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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誰願意賭?誰敢賭?

「踏遍十二洲尋之未果, 人間把諸事葬了太多……」

一老道持一拂塵,拂塵一分,——晦暗中分——徐徐一線丈許來——的光路, 隨走隨熄, 隨熄隨分。他就這麼一路披拂, 一路前行,足下麻鞋殘破, 身上衣衫襤褸, 也不知走過多少路, 經過多少搏殺, 唯獨手中拂塵, 始終潔白如雪。

若半算——在這, 便會認得,這形容枯槁的老道是誰。

他師父。

鬼谷谷主。

世人慣稱他為「鬼谷——」,卻不知道他就任鬼谷谷主之前,用過一化名叫「鹿尋」, 曾與行將返回清洲的左梁詩有一面之緣。當時一準閣主與一準谷主在茶樓——坐,左梁詩偶然言道「踏遍十二洲尋之未果,人間把諸事葬了太多。」那時同樣追查無果的鹿尋未作回答,爾後兩人各——散去。

一者向東,韜晦待時六百載。

一者向西, 揲筮卜卦三千回。

「既然人間尋不得, 便到幽冥來尋嘛。若幽冥再尋不得,便想法——到天上去尋。」鬼谷——口中喃喃, 拂塵一點,再次于大荒中闢——一截路來,「做人不能太死板……三百十六條道都走一走, 總走得到的。」

這一次,他走的是幽冥。

是大荒。

大荒環繞在人間之外,雖然時時刻刻有瘴霧不斷洶涌而——,但若要細論的話,洲嶼同真正的大荒間的距離各不相同。《三界堪輿圖》上,人間被繪畫成兩重,一重是圓形的「青廬」,也就是天穹,一重是青廬覆蓋下的「厚方」,也就是總——像一——四角展——的矩形的十二洲。因此——有耳熟能詳的「天圓——方」之說。方——的四——角,抵在圓天的邊陲,就像是系住廬蓋的四角釘。

以清洲燭南為例。

燭南東去一萬里,便是三十六島之一的「狄山」,狄山再東去二萬里,便為滄溟的盡頭,是清洲之月所能照到的最遠極限。曾經有修士跋涉三萬里,抵達這人間與大荒的交界,但——冥昭瞢闇,幽晦未形,四象混沌,鬼魅幢幢,駭然大觀。

但如果從東北、西北、東南、西南四角——發,這一步便可以踏進大荒。

鬼谷——便是從東北隅的凶犁土丘進的大荒,迄今為止,一刻不停——走了近半年。

在拂塵闢——的光路之外,無數猙獰古怪的影——晃動,徘徊,垂涎——正中間的活人血肉。隱隱約約有鱗甲聲,有竊竊私語聲,有吃吃發笑聲……嘈雜怨毒,陰冷奸詭,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一旦道心失守,便會被立刻吞噬,墜為邪祟,化作大荒的一部分。

一步、兩步、三步……

一萬里。

鬼谷——停下腳步,回首來時的路。

九千九百里處的燈光已然縹緲,徹底看不——了。

一百里一枯骨,一枯骨一余燈,這是一代——一代入荒求索的修士大能點燃——身所化的引路之燈。九千九百里處的燈,是前人留下的最後一盞,化燈者是上一任太乙掌門,三千年前提劍伐空桑的顏如卿。

人非天神,上不能效神君闢四極,下不能效夸父化鄧林。

只能這樣,一代——一代,一百里——一百里——向前。

愚蠢,笨拙。

「謝先輩為後來者——道。」

鬼谷——朝來路深深——鞠了一躬。

然後,他起身取——一——背刻生辰八字的木人,立在幽晦間,——取——七枚桃木釘,刺破——己的七竅,各沾一點精血,後釘進木人——應的七竅所在位置。當他繼續向前,身死之後,這七枚桃木釘就會牽引他的魂魄依附到木人上,燃成一盞新的引路燈。

做完這一切,鬼谷——繼續向前,不再回頭。

一萬里幽冥路。

一百盞命魂燈。

………………………………

只剩下骨頭的雲鯨載——嶙峋枯峰在黑暗中緩緩游動。

骨鯨巨大的眼窩向外源源不斷——流淌——暗沉粘稠的血,血水蜿蜒成兩條——的河。骷髏與腐肉淤積成壤,白骨與惡念堆砌成牆……與《古石碑記》所載的太古大荒不同,而今的大荒的深處隱隱已經衍化——了——己的幽冥之城。

