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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幾乎空白的死寂中, 宮惟瞳孔縮緊到極致,只見徐霜策定定地看著他︰

「法華仙尊生前,與謁金門劍宗世家——為親厚。」

「——越與他生前喜惡相似, 被奪舍的幾率也就越高,明白了嗎?」

血液霎時沖向四肢百骸, 宮惟緊繃的脊背肌肉一松, 再出聲時除了沙啞與慚愧,沒人能听出絲毫異樣︰

「是, 弟子明白了!」

徐霜策欣——點頭,——而還是沒放手。他每根修長的手指都蘊藏著難以想象的強勁靈力, 就這麼不輕不——捏著宮惟的下巴, 半晌突——話鋒一轉︰「那——知道法華仙尊生前——厭憎的人是誰麼?」

「弟子不知。」

徐宗主嘴角略微一勾, 但笑意完全沒有出現在眼底︰「——是我。」

這普天下大概沒人會覺得徐宗主與宮院長彼此不是對方——仇恨的對象,宮惟張了張口,不過什麼也沒說,又緊緊閉——了。

徐霜策道︰「為師——像對——說過, 尉遲家——兒大多桀驁,不值得相交。」

宮惟誠懇道︰「師尊說的是。」

「那為何還在背地里暗通款曲?」

暗通款曲這個詞用在這里實在太怪異了,宮惟一臉慚愧道︰「弟子一時鬼迷心竅, 請師尊責罰。」

徐霜策卻反——︰「責罰?」

宮惟白緞寢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 露出修長的脖頸與胸月復, 只有腰間一段被拽斷的絲絛勉強束了個形狀。徐霜策的視線落在——面, 昏暗中完全看不清神——,許久他才松開鉗制宮惟下頷的手,一言不發拎起那寢衣袍襟,緩緩地、仔細地替他整——了。

宮惟語氣惶恐︰「弟子實在知錯,請師尊……」

「我發現——不管當面答應得多——, 一旦背過身去,還是會繼續做令為師不快的事。」

徐霜策將寢衣被拽斷的腰帶一絲不苟系。他俯著身,兩人靠得極近,宮惟甚至能聞見他頸側傳來沉沉的白檀氣息,與他語調一般不動聲色︰

「因此為師不辭辛苦,只能用一種辦法來對付——罷了。」

「師尊——」

話沒落音只見徐霜策站起身,道︰「來人!」

這兩個字傳音入密,很快偏殿門外傳來腳步聲,值夜的兩名弟子匆匆而來,正是溫修陽與盛博。

宮惟眼睜睜看著徐霜策那線條凌厲的下巴向周遭一抬,輕描淡寫道︰「收拾他的東西,搬去主殿。」

璇璣主殿!

那是徐霜策——的起居之處!

宮惟表——一變,豈敢打擾師尊起居幾個字還沒出口,只听盛博月兌口而出︰「可是宗主……」

緊接著他就被溫修陽一把摁住了。

這位跟了徐霜策——長時間、滄陽宗年輕一代排行首位的大弟子神——緊繃,低頭盯著地面︰「是。」

宮院長——輩子雖——喜歡偷溜進徐宗主的寢殿玩,但那——的只是為了玩兒,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住進去跟徐宗主同吃同睡,那滿面逼——的惶恐終于有一絲不是假的了︰「懇請師尊三思,弟子豈敢耽誤師尊清修?我看還是——」

他的話再次被打斷,只見徐霜策回頭親手把他從地——拉了起來,手勁如精鐵般沉而有力,但話卻完全相反︰「愛徒不必受寵若驚。由為師親——看顧,——不會再有被奪舍之慮了,難道不——麼?」

「但師尊安樂才是弟子心頭大願,怎敢以卑微之軀打擾師尊起居?」

「——若是——被法華仙尊奪舍,為師才不得安樂呢。」

宮惟立刻肅容長揖︰「弟子寧可殺身成仁,也絕不令其得逞!」

徐霜策冷冷地反——︰「愛徒既——如此孝順,為師怎忍心看——身死?」

「回稟宗主,」這時溫修陽快步——來,低聲道︰「已——收拾妥當了。」

徐霜策鋒利的眼尾向宮惟一掃,負手向外走去︰「走吧。」

短短十余丈從寢室到殿門的路,此刻卻變得無比艱難,——似人間通往地獄的不歸途。

向——園的同門師兄弟倒也罷了,露餡可能——很低,且就算露餡也無——謂,但徐霜策可不同。宮惟深知——只要跟徐霜策同食共寢超過三天,連底子都能被他那雙波瀾不驚的利眼看得清清楚楚,到時候恐怕連速死都能成為奢求。

寧願去滄陽八獄,也決不能進璇璣主殿半步!

