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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鐘驚霧靄。

太乙主宗位于東洲扶風, 有峰九九八十一座,其中北辰為十——洲第一山,離天僅三尺三。又有仞江繞峰湍流, 江懸橫索。寅時一到, 山鐘一響各峰各脈太乙弟子便晨起踏索渡江, 練膽壯魄。修習時日長的弟子,往來飄逸, 袖——鴻雁, 初入門的弟子, 或步步謹慎, 或莽直向前。

索橋末端, 有鶴氅老者盤膝垂釣, 仙氣飄飄。

听到一聲「哀轉久絕,余音繞梁」的嚎叫,鶴氅老者魚竿一甩,一抬, 從沖石拍壁的仞江里釣上好一條濕漉漉的「落水狗」,抖手把人拋進一旁的大魚簍里。

「謝鶴老。」

落水狗灰頭土臉地爬出魚簍。

魚簍旁蹲的弟子嘩啦啦地翻著名冊。

「第二十五次,罰掃茅廁三日,竹枝峰扣二兩。」寫完第五個正字,魚簍師兄恨鐵不成鋼地拿筆桿猛敲他腦門, 「楚師弟!行行好!竹枝峰的月錢本來就少了, 再被你這麼扣下去,師兄師姐都得跟你一起去喝西北風。」

楚師弟縮頭縮腦, 不敢說話,麻溜爬起來,繼續去踏索渡江。

魚簍師兄苦大仇深地盯著晨課名冊, 琢磨回頭給這小子補補課……再這麼下去,他都得被迫戒酒了!

此時一條黑犬踏上懸索,輕快敏捷地奔走,速度遠超新入門弟子。

師兄師姐們見狀高聲教訓各自的師弟師妹︰「看看看!狗跑——都比你們快!跑跑跑!都給我跑起來!」師弟師妹們面露愧色,一個個加快步伐,然而霧靄濃重,山風浩蕩,一快鬼哭狼嚎聲頓時此起彼伏。

魚簍師兄一邊計數,一邊眼角微抽。

想當年他也被這種鬼話騙過……娘 ,神獸榜上有名的哮天犬要是連區區索橋都渡不了,那還有什麼用?就是天知道,鶴老怎麼把好端端尊哮天犬養得——此土不拉幾,好吃懶做……

「汪嗚。」

土不拉幾的哮天犬把一封信放到鶴老身邊,轉身沖魚簍師兄搖尾巴。

魚簍師兄假裝沒看到。

哮天犬轉了轉,露出犬牙︰「汪汪汪!」

魚簍師兄心疼地翻出塊烤肉,扔給它,深沉地想起小師祖。要是小師祖在山上,這土狗整天躲都來不及,哪還有到處騙吃騙喝的功夫?念及此處,魚簍師兄便想同鶴老打听打听,小師祖什麼時候回來,卻見鶴老將信紙一折,放下釣竿,起身朝太乙主峰趕去。

「誒?!」

魚簍師兄一撓頭。

「鶴老竟然離江了?」

鶴老算太乙宗的老怪物之一,曾隨顏淮明掌門出征空桑,後來在太乙宗充當守江人,除非驚天動地的大事,否則就連掌門也別想打擾他垂釣。最近一次鶴老離開仞江還是十一年前,大荒擴張,不死城陷危。

難道又發生什麼大事了?

撓會頭,魚簍師兄跳起來沖江上大喊︰「鶴老不在!不想掉下江去陪龍玩球,就都麻溜點!」

聞言,索上眾人頓時凜然。

太乙宗有十幾條龍,是鶴老之外的墜江拯救員。平時有它們和鶴老在,就算過鐵索時腳滑跌下去也無妨,頂多灌一肚子水。不過,太乙弟子一般情況下,更願意被鶴老「釣」起來,畢竟太乙的龍實在有些活潑過頭了……誰掉下去,準被它們用尾巴甩來甩去,當球爭搶……等到最後被一尾巴送進魚簍里,鐵定暈——分不清東西南北。

是以太乙弟子在學御劍術的時候,總比其他宗門弟子來得迅速,在其他宗門弟子踏上劍歪歪扭扭把自己撞上山壁時,太乙弟子一般都能熟練地空中急轉彎了。

無他,一個個都被龍甩尾,甩得早早熟悉騰空駕霧的感覺……

寅時漸過。

晨練即將結束,魚簍師兄見到自家師弟搖搖擺擺,跟只大鵝一樣,走到鐵索末端。

「師兄師兄!」楚師弟一臉興奮,「你看,我做到——啊啊啊啊啊啊!」

「……」

魚簍師兄翻到竹枝峰的一頁,麻木地寫下一橫——

了,這個月,他算是別想有錢買酒喝了。

就在魚簍師兄「 嚓」一聲捏斷筆桿,要跳起來破口大罵時,忽見一道劍氣自太乙主峰而出,——長虹貫空,接是一道刀氣,再接又是一道。短短數息之間,八十一道刀劍化清洲,赴南而去,直向滄溟。

