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兒, 你——能去。」
白衣白發的仙人站在人群之外離她很遠的地方,執拗的看著她。
他現在看起來很清醒,絲毫沒有被心魔控制的樣子, 于是那一頭以往在秦拂眼中總有些妖異詭譎的白發此刻也顯得清冷仙氣了起來,如世外謫仙,正是眾人眼中清冷尊貴的太寒劍尊。
秦拂吐出了一口氣,緩緩沖他行了一禮︰「師尊。」
墨華眼神中閃過了一絲恍然。
有多久他沒見過她了?有多久她沒叫他師尊了?有多久她沒有這般恭敬的朝他行禮了?
他已經記不清了。
似乎是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乎記——拂兒的音容笑貌,又似乎只是很短, 短到他們師徒之間關系融洽的時候還仿佛在昨天。
墨華知道此時此刻只是因為妖族和魔族都在眼前拂兒才會對他行禮叫他師尊, 她向來是一個很有大局觀的孩子, 她比任何人都懂事。
魔族在一旁虎視眈眈,她不想讓外人看出他們師徒之間不睦, 她也——想讓人察覺他們正——堂堂的太寒劍尊此時此刻正被心魔所困,離入魔只有一步之遙。
哪怕他們師徒之間的仇怨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從前墨華為她的知進退感到驕傲, 覺——她不負于天衍宗首徒的名聲,但也覺——理所應當。
于是便堂——皇之的忽視了她的努力, 又理所當然的想要索取更多。
可是如今,看著秦拂面容平和的朝他行禮的模樣,他恍然又覺——, 如果從今以後拂兒能永遠這麼對他、能在他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叫上這麼一聲「師尊」, 那麼哪怕往後余生中她只拿他當師尊,也是一件能接受的事——
厭惡他、——恐懼他、——拒絕他, 從今以後, 只當她師尊,那麼最起碼她還能留在她身邊。
這時他心中的心魔又在質問他,你甘心嗎?你想讓青厭尊者帶她走嗎?
他——甘心, 但……這樣她最起碼——會想著走。
墨華閉了閉眼楮,再睜開眼楮時神——重新恢復清明,冷靜——︰「拂兒,你過來,你站到為師身後。」
秦拂卻沒有應他,——是轉頭看向火潯,淡淡——︰「請魔尊開卷軸。」
火潯的眼神中閃過一瞬間的激賞。
隨即視線掃過他身旁同樣一身紅衣的蘇晴月。
蘇晴月從墨華出現起就死死的盯著墨華,仿佛看到了什麼救命稻草。
火潯的視線又變得嘲諷。
他劫天衍宗的人,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劫的——是秦拂。
秦拂哪怕失去靈力,也——可能在被劫走時順從成這樣,畢竟她是在幾十年前就敢在上古秘境之中算計魔尊的人。
可他——過是隨口一提,這和秦拂——乎一模一樣的女人就認下了秦拂這個身份。
他覺——有趣,于是帶她回魔宮,給她錦羅綢緞珠寶法器,看著她將自己打扮成一身紅衣灼灼其華的模樣,看她學著秦拂那高傲又拒人千——之外的神態。
他覺——有趣。
他和秦拂只有秘境中幾個月相互提防的交情,但饒是如此他也知道秦拂冷淡卻不失禮、傲氣卻不——傲、可以拒人于千——之外,但只要她想就又能讓人如沐春風。
但這個女人眼中的秦拂似乎就只剩下了——可一世的——傲。
可她學的這麼——傲,卻又能為一件小事再輕而易舉的以秦拂的身份柔聲細語的求到他面前來。
隨後幾天,他一邊示意她身邊的魔修侍女對她不著痕跡的恐嚇、冷言冷語,一邊在她惶惶然的時候賞賜下禮物作為安撫,又刻意「抓到」恐嚇她的人,親手捏死在她面前,鮮血濺滿了她紅色的裙擺。
蘇晴月的態度肉眼可見的變——恐懼起來,可那恐懼中又有一絲仇人被滅的痛快和對他依賴,——在她身邊的人全都對她懷有惡意的——況下,這絲依賴就越來越重,逐漸壓過恐懼。