盛博抱著比他人還高的枕頭床褥從身側——過,宮惟深吸一口氣,電光石火間忍痛做出了決定,在錯身的剎那間伸腳一絆。

「——啊!」

盛博猝不及防一個撲地,稀里嘩啦帶倒了板凳,手里東西 當撒了出來,一本深藍色的書冊貼地打旋,「嘩啦!」一聲撞在了徐霜策腳邊。

時間仿佛靜止了,只見徐霜策低頭望去。

「黃泉不了——」五個濃墨——彩的大字,以及封面——卿卿我我的徐宗主與法華仙尊,就這麼光明正大亮在了——有人眼底。

「……」

死寂。

溫修陽表——凝固,倒在地——的盛博眼珠險些奪眶而出。

撲通一聲宮惟跪地,痛心疾首︰

「師尊饒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徐霜策那張臉——什麼——緒波動都沒有,哪怕用矩尺來量,都不會見那雕刻般的眉眼、薄而冷淡的嘴唇有絲毫移位。他就這麼定定地盯著腳下那本書的封面,良久才俯身把它撿了起來,拿在手里,翻了幾頁。

「師尊……」

「何處得的?」

宮惟誠懇道︰「臨江都買的。」

「為何買它?」

「弟子一時鬼迷心竅,誤入歧途!」

「為何不扔?」

「……」宮惟露出了羞愧之色。

徐霜策點點頭,不動聲色說︰「看來是——節精彩,舍不得扔。」

盛博終于合——了因為震驚過度而不斷戰栗的嘴巴,拼命使眼色示意宮惟磕頭認罪,但緊接著只見徐霜策抬手一招,說︰「過來。」

他那只手簡直跟招魂幡無異,盛博條件反射把眼一閉——

而下一刻,預想中流血漂櫓尸橫當場的畫面卻沒有出現。

徐霜策那只手落在了宮惟頭頂,還模了模,和聲道︰「稚子年幼,課業沉——,受旁人口中的奇聞軼事引誘也不為怪。」

「……」宮惟一句「求師尊別把我關進寒山獄」就這麼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背書太慢,正——應當多加練習。」徐霜策頓了頓,把《黃泉不了——》放到宮惟手——︰「從明日起——去熟讀此書,每天背一章,每章大聲背誦給為師檢查。記得需字句順暢、誦讀如流、心領神會,明白了嗎?」

如果說剛才只是死寂的話,那麼現在就是地獄般可怕的窒息了——

有人的喉嚨都像被滾燙的石頭活生生堵死了,良久只見宮惟長吸了口氣,再深深地、徐徐地吐出來,原地站定平靜片刻。

他畢生的演技都在此刻發揮到了巔峰。

「撲通!」一聲宮惟感激跪地,雙手將書高舉頭頂,字字——意切︰

「師尊用心良苦,弟子銘感五內,定謹遵師囑!!」

徐霜策淡淡道︰「去吧,愛徒。」

與此同時,謁金門。

「已——快丑時了,少主——哪去?」「少主!」……

殿外傳來侍衛們聲音的時候,尉遲銳正盤腿坐在寬大的桌案後看書。

當世劍宗尉遲銳,字長生,從外表看年不過二十許,多年來狀態一直保持在——巔峰的時候。論長相而言尉遲驍與他頗有相似,但劍宗本人眉骨更高、鼻梁更窄,因此總給人一種冷漠桀驁,且不太——打交道的觀感。

此刻他的深金輕鎧已——月兌了放在案邊,一身鷹背褐滾金邊長袍,威名赫赫的神劍「羅剎塔」靜靜立在身側,無聲散發出巨大的壓迫感。

他正一手拿書一手向前伸去,緊接著殿門就被 當推開了。

——啪!

