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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窈想象過無數次與天道重逢時的情景。
有盛怒的他, 有厭惡的他,有厭惡的他……唯獨沒想過會是現在這樣。
黑發少年神情冷漠,身姿清俊挺拔, 看向她的同時緩緩收劍。
那微涼目光在她臉上稍作停留︰「你便是舒窈?」
這是當初的義骸麼?
因為眼前的少年, 與劍修天道的容貌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唯獨氣質相比當初, 少了幾分桀驁,——了兩分淡漠。
舒窈的靈感沒有從他身上捕捉到任何義骸氣息, 也就是說,他有可能是……?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她懷中揣著的長劍上︰「你便是舒窈?」
他又問了一遍。
她的心中驚濤駭浪, 少年卻姿態冷淡平靜,談不上倨傲,卻也並不親近。
仿佛從不認識她,他們素昧平生一般。
若不是天道的模樣早已順著十數年的思念深深烙印在她心底,她說不定也會因為對方的態度而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絕不可能。
她絕不可能認錯。
可這天下, 又有誰能與天道少年時長得一樣?
她壓下心中激動︰「嗯, 您是靈劍宗派來的仙長麼?」
「那名靈劍宗弟子因為妖邪襲擊不幸隕落,」黑發少年答道, 「我趕到時, 他只拜托我前來救你。」
這靈劍宗弟子確實有情義, 即使喪了性命, 也不忘背負的任務。
打听了那名弟子的殞命之處,舒窈表達自己與鄉民之後必定祭拜悼念。
他的視線在暈倒的四名壯漢,與看上去頗為瘦弱的舒窈身上停留。
「你們村子的人什麼時候來?」
「應該不會來了。」
即使原本準備來接,在听到剛才妖怪那聲吼叫後, ——半也沒人敢進山了。
「罷了,我送你們回去。」他言簡意賅道。
少年素色的臉上,沒有半分被瑣事勞煩的不耐, 這與修行者面對普通人時普遍具有的優勢心理完全不同。
「——謝仙長出手。」她狀似無意地問道,「敢問仙長名諱?」
「我的姓名並不重要。」
不過她追問了兩句,少年仍然回答了她。
「吉止。」
態度相比之前,更加冷淡了兩分。
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與天道為人時的名字一模一樣,她不清楚天道是什麼情況,但眼前的黑發少年至少也是天道——身。
至于為何會因她的追問感到不快。
……是了。
她下意識用對待天道的對他,而天道並沒有此前記憶,自然會覺得不適。
而她更加不能埋怨天道失憶。
畢竟正是因為失憶,天道才會救她,才會與她耐心問答。
若是有記憶,不一道雷把她劈死都算心慈。
這或許也能稍微解釋天下之所以混亂成這個樣子的原因。
畢竟要說找到天道,那她現在已經找到了。
怎奈何天道大人不止失憶,軀殼狀態也不對勁。
那問題可就大了。
見天道對她的熱情頗感莫名,舒窈也沒有繼續煩擾下去,只做出欲言又止的樣子,確定天道注意到自己的神情後,便迅速轉開目光,仿佛無事發生。
少年什麼也沒說,淡淡轉開眼。
若有困難,她自可說出來,要他出手幫忙。
但她自己要不說,那他同樣沒有閑心去探究女孩的小心思。
舒窈將少年的反應盡收眼底。
此前為了逃離這里,她不得不欺騙他,以心機獲得他的愛慕。
而現在她重新與他相遇,她拋卻了一切煩擾,願意真心相待,卻還是要使用心機。
這便是世事無常麼?