後來,哪怕他再在她面前如何手段殘忍的殺人,她都只會一邊恐懼,一邊充滿敬仰又依賴的看著他。
最後他說要用她那個師兄做一件事,她就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的師兄親自綁到了他面前。
一個長著秦拂臉的女人,恐懼又依賴的看著他,這感覺最開始著實——錯。
但他很快就乏味了起來。
他開始想,如果是真正的的秦拂被他擄走了會怎麼樣。
大概會和當年在秘境時一樣。
在實力——敵他的——況下,冷靜克制的與他虛與委蛇,——著痕跡的借修真界的勢壓他,尋到機會就給他致命一擊。
周圍再多的恐嚇和威脅都傷——到她,他若是在她面前殺人,她大概只會輕描淡寫的用劍割下染血的衣擺,然後恭維他殺的好。
于是這張和秦拂一模一樣的臉就愈發假的離譜。
就像現在,她在魔族時,能依靠的只有他,就把他當做救命稻草,——如今,自覺有了依靠,又開始把墨華當做救命稻草。
于是火潯干脆無視了秦拂的話,提聲對墨華笑——︰「劍尊既然來了,也——能只管你那一個徒弟,你這小徒弟,可還在我身邊呢。」
蘇晴月聞言眼前一亮,立刻哀聲道︰「師尊……」
她聲音哀婉,欲言又止。
她知道,墨華最看——她這幅模樣,每每她露出這幅表情,——管她求什麼事——,墨華總會同意的。
但她卻又不敢當著魔尊的面說讓他救她。
萬一他救——回來自己、萬一她還要待在魔尊身邊,那她讓師尊救她肯定會惹怒魔尊。
于是她再三思量,小心翼翼。
然而,下一刻,她卻見墨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隨即移開視線,冷聲說︰「蘇晴月犯了門規,既已被壓入了黑水獄,那就——再是我的徒弟。」
蘇晴月的表情僵硬在臉上,她不可置信的看著墨華,渾身冰冷。
墨華卻看都沒有再看她。
為什麼……明明……
火潯聞言卻哈哈大笑,他毫不在意的將蘇晴月往旁邊一推,抬手鼓掌︰「——錯——錯,太寒劍尊果——是心狠手辣,對每個徒弟都這般無——,正適合修我魔。」
一旁的秦拂听的心——一突。
她不知道火潯這句話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她知道自己——能讓他說下去。
大敵當前,如果太寒劍尊心魔加身的事——的由魔尊口中說出去,那對整個修真界都會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秦拂一步上前,冷聲——︰「魔尊,請開卷軸,既然魔尊有拿回卷軸的心,我修真界也有救我族弟子的心,還請魔尊——要再拖延時間。」
火潯看了她一眼——
這次他卻很痛快。
他伸出手,本被佛子抓在手中的卷軸突然飛到了半空中,靜靜的懸掛在那里,散發著——詳的氣息。
火潯淡淡——︰「秦仙子,你可要想清楚,你只有一盞茶的時間。」
秦拂︰「請魔尊開卷軸。」
火潯淡淡一笑,雙手掐了一個復雜的法訣,指尖突然飛出來一滴鮮血,徑直融入了卷軸之中。
卷軸隨即一點一點緩緩被拉來。
秦拂握緊了劍。
等那卷軸全部展開之後秦拂才看清,那卷軸的中間只有一團濃墨一般緩緩旋轉著的漆黑。
那漆黑之後,——知道會是什麼。
秦拂只看了一眼,就要上前。
掌門突然從身後按住了她的肩膀,低聲說︰「師佷,盡力為之即可。」
秦拂︰「徒兒知道。」
隨即她一步踏出。
就像剛剛在演武台上一樣,秦拂一步踏出的同時,那卷軸之上的一片漆黑突然像是活了一般一股腦的涌了出來,瞬間吞噬了秦拂。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墨華下意識的想上前,被身後的夏知秋死死拉住了衣袖。
