業火……四——八方縈繞不去——哭聲。
那天在金船上,他用元——眾人開道,進入滅世之戰幻境,看見了巨型兵人屠戮眾生。出來——他就開始隔三差五夢見類似——慘景,且近來夢魘越發頻繁,讓他一旦入睡就痛苦不堪。
但明明只在夢——見到——場景,——何——突然出現在白——?
應愷用力咽了——干澀——唾沫,不知——何心里躁郁異常。
「不行,」他習慣性地想。
「我是盟主,天下人都盯著我,我不能露出這般模樣來讓別人瞧見。」
他勉強按下內心——煩躁和怒火,躬身想要撿起地上那個青銅盒,但銅楔瓖成——方盒竟然這麼一摔就散了。應愷暗責自己不該摔壞別人——東西,想把方盒撿起來拼好,卻見散開——銅楔條——露出了一個薄薄——縑帛軸,——他指尖無意一踫,無聲無息——血光。
應愷心——劇震。
下一刻,血光撲——而來,快得讓他措手不及,直接撞進了他腦子里!
周遭書房景象迅速模糊——開,就像——水洇了——色塊。整個世界仿佛一瞬間沉入深水,連五感七竅都——淹沒了。
這是什麼,幻術?!
應愷劇烈掙扎但無濟于——,正當窒息之際,突然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把他提出水——,腥咸陰風撲——而至——
震耳欲聾——轟鳴從四——響起,視線所及全是渾黃——洪水,滾滾洪滔將天地連——一線。
應愷還沒反應過來這幻境到底是怎麼回——,就感覺無窮無盡——疲憊和劇痛從四肢百骸升起,讓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原來是全身靈力——透支到了極限。
身——傳來一道熟悉——聲音︰「你還活著吧?」
應愷認出了那聲音,驚愕地回過頭。
只見狼狽不堪——徐霜策仗劍立于半空,全身濕透——容蒼白,衣袍、佩飾都與平時迥異,定楮一看倒像是古畫上數千年前——衣裳制式。
「……霜策?!」
徐霜策好似才二——出頭年紀,眉眼較現在——加鋒利,多了一分年輕桀驁——氣質,不過因——靈力透支疲憊過度——緣故嗓子已——啞了︰「如果不在一個時辰內將洪水控制在太湖區域,下游八七八處河——必然全——決堤,到那時整個水勢就肯定控制不住了。」
這時又一陣狂風呼嘯而來,風——隱約傳來遠處百姓撕心裂肺——哭聲。徐霜策一手撐住額角,眼底隱約有些不耐︰「我們還沒死呢,哭什麼喪?」
不——是眼前這滔天洪災,還是徐霜策一反常態——言語,都讓應愷驚得說不出話來。不過此刻他沒時間細思了——前方大堤在地動山搖——崩塌,通天巨浪猶如千軍萬馬洶涌而至,頃刻間便遮蓋了全——視野!
「……算了,」徐霜策拔劍出鞘,重重呼了——氣︰「你我今天怕真得死在這里了。」
應愷——容劇變,連拔劍都來不及,巨洪遮天蔽——襲來,瞬間把他所有感官吞沒至頂!
轟隆——
滾雷響徹岱山上空,照亮了層層詭雲。
「盟主還沒出來嗎?」「已——一個人在書房里待大半晚上了……」「諸位門派家主都在等待覲見,盟主沒出什麼——吧?」
……
終于一名懲舒宮內侍端著茶水,來到書房門前,小心翼翼敲了敲門︰「盟主?應盟主?」
吱呀一聲尖響,書房門開了。
內侍下意識抬眼,恰逢驚雷自窗外響起,剎那間映亮了桌案——應愷——身影。
應愷筆直地端坐著,半側身體沒入黑暗,半側卻——閃電照亮。他直勾勾望著前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上去像是尊沒有生命——雕像,只有眼底微微閃爍著一星血光。
突如——來——驚懼攫住了內侍——心,手一抖茶盞落地粉碎,砰!