舒窈心里嘆氣,但整體來說還是樂觀的。
至少此世相比前生,並不是無望絕路。
若命盤還存在的話,那她必然會告訴——自己的答案。
——這次她選擇的宿命,是他的身旁。
天道能者——勞,以靈力將昏迷的四個男子扶起,順著舒窈指的方向返回舒家村。
只見四個昏迷壯漢在前面飄,冷淡少年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看著這一幕,舒窈不由抿起嘴唇,卻還是泄露出些笑意。
少年瞥了她一眼。
「嗯?」舒窈神色無辜。
她不會告訴天道,自己剛才是想到了道士趕尸。
其實這種聯想說給別人,估計也不覺得有什麼笑點。
但舒窈心情就是很好,看山青,看水秀。
即使小劍客一直對她冷著臉,也覺得——心。
遇到他之前,這個世界對她而言是陌生未知的,遇見他之後……舒窈也不敢想自己有什麼未來。
畢竟她早該死在病床上了。
能與天道這樣平和的見面,說上幾句話,已是僥幸。
如此感慨地想著,他們來到了舒家村門口。
最初看到四個閉眼壯漢飄進山門時,村子守衛大吃一驚,若不是舒窈及時呼喊,村民們鐵定會把他們當做僵尸趕出去。
委實說,其實也不需要太多解釋,天道只往那里一站,便有村民想下跪了。
這些村民自小閉塞,見識過最了不起的大人物,也就是村長與靈劍宗的外門弟子,而這兩者無論是氣質還是外表,與天道都沒有任何可比性。
少年只站在那里,即使只穿布衣,全身配飾只以素色發帶束起長發,卻儼然是條出鞘寒劍,散發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芒。
天道寡言少語,也沒有解釋來龍去脈的意向,于是解釋的重任就交給了舒窈。
她向村民解釋前因後果時,少年的目光停留在村口門樓破舊的牌匾上。
這個村子很窮,滿是被妖邪盜匪蹂.躪過的痕跡。
而這是這個時代,最常見不過的景象,一路走來他已經見過太多。
無非因為庇佑當地的門派不同,困苦程度有所區別罷了。
听了舒窈的解釋,村民們對天道千恩萬謝。少年卻拒絕了村民酬謝的禮物,轉身準備離開。
他還沒走出兩步,一個老人的聲音顫巍巍響起。
「仙長請留步。」
正是舒氏族老。
天道對老人有幾分尊重,聞言停下了腳步。
「長者可還有事?」
「只望仙長能留下用頓粗陋簡飯。」
老人盛情挽留,又說天色漸晚,正是妖邪最盛之時,其他村民齊齊附和,總算將少年劍修留了下來。
天道隨熱情族老進村時,轉頭瞥了她一眼,眸光冷淡。
——他知道是她使的心機,要族老出言挽留。
但明知如此,他還是答應了。
或許是因為對實力的自信,或許是因為……
舒窈模模自己瘦削的面頰。
算了,不可能是一見鐘情。
這副軀殼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即使底子佳,也失色許——,以少年天道的心氣,不存在千年前記憶的情況下,怎可能對她一見鐘情?
沒關系。
她不在乎。
她喜歡的是那名高潔悲憫的神祇,而不是這個劍修少年。
少年天道怎麼看待她都無所謂,她只是想要找到真正的天道,想還給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村里大堂場地有限,而且為了表示敬意,沒有讓所有人都來,最終只是獲救的舒窈一家,與村中高層共同酬謝天道。
劍修飲下長者敬酒,正所謂長者賜不可辭,但其他人,卻沒能得他一個正眼。
見氣氛比最初好了不少,舒窈眼神暗示後,族老清清嗓子道。
「其實老朽及舒氏族人,還有個不情之請。」
天道便知道他們沒這麼簡單,波瀾不驚的眸子淡淡望著族老︰「請說。」
不知為何,在那清冽似雪的目光下,族老心中竟生出些許自慚形穢之感。
這樣的端正君子,他怎可……
「舒老。」舒窈母親不由輕聲催促道。
「嗯,其實是想問您是否缺個雜役婢女。」
老人說得謙卑,實際上是希望天道能夠傳授給舒窈些許道法,當然,走出村門就是生死不論,絕無怨言。
這話很是離譜,舒父舒母能答應,也是因為舒窈講明了——相。
——他們真正的女兒魂魄不知跑去了何處,導致軀殼被她這個孤魂佔據。
她心中有愧,決定幫助他們找回女兒,至少保證能夠正常輪回。
想要做到這點,仙法必不可少。
舒窈千年前也就是個金丹期修士,根基不穩,想要修煉出成績,最好還是有個師父系統指導。
族老知道舒窈——正底細,巴不得送走這尊大神,兩相結合,方才促——了這場晚宴。
至于什麼雜役婢女……天道品行如何,她舒窈能不清楚麼?
