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刻鐘。
岱山, 懲舒宮。
金船靜靜懸停在高空，從船舷向——望去，岱山千里山脈仙雲繚繞, 懲舒宮猶如雲巔飄渺遙遠的城郭。
擦一聲冰裂清響，——華仙尊殮衣嚴整的遺體從玄冰床上懸浮起來, 輕輕落進了早已準備好的黃金巨棺里。隨即層層棺槨發出參差有序的震動, 逐——嚴密合攏，將他平靜蒼白的面容完全封在了里面。
應愷攏袖立在棺槨邊, 傷感地嘆了口氣︰「明天我找個由頭把你派去宴春台，想辦——把宮徵羽給接回來, 否則遲早要露餡。唉, 也不知道他這陣子受了多少苦, 我看他都餓瘦了……」
尉遲銳正用牙磕核桃，聞言疑道︰「有嗎？」
然而在應愷眼里，自打——十年前尉遲銳跟宮惟長大離開懲舒宮開始，每次只要他倆回來, 他倆都肯定瘦了，——個是累瘦了另一個餓瘦了。後來尉遲銳跟宮惟倆都覺得，他倆要真像應愷形容的這個頻率瘦下去的——, 早該變成兩根骷髏了才對。
應愷更傷感了︰「十六年——宮徵羽犯下大錯, 乃是我管教不嚴失職之故。這次把他接回來後, 我——定要嚴加申飭, 令他閉關思過，沒個三年五載絕不準出來！更不允許去找霜策報復！」
尉遲長生心說得了吧，不被徐霜策抓去叉死砌進璇璣殿的牆就好了，就他——報復？
這時藏尸閣的門被叩了叩，——待叨叨的應愷頓時閉上了嘴, 只見穆奪朱推門而入，客客氣氣道︰「應兄好了嗎？懲舒宮弟子派人來請，說定仙陵已經打掃齊備可以入葬了。」
應愷忙拱手見禮，穆奪朱打量他半天，關切地問︰「應兄這兩日怎麼瘦了？」
「噗！」尉遲銳頓時從沒忍住，核桃仁差點嗆進氣管里。
「……」應愷哭笑不得地模模臉，問︰「有嗎？」
穆奪朱卻沒有笑，皺眉道︰「應兄這兩日眼下青黑，神光晦暗，靈氣凝澀，怕是元神損耗得非常厲害。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的——是盡早告訴我，盡快配藥休養才是。」
這麼——說應愷倒突然想起——，但遲疑了片刻，才道︰「那天元神進入度開洵通過兵人絲昭示的幻境時，起初沒覺得什麼，後來卻連續兩夜多夢不安，且頻繁驚醒。我總覺得似乎夢到了什麼挺要緊的——，但醒來卻不論如何想不起夢見過什麼……這兩日確實屢感力不從心，許是當初——是托大了的緣故吧。」
當時進入幻境是他用元神開道，等于是單憑魂魄強闖生死，留——些後遺癥也不奇怪。穆奪朱道︰「既然如此，應兄不如先移步，待我幫你診治探看之後再——船吧，至少也求得——個安心。」
應愷習慣性推辭︰「不用不用，穆兄費心，澄風先——說過這——情況休息半月便是，所以我……」
「應兄不用擔心診金。」
應愷還以為自己听錯了︰「什麼？」
穆奪朱鄭重道︰「可以先欠著。」
「……」
應愷哭笑不得，正待說什麼，突然藏尸閣大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名紫衣弟子疾步入內，甚至來不及——行禮，直接俯身︰「宴春台傳——陣急報！臨江都邪祟突然顯形傷人，樂聖大人身中鏡術神志不清，方才劍斃了嫡徒孟雲飛！」
三人齊齊色變，穆奪朱道︰「什麼？！」
應愷突然感覺元神不受控制般震動數下，仿佛有股無形的巨力鉗住了他的魂魄，正重重向——拉。
這感覺——天來已經發生過數次，沒有——次像現在這麼劇烈、這麼明顯。但此時他顧不得異樣，勉強定住心神問︰「徐宗主與——名弟子正拜訪宴春台，兩人有沒有傳來消息？」
紫衣弟子垂首︰「徐宗主一臂負傷，此刻正力戰樂聖于蓬萊殿！」
應愷拔腿就向——走，峻聲吩咐︰「派人通知滄陽宗，上芷蘭孟家報喪，穆兄帶人備棺隨我去宴春台。長生坐鎮岱山仙盟，通知懲舒宮準備開定仙陵，萬——柳虛之有個長短……怎麼了？」
其余——人都愕然盯著他，穆奪朱顫聲道︰「應兄，你？」
應愷站住了腳步，——意識——模鼻子，滿手鮮紅。
暗紅的血從他鼻腔、耳朵、雙眼中流淌出來，滴答落在地上。緊接著——口閃著絲絲金光的心頭血猝然噴出，他只來得及趔趄了——，隨即一頭栽倒！
「應兄！」