他的聲音弱到近乎讓人听不清,卻堅定的說︰「師尊,這是師姐自己的選擇,如果你——想讓她再恨我們的話,尊重她的決定,讓她去吧。」
墨華仿佛被人打了當頭一棒,當場愣在了原地。
那握緊的拳頭緩緩的松開。
……
秦拂被包裹進那黑色的漩渦之中時,就有一種很強烈的被吞噬的感覺。
那黑色的東西仿佛是一種極其粘稠的物質,雖無形無質,可在接觸的那一剎那就堵住了秦拂的口鼻,讓她——乎不能呼吸。
秦拂反應快,迅速將周身靈力護體,持劍橫掃了——下,仿佛——的被她散開了什麼東西一樣,她終于從這粘稠的物質中掙扎出來,雙腳也觸及到了堅實的平地。
秦拂接連捏了——個護身法訣才睜開眼,入目是一片黑暗的空間,可這黑暗之中又仿佛從不知何處透露出一點光亮,四下空空蕩蕩,她能看清的只有她自己。
秦拂謹記自己只有一盞茶的時間,一盞茶稍縱即逝,——他要救的是八名弟子,她沒有任何時間可耽擱,謹慎搜查探明虛實那一套也做——了。
于是她直接提聲喊了起來。
她篤定這——會太大,也篤定那些弟子就在方才包裹住秦拂的那些黑暗之中。
這些弟子中她只知道一個聶寒訣的名字,于是就提聲叫道︰「聶寒訣!聶寒訣!你要是還沒死就應一聲,我是秦拂,——是假的,我來救你們!別耽擱我時間!」——
秦拂這個簡單粗暴的法子居然有用。
她剛喊完,這周圍最起碼有兩處黑暗又了波動。
秦拂則來不及挑,徑直走向了其中一個方向。
走了沒兩步,她便又一頭撞進了那粘稠的黑色之中。
仿佛這片空間就只有剛剛她站著的那個地方是一片空地,——四周,無論她往那個方向走,都會被包裹進一片黑暗。
所幸這次秦拂早有準備,她提劍就擋在了自己面前。
可提劍的時候才發覺——過一會兒功夫,自己的靈力居然用不出來。
但她也——慌,立刻就解開了斷淵劍上的封印,取了三分之一的煞氣融入體內。
再提劍之時,便勢如破竹。
她三兩下揮開面前的濃稠,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每往前走一步,身後的那些被她分開的黑暗就又在蠕動著逐漸愈合,如同活物一般,極其詭異,始終把秦拂困在方寸之間。
她並——在意,一路飛快的朝聲音的方向走,很快就感受到了活人的氣息。
秦拂劍尖一頓,正好離那活人還剩一寸。
借著微弱的光,秦拂看到那人整個仿佛被黑漆漆的東西包裹成了一個繭,繭中的人掙扎著,幅度越來越小。
秦拂見狀直接雙手把那個繭扒了出來,又徒手撕裂了繭,將人撈了出來——
是聶寒訣,是台上的一個生臉,還是個女孩。
被秦拂挖出來的時候,她已經連掙扎都不掙扎了,直接昏迷了過去。
但還活著就好。
秦拂提著那個人,抬頭看了看。
半空之中,一個散發著白光的洞口懸掛在那里。
那就是秦拂進來的地方,很快它就會關閉。
秦拂提著那人就往上飛,——這次則粗暴的多,斬開了阻攔她的所有東西,速度也特別快。
飛到那洞口旁,秦拂直接把人扔了出去。然後立刻回身繼續。
回去之前她听到外面傳來的聲音。
「出來一個!快接住!」
「接住了接住了!」
「是桑師妹!是桑師妹!」
秦拂則毫不停留的折返,繼續喊人,繼續順著聲音找過去。
如此重復,她的動作就越來越快,飛快的找到了七名弟子,一個一個的送了出來。
但聶寒訣還沒蹤影——
這個時候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繼續喊聶寒訣的名字,四周什麼動靜都沒有。
她只能往——越走越深,——停的喊著聶寒訣的名字。
終于,等到她也——知道自己走了有多深,她再喊聶寒訣時,一個無比虛弱的聲音顫顫巍巍的傳了過來。
「……老子在這。」
秦拂立即轉身,順著聲音的方向一路用斷淵劍斬了過去,動作十分粗暴。
等到距離差——多了,她直接動手挖,最後觸及到了一個格外厚的繭。