為了償還原主恩情,同時也是為了調查天道隕落真相,這個疑似天道的少年,她跟定了。
舒父舒母——正為女兒的輪回去處擔憂,眼看就要領著舒窈一起向天道行大禮。
但在膝蓋觸及地面時,他們卻被憑空吹起的清風扶起。
「不必如此。」黑發少年徑直看向舒窈。
他知道這場宴會的主使者是誰。
他令其他人退下。
少年眸光冰冷。
「你想與我同行?」
這是相遇以來,黑發少年展現出的第一絲敵意。
針對于她。
「嗯。」
「你想得到什麼?」
少年看向她的眼神不帶一絲情緒,堪稱無視得徹底。
他似乎將她當——了野心勃勃到天——的村姑。
而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被貪圖的。
「我想歷練本領,救出原主靈魂……」
少年冷冷瞧著她,儼然半分不信,漆黑的眼瞳令她識趣閉嘴。
天道冷聲道︰「我身無長物,只這一把鐵劍,日夜風餐露宿,想從修士身上圖謀財貨,你找錯人了。」
「我不是為錢。」舒窈打了個響指取火,給天道展現自己的靈力,「這糊弄些達官權貴也綽綽有余。」
看到此處,少年方才給了她一個正眼。
想必也是覺得凡人權貴蠢笨如豬,哄些錢財確實輕而易舉。
「那你想要什麼?」
舒窈稍頓︰「敢問仙長,到底要往何處去?」
少年瞧著她,唇角忽然翹起。
「若是陰曹地府。」
「你也要與我同去麼?」
帶著嘲意的微笑,顯然不覺得她有勇氣——
「好。」
少女一口答應。
天道稍稍蹙眉。
「我並非玩笑之語。」少年斂去笑容,「我與地府閻王有怨,此行正是要一踏黃泉,斬盡天下邪祟。」
「同樣的話,我不會——重復第二遍。」
天道相信,自己已經充分說明了問題的嚴肅性。
若是這鄉野丫頭仍是不知死活的話……
「沒問題。」少女的語氣格外堅定,「同樣的話我也不會重復第二遍。」
「碧落黃泉,我都與你一起去。」
少年眉頭皺的更深了。
他的眼楮能夠洞悉一切,自然也看得出,舒窈絕非玩笑之語。
「為什麼?」他不由問道。
此行黃泉危險重重,連他都不能說絕對保證安全。
舒窈怎麼這麼迫不及待?
尤其是看向他的眼神……
天道下意識避開她熾熱的目光。
那次事件後,他便不喜歡與人如此對視了。
「因為……我有去了黃泉才能找到的人。」
少年冷冷道︰「那倒算是知恩圖報。」
他以為她是去找原主。
但實際上,找原主還算簡單,無論如何,天道都不是她的最後選擇。
她之所以如此堅持,只是因為……
我是去找你啊。
舒窈在心里輕聲回答道。
千年前,她因刺殺而死,天道上窮碧落下黃泉,追回了她的一魂一魄,重新復活了她。
千年之後,她又能去何處找他?
但想來,碧落黃泉,總歸都要去看看的。
即使天道沒有出現,她也會想盡辦法努力修煉,然後前往黃泉一問閻王。
——當年她離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舒窈已然定下了決心。
少年天道卻只覺得她奇怪。
世上還會有比舒窈更奇怪的游魂麼?
「念及長者請求,我可以帶你一程,教你些靈術。」少年冷淡道,「可能否學會,以及離——後的一切安全問題,我都不會保證。」
千年前的處境,在此刻仿佛倒轉了過來。
舒窈欣喜地答應︰「好。」
——可她不能告訴他千年前的故事,哪怕一絲都不行。
舒窈沉浸在憂郁思緒中時,少年天道又瞥了她一眼。
別的不好說,這游魂的性情確實過于古怪了。
明明心情沉重地仿佛——不——的霧靄,為何又要強作出笑容?
她笑起來一點也不好看。
他……討厭這樣沉重的情緒,會無端給予他煩躁難耐的感受。
更讓他忍不住想要——口,令她莫再如此作態,自己早就看出她一點都不——心。
稍作遲疑,天道還是沒有告訴舒窈自己的想法。
他此行只為復仇,沒必要——此一舉。
指不定還會讓這女孩——想。
將這小村姑帶出山嶺間就算仁至義盡,這種瑣碎小事根本就不該佔用他半分思緒。
今日純屬特殊情況,此前哪怕有人跪地哭求,他都不會有半分觸動。
想到此處,黑發少年輕輕撫模腰間鐵劍,及時克制胸中泛著冷意的殺意。
卻不知閻王的脖子,洗干淨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