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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四季輪回,花開花落

神火懸浮在仇薄燈心。

始終融不進去。

師巫洛伸手去取——前放在仇薄燈掌中的白玉圭。

握刀登盡九萬重階, 斬盡三千天闕的手在這一刻卻顫抖得幾乎握不住一枚不——的玉圭……凡事尚且不過三,何況死生之——忌?

太害怕,太恐懼。

師巫洛滿是鮮血的左手握住象征昔年雲中神君的玉圭, 以指為刀, 刻畫下一個詭異的符號。墜懸在人間上空的雲中城受——無形的牽引, 一點點星火從所——被斬殺的天神,所——被劈碎的門闕上飛起。

萬千星火, 如萬舟歸航。

落向朝城。

殘喘未死的天神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師巫洛——收回屬于人間的氣運, 而是讓它們連同被竊奪的萬載功德聚在一起, 盡數落——仇薄燈身上。

怎麼會——這麼暴殄天物的瘋子?

他怎麼舍得?

業障與死氣如水墨, 源源不斷自仇薄燈的衣擺和指尖涌——, 聚散翻卷, 又在從空貫落的星光中不斷消融……再——這麼濃重的業障,可也再——這樣輝煌的星河,像一場洗淨前塵往事的雪。

雪中一切——消融。

水墨從宣紙上退去,只剩下朱砂與雪。

新生的氣機——現在少年身上, 神火開始一點一點融進他的胸膛。

丹華木影覆蓋過師巫洛的後背,覆蓋過仇薄燈的臉龐,橫斜交錯,如囚籠,如困局, 誰也逃不——去。師巫洛黑衣泅血, 一手護住神火,一手撐在石台邊沿, 脊骨如竹枝彎曲,要將樹影全——扛起。

師巫洛凝望紅衣的少年。

神火已經徹底融進仇薄燈的胸膛。古木底只剩下丹華花的緋光,照亮少年指尖, 一點新沾的血。師巫洛想要將——一滴自己不小心令仇薄燈染上的血擦去……他的神君,他該千嬌萬縱的心上人,怎能因他指尖染血?

他伸——手,又倉惶收回,胡亂在黑衣上擦拭,要將手上的血擦干淨再去擦拭仇薄燈的指尖。

血跡怎麼也擦不干淨。

不知何時,他身上的血已經不再向下滴落。

師巫洛放棄徒勞無力的擦拭,俯去擁抱他的愛人。

他像是想要跟——一次私奔的旅程一樣,用自己的黑衫將少年整個裹住,整個地藏起來,藏在自己的懷抱里……怎麼會——這麼貪婪的擁抱?貪婪——不余空隙。又怎麼會——這麼絕望的擁抱?絕望——可望不可即。

「我愛你。」

師巫洛低低地,沙啞地說。

……會在你知——的時候告訴你,會在你不知——的時候告訴你。

四季輪回,花開花落,——是我在愛你。

風聲起。

瘴霧奔過山脊,孤月星辰——被黑雲遮起,無數死魂野鬼在瘴霧中狂歌怒吼,陰陽正在顛倒,正邪正在混淆……它們前所未——地自由,前所未——地強。鬼哭與鬼笑混雜在一起,糅合成令芸芸眾生戰栗的地獄。

天——墜魔,人間墜魔。

淅淅瀝瀝。

十——洲血雨。

一——又一——身影落下。

不渡和尚、莫綾羽、魚時遠、半算子等人帶著余下無幾的門人落進朝城,他們站在水晶蘭枯死的水澤上,遙遙望著城中心的沙汀,沉默不語。

沙汀丹木底。

師巫洛的身影越來越虛幻不定,氣息也越來越陰翳暴戾,卻不知為何,始終——徹底失去理智。他——看踏進朝城的人,只是俯身側首,聆——仇薄燈的心跳……起——很輕很輕,輕——似乎是幻——,漸漸地,才沉如慢鼓。

血液開始流動,溫度開始循返。

師巫洛微微起身,怔怔凝視仇薄燈的眉眼。

木影落在仇薄燈的眉梢,斜生婆娑。他以指尖描摹,順著細枝傾斜向下,在觸及唇角時,頓——一下……少年還在好夢,不會再驚醒,也不會再握住他的手指。師巫洛低頭,小心翼翼地親吻自己的心上人。

火如燈盞,照亮——個人的臉龐。

一個明艷,一個冷銳。

截然相反卻又無比契合地重疊在一起。

不顧世俗,也不在乎儀禮。

何須掩蓋愛意?

血雨越下越。

不知名的山林曠野消失——,布滿層層淨蓮的湖泊向下陷落,純白,粉紅的蓮花被岩漿燒灼,三三——的提燈螢蟲被黑霧吞——;走荒人駐扎過的曠野,泥石洪流吞噬——馬車邊的篝火;陌城的城牆崩塌——,人們哭泣著擁抱在一起,向後退守。

可地覆天翻,他們還能退——哪里?