穆奪朱與尉遲銳兩人同時沖上——把他扶住，只見應愷雙眼緊閉，氣海就像燒灼了的海面一樣狂暴沸騰，穆奪朱伸手——探，緊接著神情劇變︰「不好，他的元神非常不穩……」——
音未落，尉遲銳突然抬手打斷了他。
「劍宗？」
尉遲銳神色冷峻，目光銳利，與平常的模樣大相徑庭。穆奪朱心口一提，只見他轉向身後不遠處那巨大的金棺，——手慢慢按在了腰間神劍羅剎塔上。
穆奪朱難以置信地用口型問︰「又是……？」
尉遲銳腳步無聲地向後一轉，把所有人擋在自己身後，輕聲吐出一個字︰「走。」
穆奪朱不用他吩咐第二遍，迅速架起應愷帶弟子退出藏尸閣，腳步剛出大門的瞬間，只听身後金棺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沉悶的—— 。
緊接著，整座金船劇烈——震，所有人隨地面急劇下沉︰
轟隆！！
兩聲巨響相隔千里，卻在此刻完全重合。
宴春台上，三層、八組、六十五座大大小小的青銅編鐘依次震動，尖聲如利錐、重音如山裂，參差交疊長短密集，猶如暴風雨中咆哮的巨浪，鋪天蓋地淹沒了蓬萊殿！
徐霜策身處漩渦正中，——擺手設下了——陣，在音波沖出大殿的——刻牢牢將其鎖在了蓬萊殿中。緊接著青藜劍光當頭而來，柳虛之已經沖到眼前，眨眼間連出上百劍，均被徐霜策閃電般避了過去。
「徐霜策……殺了……殺……」
徐霜策——掌當頭拍——︰「柳虛之！」
柳虛之天靈蓋結結實實受了這——擊，哇地噴出一口血，但布滿血絲的眼楮仍然直勾勾盯著虛空︰「千萬……不能……讓他……」
當啷一聲徐霜策掌揮開青藜劍，拎著柳虛之衣襟︰「你看到了什麼？」
他的每個字都蘊含著強大的破魔之力，但柳虛之已經完全被自己最恐懼的幻境所控制了，驀地怒吼一聲召回青藜劍，猛——振袖。
重逾千鈞的青銅大鐘轟然巨響，音波如狂潮直催元神，青藜劍光終于在徐霜策胸前帶起——弧血線！
幸虧徐霜策身法快，然而胸前衣襟仍然被橫著劃破了尺長的裂口。
右臂傷未痊愈，——味閃躲無——于補，這樣下去蓬萊殿遲早要塌。徐霜策劍眉——蹙，眼底映出殿——剛才宮惟離去的方向。
他終于做了決定，在柳虛之再次沖上來前——抬手，沉聲道︰「不奈何。」
——耀眼的流星破開虛空，卷起沖天磅礡氣勁，啪一聲被徐霜策穩穩抓在手里——
刻靈力從劍柄順劍身暴燃，熊熊烈焰當空斬下，滿大殿六十五座青銅巨鐘崩塌爆裂，——劍將柳虛之重重掀飛去了數十丈——！
柳虛之的身體砸穿十余座石牆，半座大殿在劇烈震動中轟塌，暴雨般的殘垣斷磚霎時把他整個人埋在了——面。
徐霜策提劍上——，再——次從廢墟中單手拔出柳虛之。
樂聖已經無力反抗，但——是不住抽搐。他眼白幾乎完全變成了血紅色，視線渙散毫無神光，瞳孔內部又出現了——個針尖般的小瞳孔——是元神被幻術控制已深的標志。
「徐霜策……殺……你殺……」
「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徐霜策低聲問。
柳虛之置若罔聞，翻來覆去只重復著那幾個字。他仿佛在幻境中跟什麼人拼死——搏，憤恨、驚怒和恐懼讓他整張臉都在微微扭曲。
徐霜策終于呼了口氣，道︰「既然你不說，只能我自己進去看了。」
他靈力催動指尖，指縫中生生洇出血來，蘸鮮血在柳虛之滿是冷汗的額頭上畫了個無比復雜艱澀的符圖案，走筆龍蛇——氣呵成。
就在符最後一劃落定的剎那，柳虛之全身猛地一抽，元神被無形的巨掌生生鉗死；與此同時徐霜策分出一魄離體，從半空中冷漠地打量樂聖片刻，——頭扎下！
仿佛整個——界都沉入黑暗，數息後，視線再度亮了起來，呼嘯而來的長風拂起鬢發。
徐霜策站在幻境中央，緩緩睜開了眼楮。
眼前是一座白玉廣鋪、金柱林立的高台，深冬蒼茫的風掠過遠方山林，陰灰蒼穹泛著隱隱血色。六世家八門派的各位宗師橫七豎八倒了——地，有人頭破血流，有人生死不知；幻境中的柳虛之全身浴血倒在他身邊，不甘心地兀自抽搐，然而無濟于。
望不到盡頭的白玉地磚寸寸龜裂，裂紋皆盡被鮮血染紅，猶如天幕——鋪開了——張血淋淋的巨網。
竟然是升仙台。
——是誰干的？
答案隱隱呼之欲出，這時徐霜策听到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他——寸寸僵硬地回過頭，看到了自己。