尉遲銳閃電般合——手里的書,洗劍集封面完美蓋住了里面夾著的那本——冊子——《開元雜報八卦特輯︰當世宗師戰力比拼之行走的炮台,劍宗尉遲長生篇!》——面無表——一抬頭,只見親佷兒尉遲驍大步挾風而入。

「稟劍宗,」尉遲驍欠身作揖,肅——道︰「弟子有要務在身,需即刻啟程,特來請辭!」

「……」

尉遲銳頭頂整齊地冒出三個——號,少頃一聲不吭把那只伸向瓜子盤的手收了回來,鎮定地嗯了聲。

尉遲驍轉身就走。

「別死了啊。」就在他一腳跨過大殿門檻時,身後突——傳來了一句。

尉遲驍無奈地回過頭︰「為什麼從——到大每次我只要出門您都得提醒這一句,叔叔?」

劍宗頭也不抬,右手一揮,示意他可以走了。

沉——高大的殿門轟一聲再次合——,尉遲銳翻書的手停住了,良久低聲道︰

「因為人容易死。」

——二十年前岱山仙盟,懲舒宮外的河水淙淙流過青苔岩石,石頭——那道熟悉的身影背對著光,盤腿垂釣,笑嘻嘻的聲音卻把——魚嚇得四散游走︰「對了長生,我昨晚又溜去滄陽山找徐霜策了,結果——猜怎麼著?姓徐的竟——下了一道法令說法華仙尊與狗不得——山,——正氣煞我也!」

年輕的劍宗垂著釣竿,冷靜地說︰「不可能。」

宮惟道︰「怎麼不可能?」

「狗又沒有做錯什麼。」

「尉遲長生!」

尉遲銳一縮頭躲過魚鉤,說︰「——這狗倒總有一天要被姓徐的弄死。」

「胡說八道,他死了我都死不了,信不信——打起來我未必會輸給他?」

「——不會輸——多被打死。」

「尉遲長生!!」

……

「——沒事吧?」十六年前升仙台下,巍峨的懲舒宮隱沒在無邊雲海里,尉遲銳終于忍不住偏過頭——,「——的劍呢?」

儀式馬——就要開始了,身側的宮惟同他一樣禮服隆——,燕脂色繡金楓葉的寬袍廣袖,腰封——綴著兩枚金光燦爛的——錢幣。不知是不是腰封太緊的原因,他整個人看——去都有些反常的緊繃,側頰如冰雪般蒼白,一雙眼楮卻黑洞洞地,直勾勾盯著高處山澗中的升仙台。

「宮惟?」

「……沒事。」宮惟如夢初醒般,猝——別開視線︰「沒事。」

尉遲銳眯起眼楮,順著他方才的視線方向望去,只看見遠處高台——一道背影迎風而立,是負責主祭這次仙盟盛會的徐霜策。

「——倆——近不是休戰了嗎?」他狐疑地。

這句話久久沒有得到回答,尉遲銳一回頭,卻見宮惟一只手死死扣著袖口,似乎袖中藏著什麼東西,用力到手背連青筋都暴了出來。

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突——竄起,尉遲銳壓低聲音︰「宮徵羽!」

宮惟突——︰「——相不相信,這世——有些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去完成某一件事的?」

「什麼意思?」

「……」

宮惟在他的瞪視中張了張口,但什麼也沒說,突——倉促地笑了下︰「——說我會不會死啊。」

死這個字在他倆互相挖苦的時候出現過成百——千遍,但唯獨這一次,尉遲銳眼皮無來由一跳︰「宮徵羽——這……」

「開玩笑的,」宮惟猝——打斷他道。

少頃他又笑了笑,盡管看——去只是勉強勾起蒼白的唇角,深吸了一口氣︰「……玩笑而已。」

「時辰到——」

「請法華仙尊——」

尉遲銳眼睜睜看著宮惟擦肩而過,走向雲山霧繞中華美、廣闊的高台,那深紅色迎風揚起的衣袍漸漸消失在了寒風深處,再不留絲毫痕跡,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毫無來由地出現在這世間一樣。再接下來一切都——像漩渦般的噩夢,細節和圖像都在無數次的——復中漸漸模糊、夸張以至怪誕,——終被一道由遠及近的嘶喊倉惶劃破︰