千人萬人正在死去。

「……你們還不動手?!」僥幸未死的天神朝下厲聲喝——,「他已經墜魔——!再這樣下去人間就要變成第——個——荒!」

風花谷女劍修不忍偏首,無定禪師低嘆垂眸,陸淨下意識望向自己的兄長,迷惘得又變回——當初練武場愛哭的孩子……朝城之外,山脈正在扭曲開裂,地火匯聚成紅河,咆哮著奔涌向四面八。

陸沉川向前走——一步。

又停——下來。

月母忽然笑。

她染著血的指尖覆蓋在唇上,說不——的嫵媚,也說不——的嘲弄,她吃吃笑問︰「你現在墜魔——,他若醒——,是殺你還是不殺?」師巫洛不回答,她笑得越發厲害,幾乎是前仰後合,「哈哈哈哈……要不要來賭一賭?」

陸淨回頭看她。

入魔的明明是師巫洛,可她瘋得不相上下。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

笑容嫵媚如淬——□□的濃蜜,也如盛開在無望地獄的妖花,帶著——麼濃的怨毒和——麼重的哀意。

「來賭呀,」她眉眼皆笑,言語如刀,「賭看看,他醒——,會不會坐觀人間毀滅?會不會再為你死一次?」

陸淨呆愣在原地。

他終于明白月母笑容里的悲意來自哪里,她瘋癲得徹底,卻又清醒得徹底,比所——人——更早看——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什麼用?他能看你去死?他能看人間毀滅?你救他,不過是讓他為你再死一次。

越相愛越淋灕,越逃離越死期。

……不要再說。

陸淨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蹲——下去,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天——正在崩塌,十——洲正在毀滅,千人萬人正在死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們或許真的應該像狗屁天神說的——樣,——手制止師巫洛。可今夜前塵盡現,負——神君——麼——年的蒼生,又該如何鐵石心腸,才握得起刀劍?

「洛施主……」

無定禪師開——,想說——什麼,又說不下去,最終只能合掌,低低。

「阿彌陀佛。」

「佛陀不渡……不渡痴狂,不渡悲苦,不渡妄我,」不渡和尚嘴唇嚅動,他望——望朝城中心,——慟——哀,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淨子,擲之埃塵。

「師叔!」

歷戰所余的幾名紅袈僧驚呼。

不渡和尚好像什麼——,他朝丹華木底合掌三拜,然後一躍而起,一邊——笑,一邊奔向被瘴霧吞卷的陌城。每一步踏——,——在地上留下一個深深的金色佛印,每一步踏——,本已剃淨的頭發就生——一寸,身形就高——一分。

他披頭散發,赤足狂奔。

一路狂奔,一路狂歌,赫然如金身陀相。

「痴狂難說,悲苦難月兌,妄我難著,佛不渡我!」

千里狂奔過,陌城——現在視野中。

城門已然在地震中徹底坍塌,黑瘴涌進——退路的城。走荒人與城民不斷向後退,——城民哭泣著,與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後退。也——城民嘶吼著,將走荒的流民踢踹著向前推,人如野獸,也如仙神。

一只金燦燦的巨掌從空中落下,將所——以他人為盾的野獸抓起,擲向洶涌而來的黑暗。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門前落下。

佛陀面如魔,展臂高如牆。

「我渡憎來,不渡厄,我渡劫來,不渡佛!」

世間苦——,貪痴苦厄。

歸丁年的冬末,不渡披發成佛。

狂歌遠去,前所未——的披發佛陀遠去陌城,朝城只剩下一干難月兌苦厄的仙門俗人。陸沉川去看自己最小的弟弟,卻發現他不知何時站起身,擦干眼淚,一聲不發,與半算子一起,朝離朝城最近的其他城池趕去——

人並肩,消失在黑暗里。

恍惚間,陸沉川仿佛看見——一名溫婉的女人行走在他年少的弟弟身旁。

……是您麼?娘。

他在心底輕聲問。

您覺得十一做得是對的嗎?

陸沉川仰面苦笑,天空中不詳的黑雲聚集堆疊,仿佛要塌落向人間,雲中的天神之城台階向下滴血……可這不是江湖義氣,是十——洲的芸芸眾生啊。

僥幸未死的天神在雲中徘徊躊躇。

祂們隱約察覺師巫洛的狀態十分古怪,可誰也不敢第一個——手,只能朝人間叱喝,寄希望于仙門。

然而,仙門遲遲未能動手。

「你們瘋——嗎?!」天神不敢相信,「你們想拖整個十——洲的人一起……」

祂的聲音戛然而止。

嗒——

人重登天梯。

蒼白冷俊的黑衣男子橫抱起披蓋——婚新衣的少年,帶他一步一步,自人間走向雲間。

天神們緩緩後退。

師巫洛——握刀,只是沉默踏過一重又一重階梯,所過之處,破碎的漢白玉恢復平整,蜿蜒流淌的鮮血憑空蒸發,漆黑的雲層逐漸如雪,仇薄燈的紅衣衣袖娓娓垂落,與他玄黑的袖擺重疊。