殺氣騰騰。

魚簍師兄瞠目結舌。

一道清光就是太乙八十一峰的一位長老,八十一峰各派一人出山,這種情況在清洲志中記載過一次。

那一次,顏掌門率眾九淖伐空桑。

三千年後,又一次刀劍出太乙。

九九八十一峰,一峰不多一峰不少。

…………………………

「你覺——太乙這次會出動多少峰?」山海閣閣老高——遠盤膝坐在觀潮塔上,「——十四還是三十六?」

「——十四?三十六?」陶容長老眉頭微微動了一下,「開什麼玩笑,九九八十一峰,少來一峰我都從這里跳下去。」

高閣老一愣,半天說不出話。

「那群瘋子平時就最護犢子,別說這次空桑百氏直接把火燒到他們小師祖身上了……那位是太乙的逆鱗啊。」陶容長老道。

「也是,」高閣老點點頭,望著正在修整燭南的弟子沉吟片刻,低聲道,「太乙宗八十一峰都到也好,不然只有我們山海閣支持,局面恐怕還是不好處理。」

距離那場決定清洲存亡的劫難已經過了數天,怒海的風浪平息,但後續卻席卷了整個人間,十——洲三十六島同時被卷進暗潮里。

清洲金烏身上的牧天索被斬斷後,清洲金烏不再飛回空桑,轉而以枎城神枎作為自己的棲息地。清洲金烏棲息地的變更,使得清洲天軌跟著一起變更,目前山海閣分散各地的人手全都行動起來,正在測量新的清洲日月之軌。對于這個變化,清洲之人,有的欣喜有的擔憂。欣喜是,從此以後,清洲日出日落,不再受空桑制約,憂慮的是,新的天軌與以前有所不同,誰也不知道,以神枎為中心的新天軌,相較以前是好是壞。

清洲之外的人,想的就更多了。

燭南為天下商賈中心,匯聚十——洲以及三十六島的商人。幾天前,幾乎來自各個洲各個島的人都親眼目睹,太乙宗小師祖不僅能夠斬斷牧天索,而且還能命令金烏。

山海閣以前最精算計,這會不用動腦子,都能猜到其他仙門和海外諸島會忌憚戒備什麼︰以前日月出行由空桑一百多個氏族遵循天訣控制,仙門能夠對天軌加以糾察監督。而今,忽然有一人,能以一己之力左右日月,那麼……

誰能保證他和太乙不會攜日月以令天下?

誰來監督他誰來制約他?

十——洲的各大仙門關系本來就和「團結」扯不上關系,獨獨因「監天」一事,能夠在面對空桑百氏時,保持統一態度——今,太乙宗展露左右日月的力量,仙門之間脆弱的平衡隨之破碎。

除此之外,空桑百氏隱瞞天軌失控,荒侍混入十——洲,大荒再次躁動……諸多問題攪——十——洲不——安生。

之所以現在十——洲還算平靜,——歸功于半個月後即將舉行的仙門會盟,大家默契地將這些問題留到盟會上。

在那之前,一切都如暗流涌動。

「人心啊,」高閣老苦笑,「其他仙門這幾天應該沒辦——安寧了吧。」

「能安寧就怪了。」陶容長老冷哼,「這次仙門會盟,有——吵。」他略微沉吟,「太乙那些家伙,打架可以,吵架就不夠看,還好他們是先來燭南……只有我們山海閣支持恐怕不太夠,佛宗和鬼谷算兩個。藥谷什麼態度……」

「說到藥谷,閣主夫人……」高閣老頓了一下,改口,「煙夫人已經在回來路上了,估計明日便到。」

「你說,死的怎麼不是我們這些老家伙?」陶容長老抬頭望向一根青銅海柱,「該怎麼去見煙夫人啊?怎麼交代啊?」

滄水湯湯,微波漾漾地自青銅海門柱下涌過,一道人影盤腿坐在青銅柱前,幾天過去了,一動不動。

高閣老閉了閉眼,聲音苦澀︰「沒臉見。」

沒臉見,沒臉答。

老頭子老頭子!看!我做到了!就說你小瞧人了吧……得意洋洋的嗓音戛然而止,剛從虛境中出來的左月生站在廢墟上,錯愕地環顧四周。

……誒,我爹呢?

無人回答。

…………………………

日光偏轉,柱影傾斜。

左月生坐在青銅柱投下的陰影里,看海水從銅柱邊緣涌過,一重復一重,無止無休。一條小魚游到柱邊,一下一下地啄踫石柱。左月生伸出手去,把小魚趕開。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有罪當斬,有過當贖,」左月生揉了揉臉頰,把僵硬的肌肉揉開,揉出一個笑臉,「老頭子,原來你一直都記——,我還以為你早忘了。」

海水起伏,潮聲起伏。

依稀仍有人在教導他錯與對,是與非。

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在雲台釣魚,左梁詩听他叨叨某某宗掌門如何——何,某某派掌門如何——何,听得不耐煩了,就拿魚竿敲他。

……你爹比他們厲害多了。

……得了吧,我把你們那時候的天驕榜都翻過一遍了好嗎?壓根就沒你名字。

……臭小子,以後你就知道了。

一刀斬上神,一人清山海。

「老頭子,原來你說你很厲害,是真的很厲害啊。」

「以後出去,我吹牛皮說我爹是誰誰誰,大家鐵定一片哇,賊羨慕。以後再也沒人敢說你是最窩囊的掌門了。」

左月生的手慢慢垂下,他盯著海面,上揚的嘴角一點點落了下來。

「老頭子,他們都說你那天賊拉風。」

「可再拉風又怎麼樣,我又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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