秦拂直接抽出斷淵劍割了過去。
那厚繭里,聶寒訣的聲音虛弱又郁悶︰「你這是想趁機謀殺老子嗎?那劍尖差點兒劃到老子的肉。」
秦拂動手將他挖了出來,冷冷道︰「你該反省反省你為什麼這麼倒霉,埋的這麼深。」——
此時,秦拂已經隱隱能听到外面傳來驚恐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秦拂充耳不聞,提劍用力向上斬,提著聶寒訣飛了上去。
聶寒訣動了動耳朵,費力的問︰「我听見什麼了,外面的聲音嗎?怎麼這麼吵。」
秦拂的視線注視著那一點一點緩緩合攏的洞口,淡淡——︰「你給我省點兒力氣吧。」
下一刻,她又是用力一斬,提著聶寒訣飛快的向上飛。
然而,她走的實在是太深了。
她離洞口尚且有距離,那洞口已經合攏到只有一人能通過。
等到她提著聶寒訣飛過去,那必然是兩個人都過——去。
外面驚恐的聲音越來越大,聶寒訣終于察覺到不對,突然道︰「秦拂,是不是我們出不去了?你別婆婆媽媽的管我了,你快出去!老子命硬!」
秦拂沒理他,用盡全力最後一斬,直接斬開了一條直通洞口的路——
這時洞口已經在飛快合攏。
秦拂用力將聶寒訣丟了出去。
「秦拂!」聶寒訣的聲音憤怒又惶恐。
但她力氣極大,速度極快,比她自己飛的要快的多。
聶寒訣捏著最後一刻從洞口中飛了出去。
下一刻,洞口「鏘」的一聲,徹底閉合。
秦拂還想努力一把試試能不能出去的,但正正好好的離洞口還有——步遠時洞口徹底合閉。
外面的余音傳來。
「是聶寒訣?等等!洞口關了,秦拂呢?」
「秦拂!秦拂!」
「秦拂你給老子出來。」
秦拂听著這聲音,卻並——慌,轉身看向了身後。
她身後,那些黑暗變化了起來,如同一個漩渦,緩緩旋轉,逐漸露出了另一個洞口,也露出了洞口之外的景象。
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那是魔族魔宮。
這個魔器的另一個出口,是魔族的魔宮——
這,或許才是火潯——正給秦拂準備的。
她現在若是想出去,就要去到他的魔宮。
否則,就困死在里面,像剛剛那些人一樣。
秦拂還算冷靜,她直接取了斷淵劍全部的煞氣,準備先去試探一番——
正在此時,一陣劇烈的晃動從這個空間中蕩開,秦拂心中一驚,立刻穩住身體,看向周圍。
周圍粘稠的黑色又開始飛快的轉動。
然後又是一陣晃動,一陣接一陣。
秦拂迅速判斷出,必然是有人在攻擊這個魔器。
可是佛子都沒辦法的魔器,誰能攻擊到里面的整個空間都在晃動?
心中那個名字還沒浮現出來,一個聲音突然透過外界傳來。
「阿拂。」
那聲音平靜,溫柔,讓秦拂也跟著平靜了下來。
天無疾。
是天無疾。
是她的阿青!
「我在呢。」明知道外面听不見,秦拂卻依舊這麼回應著。
然而天無疾卻不知道是听見了還是沒有听見,他居然「嗯」了一聲。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平靜到仿佛再大的事——在他面前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他說︰「你往前看。」
秦拂立刻往前看,然後睜大了眼楮。
黑色的粘稠物質依舊在轉動,透著光亮的洞口依舊存在,但那洞口之外的景象卻變了——
是魔宮,——是一片荒蕪的石灘。
秦拂眼前一亮。
天無疾的聲音繼續傳來︰「阿拂,你從那里出去,那里是安全的,你等著我,我馬上去找你。」
秦拂︰「我知道了。」——
這次她沒有再——到回應,外面也再也沒有聲音。
可秦拂卻格外的冷靜。
她握著斷淵劍,一步一步,沉著的走出了那個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