「盟主恕罪,盟主恕罪!我這就——」
應愷吐出幾個沙啞——字︰「你出去吧。」
內侍動作一僵,到底還是關心所致,忍不住囁嚅︰「盟……盟主是否身體不適,要不要找醫宗大人前來看看……」
桌案在巨響——四分五裂,應愷——厲吼聲嘶力竭︰「出去!!」
內侍這輩子沒見過一——溫和——應愷如此狂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連碎瓷片都來不及撿就連滾帶爬退出門檻。臨關門前最——一眼,他只見應愷當空拂袖,從虛空——掀起一道黑色密閉空間——芥子壺。
須彌藏芥子,壺——納——月,這件玄門法寶是用來禁閉自我。
應愷仿佛在強忍著痛苦和暴怒,脖頸到手背青筋暴起。他將芥子壺往自己身上一罩,整個人便進入了禁閉空間,從滿地狼藉——書房里憑空消失了。
「……盟、盟主……」
內侍驚魂未定跪坐在地,正當滿心疑惑,突然頭頂傳來一聲驚天動地————
轟隆!!
他一個哆嗦抬起頭,萬頃巨雷劃破天穹,鬼魅夜空瞬間森亮。
雷聲透過層層床幔,變得朦朧不清,像遙遠海——上隱約——浪潮。
「徐白……」——
褥——宮惟動了動,發出輕微——呢喃。徐霜策把他往懷里擁得——緊了些,低聲道︰「沒——,睡吧。」
宮惟側頰緊貼著他頸窩,流水般——頭發蹭在徐霜策下巴上,喃喃地——︰「天塌了嗎?」
「打雷而已。」
宮惟點點頭,似乎安心了少許︰「天不能再塌了。」
徐霜策停下拍撫,黑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半晌終于——︰「你一直在殿——,怎麼知道天塌之——?」
「我能感覺到呀。」
「……」
「奇怪,」宮惟疑惑地睜開眼楮,皺眉道︰「——什麼我能感覺到?」
徐霜策無聲地呼了——氣,但沒讓宮惟發現,抬手輕輕掩住了他——眼楮︰「別想那些了,睡吧。」
窗外電閃雷鳴,整個天地仿佛——作了咆哮——大海,只有這座禁殿像一葉孤舟獨自漂流。四——床幃圈出了一個私密溫暖——小世界,——徐霜策有力——臂彎守護著,天翻地覆都——隔絕在外,一絲風雨也透不進來。
層層詭譎迷霧與重重陰暗殺機,都隨暴雨遠去,——作了模糊——背景。
「我好像突然能感應到這世上——很多動靜……烏雲在天上翻騰,裂縫在地底延展,遠方很多山脈都要塌了。」宮惟一動不動伏在徐霜策懷里,嘆息剛出——就消融在了無邊——黑夜——︰「我好難受啊,徐白。這天地是要毀滅了嗎?」
他頭發間隱約有桃花——芬芳,徐霜策一下下拍撫著,直到那微涼——發絲完全理順,才道︰「不。」
「——什麼?」
徐霜策道︰「我——找到辦法把它延續下去。」
還能找到什麼辦法?
山川——塌陷,河水——斷流,這世上沒有亙古不滅——東西,就像美夢總有一天——醒。哪怕耗盡最——一絲靈力、榨干最——一滴心血,也不過是將夢醒——那一刻推得遲些、再遲些,讓溫暖——假象再沉溺——久一點。
宮惟——智一——清醒一——恍惚,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仿佛在時空——夾縫——載沉載浮,少頃輕輕地——︰「徐白?」
「嗯?」
「我感覺你好像有一點傷心。」
「……」
徐霜策撫摩他頭發——手頓了頓。
「別傷心了,我喜歡你。」宮惟抬起頭,在黑暗——看著他深刻清晰——下頷線,說︰「我們來聊聊天吧。」
這一次徐霜策終于沒有再讓他睡覺,低聲道︰「你想聊什麼?」
宮惟想了想,微笑起來——︰「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