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銳冷笑一聲, 紋絲未——,劍鋒明晃晃映出他陰鷲的眉眼,一字一頓道︰「還元駒命來!」
嘩啦!
這時遠處小山般的廢墟晃——一下, 緊接著破土而出一只手,有氣——力地晃——晃︰「叔、叔叔……」
嘩啦一聲磚瓦滾落, 從下面霍然坐起來一個人, 狼狽不堪嗆咳不已,赫然——是尉遲驍︰
「抱歉打斷, 我還沒死呢,咳咳咳——」
「……」
尉遲銳眨眨眼楮, 表情空白。
然後他蹭地一下收——劍, 從懷里掏出引魂燈、捕魂籠、 轉——風鈴、渡靈符、移魄鎖魂盒……叮叮——一大串, 不由分說全塞進——身後的應愷懷里,認真道︰「還你,謝謝。」
尉遲驍邊咳邊斷斷續續地︰「你又又又以為我已經死——嗎,叔叔?!」
又是嘩啦啦一響, 孟雲飛——全身塵土從廢墟底下坐起來,一邊嗆咳得驚天——地,一邊費勁巴拉把他的琴——劍都從坑里拔——出來。
應愷一看大家都沒事, 才總算松——口氣︰「霜策, 這是怎——事?」
徐霜策面上不見一絲表情, 揮手拋出一物。
應愷接在手里一看, 瞬間色變︰「千度鏡界?!」
「鬼修並沒有被徹底打散,只是被打斷——一條穿梭于時空的棧橋,因此暫時——去蟄伏。如果這世上存在其它碎鏡片,它還是能——來的。」徐霜策揚起眉角道︰「——去親自徹查那座鏡宮吧,應愷。從鏡子破碎的形狀來看, 應該不止一塊鏡片流傳——世間來。」
應愷神情驚疑不定。
他緊握那塊青銅鏡,任憑銳利的邊緣嵌進掌心,半晌突然問︰「對方為何專門捕殺命帶重陰的男女?此事與已故的法華仙尊——底有什——關系?」
徐霜策沉默片刻,說︰「它在找人。」
「找誰?」
徐霜策沒再——答任何問題。他——頭向周圍一掃,視線定在——遠處的「向小園」身上。
四目陡然相對,宮惟脊椎一緊。
——師兄——尉遲銳都來——,時機千載難逢,要不要趁現在立刻袒露身份?
應愷加尉遲銳兩人聯手,從徐霜策劍下保住他一條小命應該是可行的,但萬一他倆反應沒徐霜策那——快呢?畢竟證明自己的身份需要費口舌,徐大佬一劍——頭斬下來卻是沒有廢話的,剛才那頭窮奇可是眨眼間就被碎尸萬段——……
就在內心掙扎的瞬間,宮惟頭皮突然一炸。
徐霜策竟然向他邁出——一步!
千真萬確被殺死過一次的恐懼呼嘯而來,宮惟不敢輕易妄——,眼睜睜只見徐霜策緩步走來,那雙半點塵埃不見的靴子停在——自己眼前的地面上︰
「剛才進幻境的時候,你在哪里?」
「……」
徐霜策的語氣加重——︰「問你呢,嗯?」
「弟子太過愚鈍,修為低微,沒能進入宗主的幻境……只覺得被人打暈——,還以為自己必死——疑,誰知再醒來時已經身在此處,請、請宗主恕罪……」
「向小園」吞吞吐吐地連頭都沒敢抬,良久才——徐霜策不喜不怒地重復——一遍,道︰「‘被人打暈——’。」
反——幻境已經被尉遲銳徹底打碎,誰——沒法求證這話的真假,宮惟盯著地面不吭聲。
「連幻境都沒進去。」徐霜策又輕輕地、逐字逐句地道。
「小弟子修為低微實屬——常,沒事的霜策。」應愷見勢不好,趕緊息事寧人地勸︰「再說他就算進——幻境——起不——任何作用,幫不——任何忙,何必追究呢?算——吧!」
師兄啊,我好歹是你親手拉扯大的,你看著我難道就一點熟悉感——沒有嗎?連徐霜策都起碼懷疑過我兩次呢?
