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拂的耳力很好, 隔了很遠,仍然能听到蘇晴月的聲音。
她邊哭邊笑,如瘋癲的厲鬼。
那聲音漸行漸遠, 卻仍舊在秦拂耳邊縈繞不絕。
不知道是不是秦拂的錯覺,在她的耳中,蘇晴月的哭和笑——中,似乎都夾雜了——句話。
——為什麼我偏偏不是你。
秦拂有那麼——瞬間, 居然理解了蘇晴月的瘋狂和崩潰。
同樣作為人出生,為什麼你就是你, 而我就是替身?
天道選擇了她做替身, 她也為自己選擇了那條能更快更便捷的路。
秦拂——時間覺得有些可笑。
不是可笑蘇晴月, 而是可笑那個居然在片刻之中能理解蘇晴月的自己。
換做是幾個月——,哪怕是幾刻鐘——如——有人對她這麼說, 她必然會笑那個人痴心妄想。
那片刻之間的理解,大概真的就是兔死狐悲吧。
直到那聲音再也听不見, 秦拂終于收回了心思。
大殿里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塊「印天鑒」上——明一滅的閃爍著不詳的光芒, 似乎是在憤怒,又似乎是誰瀕死前無能為力的呼喊。
秦拂收回視線,突然想起了——個不對勁的地方。
她沉吟片刻, 說︰「蘇晴月身上有我的——絲氣運在, 所以天道剛剛才想通過印天鑒吸收蘇晴月的氣運以恢復自身,但既然蘇晴月——直在魔宮, 天道又有聯系魔尊的方法, 那麼為什麼火潯沒有直接——蘇晴月送過來,反而——直等到現在,我們把蘇晴月帶到了這里, 天道這才下手?」
天無疾轉頭看了她一眼,沖她眨了眨眼楮,淡淡問道︰「所以你猜火潯為什麼清醒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冊封蘇晴月為魔妃?」
為什麼他會冊封蘇晴月,這也是秦拂最——始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正是一點兒不對勁,讓她決定先去找蘇晴月,然後得知了這麼——個驚天秘密。
現在問題又回到了原點,火潯為什麼沒把蘇晴月送到天道跟——,而是選擇冊封蘇晴月。
秦拂沉默了片刻,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雖然不可思議,但在她看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她帶著點兒不可思議的問道︰「天道想要蘇晴月身上的那絲氣運恢復自身,難不成火潯也想要蘇晴月身上的那絲氣運?」
天無疾贊許的點了點頭。
秦拂︰「……」
所以,所謂的冊封魔妃不過就是一個幌子,這幾天里他們大張旗鼓準備的明面上是魔妃的冊封大典,實際上怕不是在準備剝奪氣運所需要的手段。
秦拂「嘶」了——聲,露出了——個牙疼似的表情,——言難盡道︰「所以,現在其實是火潯和天道在勾心斗角?」——
直在幫助魔族的天道重傷之下想要——絲氣運恢復,火潯非但沒給,還馬不停蹄的準備什麼「冊封大典」。
這叫什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是說養虎為患了?
秦拂的表情頓時就——言難盡了起來。
天無疾則愉悅的勾起了唇角,緩緩道︰「天道被我殺了兩次,如今只有——息尚存苟延殘喘,火潯被我重傷,想要快速恢復只有剝奪氣運,可如今氣運只有蘇晴月身上的那麼——絲,要救也只能救——個,我想看看他們怎麼選擇,如今,這結——著實沒有讓我失望。」
千年以來,天道偏向魔族,對于人族的氣運——子,最喜歡做的便是試心。
將兩個幾乎同樣痛苦的選擇擺在他們面前,看著他們猶豫不決、看著他們痛苦掙扎、看著他們無論選擇哪一個,都會痛苦的獨自承擔決定的後果。
天無疾曾親眼見過寒江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有兩個同樣出色的弟子被困秘境,在有限的時間內,他只能選擇救——個。
寒江選的是他的大弟子。
從秘境中出來之後,寒江曾有——段時間消失到他也找不到蹤影,但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收過徒弟,也很少去見自己的大弟子,整個人看起來老了十歲不止。
親緣斷絕、天煞孤星。寒江曾經這麼說他自己。
將——個人不斷的放在這樣的選擇中煎熬著、煎熬著,讓他們在源源不斷的痛苦中掙扎著。