月母忽然不笑。

她漠然地看著師巫洛帶仇薄燈走——淤泥,重歸雲中,一言不發。

四下俱寂,唯——天神戰栗。

……紅衣步步逼近,少年的眉眼越來越清晰,喚醒根深蒂固的恐懼和記憶……神君,真的回來。

終于,——神再也承受冥冥中的壓力,連自己也——不清地——喝一聲,猛然拔劍,化作一——流光,朝師巫洛奔去,一劍刺向他懷中的人。師巫洛——止步,甚至——抬眼,流光就在半空中定格,然後陡然炸開。

炸成一蓬血霧。

一縷干干淨淨的輝光自霧中飄——,落——仇薄燈身上。

余神皆駭,皆化流光,四散奔逃。

師巫洛抬眼,眼眸在銀灰與深黑之間急劇變幻,最終定格在漆墨。

「落。」

他輕聲說。

近——百——流光陡然定格,下一刻,步上——前——一位天神的後塵,僅——寥寥——三十——流光強行掙月兌,黯淡遠去——

百——清輝自四面而來,悄無聲息地落——仇薄燈身上。

而師巫洛踏上最後一重天階。

雲海之上,宮闕盡碎,卻——一座無與倫比的白玉宮殿拔地而起,巍峨聳立。白玉宮殿重現時,朝城中的月母,燭南海上的牧狄,還——十——洲更——地——更——的妖與神,全——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一路前行至此,師巫洛終于停——一下。

衣衫獵獵。

他氣息前所未——地強——,身形卻也前所未——地詭異,仿佛隨時就要崩散,而人間——地,川沉成河,海起成桑,一片混亂……九萬重階怎麼如此短暫?短——一息即過。而門闕——君座又怎麼如此漫長?長——難以抵岸。

師巫洛低垂眼睫,穿過殿門。

立柱投下間隔傾斜的光與影,殿閣外——瓊花在雲中盛開,清風吹卷紅白——色的花瓣。黑衣的男子在神君慣倚的軟塌前半跪下,替神君最後一次整理好衣擺,還想替他挽好長發卻已經來不及。

木梳從指間跌落。

師巫洛怔怔凝視仇薄燈。

「我愛你。」

他說。

我愛你,但你不要愛我。

他伸——虛幻的手,點在仇薄燈的衣上,紅衣剎——成白雪,不染一絲埃塵。爾後向上,一點一點,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鱗與朱淚,連同所——沉重而又無法掙月兌的過往。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不要再被蒼生所困。」

「你生來自由。」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

師巫洛輕輕笑——,他生得太過冷銳,此時卻溫柔得不可思議,與天底下所——情鐘戀人的年輕人——任何差別。

「此後千年萬年,天地與你……」

無關。

指尖顫抖,最後——字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來,仿佛言語的能力忽然就消失。師巫洛閉——閉眼,起身走——宮殿。

他走——天階上,俯首向人間。

這一天,不論仙凡,不論妖邪,——清清楚楚地——來自天地的聲音。

森寒冰冷。

「神君安好一——,人間存在一。」

若神君不在——,——就蒼生盡作劫灰吧。

無定禪師輕輕合掌。

對蒼生冷漠憎惡至此,天——又如何不墜魔?

悲也嘆也,皆因。

龜裂的——地緩緩愈合,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被黑瘴吞——的螢蟲再次飛舞,淨蓮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師巫洛衣擺飛揚,身影漸漸淡去,罪深孽重也好,左——邪途也罷,他——無所謂,可他得給仇薄燈一片陽光明媚的棲身之地。

他的神君啊……

他的嬌嬌。

最後一處地火被壓制,師巫洛身形忽然散去,又強行重聚。

他還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

「你騙我。」

忽然——人低低地說。

師巫洛猛然回身。

本不該在這個時候蘇醒的仇薄燈站在白玉宮殿中,隔著立柱的光與影,與他遙遙相望。長風漫漫,吹得潔白的衣袖飄飄揚揚。

仇薄燈越過光與影,腦海中亂糟糟一片。

他總覺得他的阿洛很傻很好騙,可怎麼也——想——,會——這麼一天,好欺負的傻子不聲不響搶——一步,精打細算,事無巨細地騙他……他只察覺——荒的動靜,只察覺——阿洛想要登天梯,卻——能察覺他入魔的痕跡。

是從為他點下命鱗開始,還是在更早之前?

不知。

笨拙的傻子騙過——他心思難猜的戀人。

「……你騙我。」

太——的話,太——的思緒,最後能說的卻只——這麼一句。

答應——會不再受傷。

你騙我。

師巫洛倉惶伸——手,想要觸踫他,虛幻的手指卻穿過——他的臉龐。

一枚夔龍鐲當空落下。

天地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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