宮惟內心十分蒼涼,這時卻突然——應愷發現——什——,狐疑地「咦」——聲︰「等等。你抬頭我看看?」
「!」
驚喜從天而降,宮惟滿懷希望把頭一抬,兩人對視半晌。
「……」
應愷一拍掌,恍然大悟︰「這不是向小園嗎!」
宮惟整個人一呆,只有尉遲驍敏感地察覺——什——︰「應盟主,難道您之前——被這小子——」
以徐宗主的地位,不可能知道自己門下一個小小的外門弟子有什——逸聞怪癖,——下——蹙起——眉頭,只——應愷笑道︰「——不是什——大事,只是前年我上滄陽宗辦事的時候踫見過這孩子,下山時一不留神,被他尾隨在身後跟出——二里地。問他話——不說,——送——去他——不肯,就這——走一步跟一步地糾纏——半日,好容易踫見個滄陽宗大弟子,這才給哄走——————時我還疑惑這孩子為什——喜歡跟人,之後——眾人說——,才知道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向小公子。」
說著他好笑又——奈地搖搖頭,道︰「霜策,這孩子有——呆——,但如今看來已經靈醒——不少,還是別苛責他——吧!」
尉遲驍皮笑肉不笑地瞥著宮惟,說︰「是啊,他一貫是這樣。」
如果說剛才宮惟只是表情空白的話,那——他現在就是眼前一黑。
「一貫」是什——意思?跟你有什——關系?怎——你還跟著落井下石起來——?
徐霜策的臉色並不比他好看——少,只吐出兩個字︰「起來。」
「向小園」戰戰兢兢︰「宗宗宗主……」
話音未落他喉嚨突然一麻,像是被——形的硬塊堵住,徒勞張嘴卻再——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又被徐霜策下——噤術。
緊接著徐霜策單手把他後衣襟拎——起來,喝道︰「血河車!」
狂風從雲端刮向地面,緊接著夜空中陰雲破開,一架龐大車輦從高空俯沖而下。只見車身冠蓋赫奕,巨轂章灼華麗,縛在韁繩上駕車的赫然是帝江、畢方、滅蒙、蠱雕共四頭禽鳥,降落時平地掀起氣浪,轟一聲向四面八方沖去!
徐霜策把宮惟往車里一扔,隨即自己——坐——進去,應愷忙在身後招手︰「等等霜策,那幻境里——底發——什——?還有先前鬼垣府的異狀……」
徐霜策淡淡道︰「去問尉遲家小兒吧。說不清楚的再去滄陽山問我。」
車門轟然關閉,他再——不看眾人一眼,沉聲道︰「走!」
四頭巨禽——時展翅,車駕平地直起,宮惟撲通一下向後滑撞——車壁上。少頃雲氣從窗外彌漫四起,這座豪華的巨車竟然真的騰雲駕霧,如流星般劃過夜空,向著滄陽山方向急速馳去。
車內空間平直寬闊,如——一座重疊三套的廳堂,起居擺設應有盡有。徐霜策端居——中打坐,發絲及地、袍袖嚴整,雙目微合而神情肅厲;而宮惟則識相地縮在牆角里,盡量把自己蜷成一團,警惕地上下打量他,腦子里亂嗡嗡的。
千度鏡界碎——?碎片是怎——流落——鬼修手里的?對方是什——人?
那個倚在溶溶月色下,在滿天星子輝映中吹——一整夜小調的徐霜策,仿佛幻境中一道不真實的泡影,轉眼就消失得——影——蹤。
已經過去——二十年,他還在——那場婚筵的氣嗎?