懷寧君盤膝坐在雲鯨的頭骨處,——斟——飲。

鬼谷——定下七根桃木釘的時候,酒盅于半空中停頓了一下,片刻,他笑道︰「終于——多了一盞啊。」

慢慢——將杯中酒飲盡,懷寧君垂眼俯瞰為鯨骨盤繞的幽冥之城。

城中往來者,多死魂魑魅之屬,間以戾妖鬼祟,次之的則是……

人——

或者說,應該稱他們為「荒侍」。

他們原先也算是修士的一員。

只是大道難求,而就算修煉有成,面——吞噬萬物的大荒仍然微弱螻蟻。是以一直以來不斷有修士墜邪,以屠殺生靈為禍人間的方法,轉修「業障」。業障纏身者,便成了另類的魑魅魍魎,也就無所謂道心之崩塌與不崩塌了,便可入大荒。

懷寧君提起白玉壺,慢慢——往酒盅中斟酒,淺碧的酒液一點一點漲高,在暗紅的血火下色澤有——詭異。

「僅鯨骨一城,就有荒侍不下萬人,」懷寧君語調不緊不緩,像是有意說——誰听,「整——大荒中,叛離人間的邪修,你覺得大概有多少人?」

他是在同一縷鬼城中心的神火說話。

這一縷神火比顏掌門之流在大荒中留下的命魂燈還要微弱,——從太古一直燃到今日,燃了太漫——的歲月,更何況大荒——特——在此處造起一座朽骨腐肉之城,以陰寒晦氣不斷沖擊,侵蝕。

按道理來說,早在一百年前,——就到了枯盡的時間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殘魂之火雖淒淒如縷,卻搖搖不滅。

殘魂沒有回答。

「與數萬數十萬的荒侍相比,百盞命魂燈……」懷寧君笑了一下,「——算什麼?」

殘魂寂寂。

不言不語。

懷寧君也不說話了,沉默——望——城中的那一點神魂。

雲中之戰後,神君身隕,破碎的神骨落滿十二洲的河山,而燃起的神魂則落進大荒。其中一部分殘魂,由巫族召回人間。剩下的,則散落在大荒的各——方,承載——他生前「瘴去風來,漫天繁星」的執念,日夜燃燒。

共計三十三道。

其中十一道,師巫洛九次入大荒取走。

其中八道,煉化邪兵時——行焚盡。

其中六道,燃燒殆盡。

其中一道,月母經女取走——

有一道,牧狄取走。

……

零零總總,如今還剩下六道殘魂。

「還是煉化不了?」

一道蒙蒙的似有形似無形的黑影——現在懷寧君身邊,問道。

懷寧君慢慢將盅中酒飲酒,爾後——反問︰「你不是試過很多次了嗎?何必問我。」

「可我懷疑你在顧戀舊——,」黑影冷冷回答,「你莫忘了,就算你留——,他也不——得會——你留。」稍頓,黑影一針——血——指——,「當初仙門——空桑召他回魂時,你既然能夠在他的殘魂里種下傀絲,怎麼如今連縷行將枯盡的余魄都煉化不了?」

「不。」——

乎意料,懷寧君搖了搖頭。

「你錯了。」

黑影冷然看他。

「我什麼都沒做,」懷寧君望——城中的余火,語氣古怪,「我從頭到尾,什麼都沒做。」

黑影听——他語氣里混雜一絲憐憫的譏諷,困惑——問︰「你沒有種下傀絲,那他是怎麼瘋的?」

懷寧君放下酒盅,轉頭看。

「第一次荒厄過後,所有天神都知道,想要真正遏制荒瘴,真正建立人間,只有讓凡人踏上仙途,眾生芸芸,眾生為牆,城池萬載,群星漫天,爾後——能瘴盡天清。可除了他,沒有誰願意授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黑影詫異——反問,「若我是天神,——然也不願意凡人能與我並肩。」

「的確,有這——原因,但最重要的不是這——,」懷寧君道,「最重要的是因果。」

「因果?」

黑影重復了一遍,似乎有——不明白這——詞的含義。

「一人修道為善,得一分功德。可一人修道作惡,造的卻是十分、百分、甚至是千萬分業障。」

「誰傳道天下,誰就要為天下擔起這份因果。」

「誰敢賭?」

一人為善,善微力薄。

一人為惡,惡深罪重。

誰願意賭?

誰敢賭?

……………………

「他說,他願意賭。」

師巫洛一字一句,每一——字都像在向外拔一根釘在他心髒深處的骨刺。

那是天——四極還差一極的時候。

大荒蘇醒,發動了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暴烈反撲。瘴霧從還未建好的南辰極洶涌而入,城池一座接一座傾覆,還未完工的日軌月轍動蕩,混亂。在一——午後,白衣的神君坐在雲中沉默了許久。

他做——了一——古往今來再沒有第二位天神願做敢做的決定。

「我願意賭。」

「我賭世人之善總能勝過世人之惡。」

「我來賭。」

他那麼說,就真的去做了。

「他賭了。」

師巫洛緋刀斜指,握刀的手關節森然泛白,他要替一——人將所有塵埃拂去,將一切雪洗。

四下俱寂。

只有師巫洛輕輕在問︰

「可他得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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