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的消毒水氣味並不好聞, 一睜開眼便是滿目縞素,從天花板到牆壁,都是純白。
江攸寧躺在床上, 腦海里一直充斥著醫生的話。
「你懷孕了, ——小產征兆。」
懷孕了。
懷孕。
在她跟沈歲和領了離婚證之後,她檢查出了懷孕,已經9周多了。
但因為昨晚吃了褪黑素,再加上最近情緒不穩,一時氣急導致胎象不穩,出了血,如——送來的再晚一——, 胎兒就保不住了。
她在病床上躺了——兒,病房的門被推開。
江聞把繳費單放在床頭,瞟了她一眼, 一時無話。
在送她來醫院的路上, 江聞就要給沈歲和打電話,但被江攸寧攔下, 自然也知道了——們離婚的消息。
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江聞就沒跟她說過話。
尤其當檢查出她是懷孕後, 江聞的臉色特臭。
江聞給江攸寧住的是私人醫院vip病房, 在頂層。
風景很好。
正值傍晚,片片紅霞似火燒一般,在遙遠天際連成了一大片,看著驚心動魄。
江攸寧側過臉望向外邊。
風很輕, 雲也很靜,但她的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對一個和睦的家庭來說是恩賜,但對他們這種已經破裂的家庭而言, 特別像是諷刺。
如——小孩生下來,江攸寧都不知道該怎麼跟——解釋。
——我跟你爸爸離婚了。
——我是個單親媽媽。
每一種說法都不能讓小孩不去在意。
等——上了學,——發現自己跟其他的小朋友都不一樣。
雖然她——足夠豐裕的物質條件,但養一個小孩還是不行。
她再努力都沒辦法——小孩缺失的父愛給補足。
這是先天缺憾。
可,這是一條小生命——
還沒來得及好好生長,便被扼殺在了搖籃里。
江攸寧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是命運給她出的新選題,好像怎麼選都是錯的。
「聞哥。」江攸寧轉過臉,柔聲喊江聞。
「嗯?」江聞語氣不善,手上正削著隻果,被她一喊,隻果皮也斷掉落在地上,。
「你那邊忙完了?」江攸寧問。
江聞翻了個白眼,「說正事。」
「你的事不是正事——?」江攸寧說。
江聞︰「我那些都是屁大點兒事。現在我們說你,你跟沈歲和,還——你肚子里這個崽,這才是咱們家最大的事兒,懂?」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江攸寧說。
「你跟——怎麼就離婚了?」江聞看她,「那家伙欺負你了?」
「沒。」江攸寧深呼吸了口氣,「好多事情都沒——具體原因的,覺得不合適,就離了唄。」
「狗屁。」江聞語氣不屑,「現在覺得不合適?早干嘛去了,我讓你考慮清楚再結,你不听我的,現在結了,然後呢?離?」
「——這個念頭就做好措施啊,人類文明的科技成——是給你們拿來做擺設的?現在揣個小崽,你該怎麼辦?」
「來說,你該怎麼辦?!」
江攸寧︰「……」
這次是真的——江聞給氣到了。
第三次,還是因為沈歲和。
江聞雖然只比她大半歲,但——自小就慣著她、護著她,從沒跟她發過火。
聞哥第一次吼她,是在她車禍之後,求著——不要追究對方,更不要跟她爸媽提起對方是誰的時候。
聞哥第一次用了那麼難听的字眼來形容她︰蠢。
但後來,聞哥還是妥協了,還站在她這邊做了江河的思想工。
聞哥第二次生氣,是因為她說想嫁給沈歲和。
她說,想要嫁給愛情,——以甘願飛蛾撲火,義無反顧地去開始。
聞哥勸了她很久,她倆坐在江聞家的陽台上,就著滿天星光聊了一晚。
她說,沈歲和于她而言就像月亮,她就是天邊的那顆星星,如——沒有月亮,星星也永遠是黯淡失色的。
後來,還是聞哥妥協——
幫著她瞞過了——人,還在家里違心地說了很多沈歲和的好話。
這是第三次。
江聞氣得接二連三地逼問她。
該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孩子該怎麼辦?
江攸寧也想知道。
在知道這個消息以後,她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可是沒——答案。
她心亂如麻。
「江攸寧。」江聞氣得喊她的全名,「你說說,你想怎麼辦?!」
江攸寧盯著——看,幾秒之後,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搖著頭,聲音哽咽,「聞哥,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為了愛情,她苦她悶她遍體鱗傷她活該。
但孩子是無辜的。
可為了孩子,再犧牲她的下半輩子,她好像真的做不到。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為自己活一次,卻在途中出現了這樣的變數。
這不是花錢就能解決的事情。
一句話,就能定下另外一條生命的生死。
這決定,太過重大。
她無法想象,在獨自撫養孩子的過程中,她是不是會無數次覺得是孩子毀了她應當還能再次燦爛的一生?像《坡道上的家》里那個母親一樣,將孩子溺死在浴缸里?
她怕自己成為曾雪儀那樣的母親。
她也怕自己的負面情緒會帶給孩子。
她更怕許多年以後,她的孩子站在她面前,跟她說︰我寧願你不要生下我!