煎熬到哪怕銅皮鐵骨刀槍不入的人都承受不住、掙扎到蛛網中的蟲兒一般再也沒有——絲——毫的反抗——力,就到了天道收尾的時候。
天道似乎很喜歡這樣。
玩弄——個人的人性、挑戰——個人的極限、看——個人在選擇中痛苦掙扎。
而如今,天無疾親手將他放在了這樣的選擇之中。
但不同的是,他只是被選擇的——方,而選擇權不在他手中。
天道沒有悲憫之心、沒有愧疚——情,天無疾沒辦法讓他也體會體會——次又一次的做出這樣的選擇是什麼樣的感受,但他可以將他放在被選擇的位置,讓他嘗嘗無能為力是什麼滋味、被人背叛是什麼滋味、苟延殘喘是什麼滋味。
而且……
天無疾轉頭看向了秦拂。
如——他百年——沒有殺了天道——次讓天道從此虛弱百年,再也不敢肆無忌憚,那麼,下——個寒江便是秦拂。
天無疾只是這麼想著,眸色就冷了下來。
秦拂不知道天無疾在想什麼,但看他的表情,總會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能用半輩子的時間將天道逼入絕境的人,又哪里會有什麼愉快的回憶。
秦拂猶豫了片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天無疾一怔,回過神來,臉上就重新掛起了以往那種漫不經心的笑意。
秦拂看著他,突然伸手在他額頭上敲了——下。
天無疾困惑的看過來的時候,她咳了——聲,說︰「雖然我承認你笑起來很好看,但不想笑的話就不用笑了,難過的話我的肩膀就借給你,我又不會笑話你。」
天無疾一愣,嘴角緩緩揚起了兩分。
那笑容弧度淺淡,幾乎看不出來這是一個笑,但又和剛剛那刻意擺出來的漫不經心的笑截然不同。
就像秦拂所說的那樣,他笑起來很好看。
秦拂有些愣神。
然後,她就看見他微微垂下頭,那張好看到讓人失神的面容離她極近極近。
他——口,聲音低沉到讓人耳朵發癢,低聲問︰「你覺得我笑起來很好看?」
秦拂「啊」了——聲。
他又問︰「你剛剛說,我如——難過的話,肩膀就借給我?」
秦拂「嗯」了——聲。
天無疾就看了看她瘦弱的肩膀,輕笑道︰「這倒是不用了,不過你如——能再多夸我兩句的話,我不介意給你笑——個更好看的。」
秦拂︰「……」
她反應了片刻才——覺自己現在這個狀態似乎是被調戲了。
她頓時滿臉的無語,——推開他,反駁道︰「難道我自己不好看嗎?我為什麼要看你!」
天無疾從善如流的離開,點頭道︰「我們阿拂——然最好看。」
秦拂不听他的花言巧語,抽出斷淵劍謹慎的靠近中間那「印天鑒」,隨口道︰「正事還沒干完呢,火潯他們估計沒多久就到了,你還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天無疾跟了上去,——揮開「印天鑒」不死心般沖秦拂而來的光芒,問︰「那如——是正事做完了,我就能說那些有的沒的了嗎?」
秦拂︰「……」
她現在「印天鑒」——,直接不理他了。
她看著那塊和命峰中的印天鑒上下完全相反的「印天鑒」,又看著它中間瓖嵌著的那座棺槨,沉聲道︰「這又是什麼玩意?」
天衍宗中那塊印天鑒的來歷秦拂耳熟能詳。
天衍宗的印天鑒來源于上古,據說是這世間第——個以算入道的修士窮盡畢生心血所制,在這塊印天鑒上,天道曾二十——次降下意志,從此,印天鑒就成為了修真界中唯一能召請天道的法器。
但秦拂還從來沒听說過印天鑒還有兩塊。
還有中間那棺槨,通體漆黑,詭異莫名,秦拂總能從中察覺——股不詳之氣。
天無疾的手觸及到那塊印天鑒,淡淡道︰「仿制的冒牌貨罷了。」
秦拂不解︰「仿制的東西也能召請天道?又或許說只是因為天道偏向魔族,所以無論這東西是不是仿制的,天道都會被召請到?」
天無疾卻搖了搖頭,那雙手順著潔白如玉的印天鑒撫模過去,——路觸及到了那漆黑的棺槨。
秦拂頭皮一麻,本能的覺得這個東西踫不得,立刻厲聲道︰「小心!」
同時伸手要去拉——他的手。
那漆黑的棺槨——出了沉沉的嗡鳴聲,——股漆黑的魔氣從棺槨表面溢出,蛇——般的纏繞上天無疾的雙手。
秦拂本能的覺得這黑色的魔氣極其危險,那其中蘊含的威壓和力量,危險到讓秦拂的本能叫囂著快逃,而且她本能的覺得,這東西天無疾不——定能應付得了。
她咬著牙握住天無疾的手腕,就要——他的手拉。
然而下——刻,天無疾的五指張——,那黑色的魔氣無法反抗又不可抑制般的被他吸收入了掌心。
然後,整塊棺槨風平浪靜,方才那些讓秦拂感覺到不詳的氣息立刻消失。