「稟報劍宗!台——驚變!」

「宮院長已仙逝了!!——」

那尖利的尾音仿佛一聲——錘轟——而下,將太乙二十八年的深冬、天下仙盟的局勢、乃至于很多年輕修士們對求仙——道的認知都砸得四分五裂。

也就是從那時起很多人才意識到,哪怕——能修煉得呼風喚雨、移星轉斗甚至是手眼通天,——終也都是會死的。

旦夕禍福,大道無常。

生死與離別都只在一瞬間。

謁金門大殿靜得一根針掉在地——都听得見,良久尉遲銳站起身,剛向「羅剎塔」劍伸出手,突——半空中——嗡!

桌案——一道傳信令牌突——動飛起,爆出縱橫交錯的千里顯形陣,一個深藍布衫、腰掛金鉤的男子立于其中,青銅劍柄——刻著定山海三個古樸的篆體字,竟——是應愷。

三更半夜有何要事?

尉遲銳一句「干嘛」還沒出口,只見應愷鏘一聲——用劍撐住身體,喘息道︰「千度鏡界沒有損壞。」

尉遲銳眉梢一跳,「什麼意思?」

緊接著他看見應愷左手舉起一物,半個巴掌大——,密密麻麻刻滿了奇特的銘文,正是徐霜策在臨江都時從鬼修心髒里硬生生掏出來的青銅鏡片!

「我回仙盟打開了禁地鏡宮,千面幻鏡無一破裂,證明這塊鏡片不是從千度鏡界流傳出來的。」

「……」尉遲銳莫名其妙地眨眨眼楮,——後一指他手里那塊鏡片︰「長得一樣。」

應愷似乎非常疲憊,喘得很厲害︰「我知道,通過對比銘文我甚至找到了這塊碎片——應——屬的那面鏡子,但它是完——無損的,因此我只能想到復制品這一種解釋。但千度鏡界本身是太古神器,絕無可能被任何人復制出——」

咚!咚!

咚!!

對面突——傳來聲響,由遠及近且越來越——,打斷了他的話。

尉遲銳疑道︰「——在干嘛?」

應愷倉促地回了下頭,但通過顯形陣看不清他身後到底有什麼,只能隱約分辨出他周圍環境極其黑,震動讓地面也漸漸開始搖晃。

「……徐霜策說臨江都的鬼修與宮惟有關,而我不相信。我想下來親——驗證這一點。」應愷喉結——下一動,應該是吞了口唾沫︰「不過今晚大概是八字走背運了。」

尉遲銳提起劍︰「——到底在哪?」

咚!

咚!!

地面猛烈一震,只見應愷轉身將右手按在了劍柄——,回頭道︰「如果十二個時辰後我還是沒消息,按照仙盟律令,傳滄陽宗主代行盟主權責,‘三宗’共同從旁協助。」

尉遲銳喝道︰「應愷!」

話音未落,應愷決——一揮,顯形陣應聲而散——

尉遲銳的身影同法陣一起——作千萬光點,隨即迅速消失。地宮中恢復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應愷只能听見——的呼吸,成了周遭濃郁到——不開的尸臭中唯一的氣流。

咚!

像無數——物同時砸地,近了。

咚!!

更近了。

咚——

地面驟——劇震,隨即恢復死寂。

「……晚輩應宸淵,不巧打擾各位前輩。」應愷瞳孔壓緊,輕聲說︰「得罪。」

下一刻定山海出鞘,劍光唰——炸起,瞬間映亮了周遭無數雙渾濁腐敗的眼楮——

黑暗中一張張青白面孔已逼近應愷身側,全都直勾勾地盯著他,膝蓋僵直不能彎曲,放眼望去密密麻麻。

那竟——是揭棺而起的無數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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