突然徐霜策雙眼一睜︰「看什——?」
宮惟目光觸電般避開,謙卑地低下頭。
徐霜策說︰「過來。」
這車再寬敞總共——就這——大地方,萬丈高空中根本——處可躲,宮惟只得硬著頭皮站起來,蹭——金檀木案前。
「坐。」
宮惟︰「……」
宮惟謹慎地跪坐在地,一眼瞥見不奈何劍被橫放在案上,心口頓時條件反射地抽疼起來,緊接著眉心一涼,被徐霜策冰冷的拇指摁住——,一股凶狠氣勁直沖識海!
識海對修士來說是最致命之處,向小園這——脆弱的識海在徐宗主面前根本不堪一擊,長驅直入就進去——,四下探查一圈,徐霜策問︰「尚未結丹?」
宮惟被迫維持著那個仰頭的姿勢︰「——稟宗主,弟子有一半魅妖血統,——法結丹。」
其實以宮惟的修為,——在小魅妖的識海內現結個丹——容易,有——金丹之後法華仙尊本身魂魄的力量便能完全發揮出來,——不用這——憋屈。但臨江都一行太匆忙,沒時間避開尉遲驍的耳目去結丹,再者他一直——著把向小園的魂魄從地府撈上來換——這具軀體,怕萬一自己的金丹與半妖之體不能融合,以後反而會損害原主壽元,因此遲遲沒有行——
幸虧他沒行——,每個人能結出的金丹都獨一——二,徐霜策這種等級的大宗師是可以辨金丹而識人的。要是他結——丹,現在怕是已經被模出來真身。
徐霜策一——不——盯著「向小園」看——半晌,才緩緩松開手,——不出任何意味地嗤笑——一聲︰「半妖。」
宮惟謙卑道︰「弟子——能。」
徐霜策看著他不置可否,然後竟然又重復問——一遍︰「你剛才在看什——?」
看你啊,宗主。
宮惟眼角余光瞥著那把——時不刻散發出強大壓迫感的神劍,誠懇道︰「我見宗主英明神武、俊美非常,好似天神下凡,于是一時觀之失態,懇請宗主恕罪!」
徐霜策一言不發。
頭頂半晌沒聲音,宮惟——,遲疑道︰「弟子自幼——宗主的傳奇事跡長大,對宗主的風采心向往之,不——有朝一日竟能親眼得見,惶恐激——以言表。萬望宗主恕弟子不敬之罪!」
周遭仍然是一片死寂。
「……」
宮惟眼一閉心一橫︰「宗主修為精深如江海之浩瀚,風采彰顯如日月之麗天,令人觀之自慚形穢,不由——出天地化物之嘆!弟子心潮澎湃,難以平息,不由敬仰萬分,目眩神迷!弟子——」
「是嗎,」徐霜策不咸不淡的聲音終于從頭頂傳來,問︰「我在你心中真如此值得敬仰?」
宮惟鏗鏘有力︰「弟子——一字虛言!」
「那法華仙尊呢?」——
好。
大佬剛才逼著他溜須拍馬大半天,現在要逼著他痛罵自己。
宮惟心中默念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然後深吸——口氣︰「法華仙尊枉顧玄門法度,——視滄陽宗威名,竟然妄——刺殺宗主,罪行罄竹難書!法華仙尊平素為人輕浮,不堪為一代宗師,弟子為之而不齒!」
徐霜策問︰「你——真這——認為?」
「——真!」
偌大車輦一片安靜,許久才——徐霜策悠悠道︰「宮徵羽,刑懲院大院長。」
他四根修長有力的手指在桌面上輪流叩——,發出如金叩玉般的聲響。
「自幼年入仙盟,不曾修道、不曾築基,根骨魂魄與凡人——異,一夜之間卻遽然突破金丹後期,天下玄門莫不震。上古三大幻術失傳已久,全天下唯獨宮徵羽一人通曉其二,其來歷、背景、法力都深不可測,實力一度壓過舉世公認的第三人劍宗尉遲銳,僅屈居我與應愷之下。」
徐霜策頓——頓,略微俯來,輕聲道︰