她沒——做過母親,她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一個嶄新的生命。
如——她的家庭是幸福的,是和睦的,她可以學著跟她的丈夫一起去培養這個可愛的小孩,人類幼崽必定能給這個家庭帶來很多溫暖。
可現在,她的家庭沒有了!
她是單親媽媽,孩子在她這里——受多少委屈?
而她,又該何去何從?
翻過了年,她已經27歲了,單身離異。
原本就不容易找到律——工作的她如今更是會被拉入hr的黑名單里。
她得安心待在家里養胎,等七個月後生下——,爾後坐月子、等——學會爬、學會翻身、學會坐、學會說話、學會走路,陪他經歷生命中的很多的第一次。
等能夠將——送去幼兒園時,她已經三十歲了。
哪家律——需要一個三十歲沒有訴訟經驗的女性去當助理?或是直接上庭?
論學東西耐敲打不如應屆生,論經驗和——閑不如單身的經驗豐富的律師。
什——優勢都沒——,在這個社——,該如何自處?
嫁給沈歲和後,她的title是沈太太。
如今離了婚,她可以被人稱為江女士/江律師/江小姐。
可一旦生下這個小孩,她的名字前面就要加上xxx的媽媽。
在很多個瞬間,江攸寧覺得自己不是自己。
她只是xx的女兒、xx的妻子、xx的母親。
她生來,似乎就是在成為他人附屬品的路上。
光是想想,江攸寧就覺得難過。
「聞哥。」江攸寧淚眼模糊地看著江聞,「我為什——就把生活過成了這樣啊。」
「我後悔了。」江攸寧哽著聲音說︰「我真的後悔了。」
從前,無論她——多少委屈,她都沒後悔過。
她選了自己想要的那條路。
哪怕遍布荊棘,她也覺得沒關系。
人生分岔路那麼多,無非都是選擇。
她選擇了這條有荊棘,誰知道另一條會——什——呢?——
以她不覺得後悔。
哪怕跟沈歲和最後離婚了,她覺得自己飛蛾撲火過,品嘗到了個中滋味,苦楚和酸甜都是自己的。
如——再來一次,她想自己還是會那樣選擇。
因為她真的拒絕不了那樣的誘惑。
可是現在,她第一次如此真切、熱烈、迫切的想要回到過去。
如——回去,她會告訴過去的自己︰這一路上——永遠讓你進退兩難。
你千萬別選這條路了,你——瘋的。
江攸寧頭發凌亂,雙手捂著眼楮,眼淚順著指縫落下來,頭發也垂在她的手背上,她喃喃道︰「我好後悔。」
如——她知道生活會一直將這樣戲劇化的情節加諸在她身上,她一定遠遠避開沈歲和,連一次踫面都不要。
江聞看著她,終是心軟——
削到近乎完美的隻果放在櫃子上,水果刀在他手中轉了幾個來回,而後把明亮的刀子放在隻果旁邊,——低斂下眉眼,摳了摳自己的指甲,溫聲道︰「留下吧。」
「我養。」
江攸寧頓時愣住,她看向江聞,「聞哥?」
「怎麼了?」江聞在她腦袋上模了幾下,——她頭發都模亂了,但又——她凌亂的頭發給慢慢梳理好,像小時候那樣笑得溫和,「別擔心,哥養,多大點兒事啊,別哭了。」
江攸寧搖搖頭,吸了吸鼻子,「不用。」
「怎麼?」江聞說︰「你不就擔心小孩生下來沒爸嗎?我比——親爹還好。」
「不是。」江攸寧抿了抿唇,剛哭了——兒,腦子里也很亂,「聞哥,你讓我一個人想想吧。」
江聞在她額頭上輕彈了一下,「別想太多,都是小事。」
「嗯。」江攸寧說︰「我——好好考慮。」
「那大伯那邊?」江聞問。
「我說吧。」江攸寧說︰「——們也——知道的權利。」
江聞應了之後便出門去冷靜。
江攸寧一個人坐在病房里,她摩挲著自己的小月復。
一點都感覺不出來,肚子里竟然有一條小生命在慢慢生長。
在汲取著她的養分,緩慢成長。
紅霞漫天,落日余暉給整座城市灑下昏黃色的光輝,只要隨手一拍就是精修圖。
江攸寧坐在床上看了——兒天,然後從床頭櫃上拿起隻果, 嚓咬了一口,她平靜又緩慢地吃完了一整個隻果。
然後拿起手機,先在家族群里發︰我離婚了。
群里紛紛震驚︰
老爸︰???
慕老師︰知道了。
小叔︰怎麼回事?
小嬸︰是吵架還是真離?
江攸寧︰離婚冷靜期已過,證已經拿到。
——還——,我懷孕了。
之後,她又在[姐妹們的聚——]小群里發︰我離完婚了。
路童︰恭喜。
辛語︰???
江攸寧︰我懷孕了,離婚後查出來的。
兩個群都炸了!
她手機開始瘋狂震動。
江攸寧卻只發了定位到群里,爾後闔上了手機。
她的頭埋在膝蓋上,那雙溫和的鹿眼只剩平靜和絕望。
絕望的平靜。
平靜的絕望。
她現在,好像命懸一線。
但她在,積極地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