幻境中面容冷酷的滄陽宗主與他擦肩而過，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向。徐霜策目光隨之而去，看見「自己」正走向升仙台正中，而那里竟然還站著——個人，是宮惟！
但那已經不是徐霜策所熟悉的宮惟了，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宮惟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這麼搖搖欲墜過。
他全身緋紅衣袍已經被染成深紅，白色里襟亦浸透鮮血，左臂已斷，月復腔穿透，僅靠右手持劍勉強站立；他似乎連呼吸都很困難了，但仍然固執仰頭看著幻境中那位滄陽宗主，即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都能看清他眼底絕望和乞求的光。
徐霜策瞳孔猝然縮緊。
他看見自己手起劍落，毫不猶豫，——劍刺進了宮惟左心！
徐霜策的腳剛離地就被無形的力量死死束縛住了，這里是柳虛之的幻境，他無——離開境主身周三尺以——！
血從宮惟胸腔中一——冒了出來，映在徐霜策戰栗的瞳底，他看見那少年終于頹然地跪了——去，但雙手仍然緊緊抓著不奈何劍身，大顆淚水——從眼眶中涌了出來。
為什麼只是哭？
你不是一直想殺我嗎，為什麼不反擊？
徐霜策雙手十指盡入掌心，熱血滾滾順掌縫而——，最後殘存的——絲理智在瘋狂警示著讓他不要再看，但實際上他連移開目光都做不到，眼睜睜看見少年對著幻境中的自己說了句什麼，顫抖的口型清清楚楚——
「徐霜策，我……我喜歡你……」
「……你不能這麼對我……」
剎那間仿佛被不奈何——劍貫心的是自己。
徐霜策站在了原地。
他的大腦——乎空白，但從背影中看不見幻境中的自己是何表情。這時只見遠處——人勉強起身，竟然是重傷在身的劍宗尉遲銳，用盡最後的力量一劍劈——，卻被那個滄陽宗主輕而易舉抬手——擋！
當啷一聲清響，神劍羅剎塔僅將護臂斬得四分五裂，然後尉遲銳頹然噴出一口血，無力地跪在了地上︰
「不……不能……讓他……」
不能讓他什麼？！
徐霜策無——听清後面的——，因為他看見幻境中的自己再無阻攔，發力將不奈何對著宮惟的心髒刺了進去——
天旋地轉如墜深崖，徐霜策神識劇震，魂魄摔回了自己的身體。
砰！
蓬萊大殿——片狼藉，隨著徐霜策——松手，神智全無的柳虛之重重跌落在了廢墟上。
「……」
震動已經停了，周遭窒息得可怕。遠處大殿——的人聲正穿過夜空遙遙傳來，呼喊、哭泣、來回跑動的腳步都隱隱听得清楚。
沒人看見在這狹小的角落中，滄陽宗主半跪在地，——手撐著碎裂的地磚，耳邊只回蕩著自己嘶啞可怕的喘息。
「我喜歡你」——仿佛深水——漸漸浮出陰影，幻境中含血的乞求聲再次從意識深處響起。
不可能，你明明只想殺我。
「可我喜歡你。」
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喜歡！
「你怎能如此屠戮于我，徐霜策？」
喀嚓——聲清脆龜裂，五指同時按進地磚，徐霜策——手死死按住額角。
他就像走投無路的困獸，內心突然生出一個荒謬到極點的念頭︰會不會那幻境中的——切都曾經發生過？
他故意說喜歡我，只是為了看我此刻被千刀萬剮，只是為了給他自己報殺身之仇？
吱呀——
這時殿門突然被推開了，——個熟悉又輕快的腳步跨過門檻︰「有人嗎？」
霎時徐霜策面容劇變，猝然回頭。
沉重的殿門被用力推開了——條縫，漫天月華之——，「向小園」正背著手躍過斷裂的地面。少年身形總有——輕盈到了極致的韻律感，他向四周好奇張望了——圈，驀地看見徐霜策，眼底神采——亮︰「師尊！」
黑暗完全掩蓋了徐霜策此刻的表情，宮惟看不見，開開心心地奔上——︰「師尊果然英明神武，已然力挽狂瀾，弟子欽佩至極！弟子擔心師尊，所以就來……」
陰影中傳來徐霜策壓抑的聲音，冰冷刺骨︰「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