「但我一直以為,如果宮徵羽露出本相,天下——人是其對手。」
他倆靠得太近——,宮惟不引人注意地向後微仰,下一刻徐霜策卻從鼻腔里輕輕冷笑——下,冷冽的氣息直直撲在——他耳側︰
「——你說,堂堂的法華仙尊宮徵羽,怎——會看上向小園這個半妖呢?」
那瞬間兩人幾乎相貼,宮惟的頭皮都快麻。
——一聲他站起來,退後半步,抱著徐霜策的手「撲通!」就跪——下去,情真意切地朗聲道︰「師尊!」
徐霜策——作一下定住。
「弟子雖然身份卑微,但對滄陽宗忠心耿耿,日月可鑒!——年法華仙尊行刺師尊,其行為喪心病狂,令人齒冷,弟子誓與此人不共戴天!寧死——決不能把身體讓給這種人來還魂!」
「……」
宮惟低頭跪地,聲情並茂︰「請師尊明鑒!!」
徐霜策一——不——盯著自己那只被宮惟——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抱住的手。
空氣像是凍結——一樣,半晌他終于就著這個相連的姿勢抬起手指,扳起宮惟的下頷︰「……你管我叫什——?」
但凡臉皮稍微薄一點的此刻已經丟盔棄甲——,但宮惟斬釘截鐵︰「師尊。」
「……」
「宗主教化一方,全滄陽宗上下都是宗主的弟子,不是親師尊、勝似親師尊!」
徐霜策那雙漆黑的瞳孔直直盯著他,良久突然古怪地一笑,說︰「好。」
好什——?
任憑宮惟腦子轉得奇快——來不及揣測聖意,這時巨禽接二連三發出尖唳,隨即向下俯沖!
整座車身一斜,宮惟猝不及防松月兌——徐霜策的手, ——一下向前撞——案上,緊接著整個身體順桌案邊緣向左一溜,啪嘰撞上牆,再隨著傾斜向右一溜,嘩啦又撞上——立地大花瓶。車身陡然拉平,宮惟猝不及防向後仰倒,眼見要嘰里咕嚕向後順地滾遠,突然手腕一緊,被扣住。
徐霜策面——表情地把他摁在原地,但冷不防這時巨禽又俯沖向下,慣——驟然改變方向,宮惟整個人以頭搶地,額頭「咚」一聲磕在——徐霜策面前的桌案上。
轟隆——
四頭巨禽平穩降落,車輦緩緩落地,不。
「……」宮惟保持著這個向徐霜策磕頭拜年的姿勢,內心蒼涼,一——不。
「平身吧。」徐霜策冷冷道,放開手站起身,整——整衣襟,徑直下——車。
天光已然破曉,巨車降落在滄陽山首峰之巔,如——披著黃金般的朝陽。各位長老、真人已經帶領各自的入室弟子在此恭候,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齊齊頓首︰「恭迎宗主!」
眾人的視線只能看見徐霜策鞋底踩在白玉磚上,向前走——幾步,聲音才從上方傳下來︰
「臨江都之禍已解,但此事確認與法華仙尊有關,已交由仙盟處置。」
——竟然真是法華仙尊!長老真人們紛紛色變,又齊齊頓首︰「宗主英明!」
「宗主,」最前列的靜虛真人起身低聲問,「桃禍將至,事關重大,不知您現在是先——璇璣殿稍事休息,還是召集各位長老上天極塔議事,我等——好……」
他的話沒說完,只見徐霜策突然——頭看向巨車——
掀簾試圖溜走的宮惟一下定在——半空。
場面仿佛完全靜止——,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徐霜策伸手一招,平靜道︰
「過來,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