秦拂愣了片刻,立刻拉過了天無疾的手,嚴肅著臉,上上下下的檢查著他的手掌。
他的掌心多了——塊黑色的印記,秦拂擦了擦,沒有擦掉。
她立刻去探他的脈搏。
天無疾試圖叫她的名字︰「阿拂……」
秦拂立刻打斷他,抬頭問道︰「你感覺怎麼樣?」
天無疾翻轉了——下手掌,應道︰「還不錯。」
秦拂還是眉頭緊皺,沉聲道︰「我總覺得這東西你應付不了,阿青,你真的沒事兒嗎?」
天無疾為她的敏銳愣了片刻。
這黑色的魔氣,是天道在全盛——時留給自己的最後的屏障。
按理說,天無疾如——想破這層屏障,必然要付出些代價。
但他沒想到,秦拂居然能察覺出來。
但是現在的話……
天無疾輕笑了——聲,說︰「本來我是應付不了的,但天道作繭自縛,百年——他將——時魔尊的——身魔氣灌輸到我體內,可當時他在魔尊體內,魔尊的魔氣便受他侵染,與他同源,所以如今我的魔氣,如天道留下來保護自己的魔氣,同根同源。」
如——是其他的天無疾或許還要廢些功夫付出些代價,但若是同根同源的話,他自然有辦法避免這些代價,甚至把它吸收入自己體內。
秦拂還是皺著眉,點了點他手心黑印︰「這個沒有影響嗎?」
天無疾笑道︰「等我——那些魔氣吸收了,這東西就消失了。」
然後他垂下頭,看向那沒有——身不詳之氣後變得格外普通的棺槨,說︰「阿拂,魔族能召請天道的不適這假的印天鑒,而是這棺槨。」
他說著,突然掀——了棺槨。
而與此同時,大殿的大門猛然被推開。
秦拂立刻抬頭看去。
火潯蒼白著臉色,眸色沉沉的站在殿。
他身後是十大魔將,再往後是密密麻麻看不到盡頭的萬千魔兵——
眼望去黑壓壓的——片,山雨欲來。
秦拂卻奇異的沒有什麼緊張感。
火潯帶著萬千魔兵,秦拂他們只有兩個人,秦拂卻莫名覺得他們才是強勢的那一方,是支配的那一方。
這感覺甚至無關武力。
天無疾頭都沒有抬,垂眸在棺槨中模索著什麼。
天無疾就抬起了頭,和火潯視線相接。
火潯眼眸之中有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燒,秦拂的眼眸平靜無波。
她沒有絲毫退讓。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她第——次見到火潯時,上古秘境——中,火潯于她而言是不可逾越的屏障、是更甚于秘境的危險來源,秦拂在完全弱勢的情況下心神緊繃的度過了幾個月。
她第二次見到火潯時,魔淵——上,她敢當著萬千修士的面和魔尊賭輸贏。
而現在,只不過是第——次見他。
秦拂卻覺得,自己處在完完全全的優勢地位,甚至高高在上。
在她的注視——中,火潯沉沉道︰「兩位好大的膽子,我魔族禁地也敢來闖,就不怕有去無回嗎?」
秦拂見天無疾沒有說話的意思,輕笑——聲,說︰「魔尊大可試試我們能不能回得去。」
火潯正想說什麼,天無疾突然抬起了頭,那雙手也從棺槨——中伸了出來。
秦拂看了過去,其他人也看了過去。
天無疾手中捧著——枚黑色的頭骨。
秦拂有些驚訝,火潯卻面色大變。
在火潯愈——蒼白的臉色中,天無疾輕笑——聲,說︰「阿拂,這,便是如今的天道。」
秦拂這次臉色也變了。
她失聲道︰「頭骨……」然後她迅速反應了過來,驚道︰」如今的天道難不成是個人不成?」
她最——始看到那頭骨的第一反應是這頭骨才是召請天道的法寶,但天無疾說的卻不是召請天道,他說的是「這就是天道」。
在她的視線中,天無疾補充道︰「曾經是,而且並不是人,他是個魔修。」
秦拂心神大震。
但她更注意到了那句「如今」。
難道以往的天道,和現在的,並不是一個?
天無疾將那頭骨放在棺槨——上,看著面色陰晴不定的火潯,淡淡道︰「世人皆知魔族受天道苛責飛升困難,十個飛升的魔修,十個都會隕滅于雷劫之下。萬年之——,曾有——魔修大能渡劫飛升,雷劫之下不見蹤影,世人皆以為他是尸骨無存,卻沒想到,那魔修大能居然是在死——強行合了天道,滄海桑田幾千年,又將天道取而代之,成了如今的天道。」
話音落下,滿室寂靜。
天無疾屈指輕扣在那頭骨之上。
「如今萬年已過,不管那位大能合天道的初衷是什麼,成了天道便是無欲無求,徹底舍棄作為人的那一面,可沒想到那位大能的執念至此,萬千情感被消磨之後,居然還記得改變魔族被厭棄的命運。火潯,天道為魔族做到這份上,你如今背棄天道,可是讓人寒心的很啊。」
火潯面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