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沈茴望著裴徊光, 愣住了。
她的御用太醫?
俞湛?
俞湛怎麼會知曉玥王——身體如何?
裴徊光握著長勾,攪動炭火盆里——銀絲炭。他已落下目光,望著紅色的火光, 慢悠悠地說︰「咱家不再攪局, 你也不再當這個太後, 如何?」
好半晌,沈茴緩緩地搖頭。
她翹著唇角,用小孩子玩笑般的語氣說︰「小時候讀書, 先生教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多俗氣——句子, 好似每個剛讀書——孩童都被要求背誦。耳熟能詳到讓它失了原本的力量,只成了一句空蕩蕩的口號——
女的臉龐稚氣又天真,明眸里卻有璀然的光。
「我想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百姓安居樂業與家人團聚,沒有戰火沒有生離死別。我想在有生——年親眼看看再現的繁京模樣。能為盛世出一分力, 是我萬死不辭——志向。」
沈茴抿唇笑笑, 她垂下眼睫望著徐徐燃著——炭火,有一點不好意思。
「你可不許笑話我。這些話听起來很漂亮,我平日是不敢對旁人說——, 不想被人嘲笑說我如何天真幼稚。可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在幼年困在閨房時便是這樣想的。這幾年不管經歷了什麼事情, 時光荏苒世事變遷,藏在心里——志向,是從未變過。」
裴徊光問︰「即使你知道自己——身體不能這樣操勞,寧肯讓自己短壽?」
「活著——好。」沈茴認真地說, 「古往今來,保家衛國有——多將士戰死沙場,變法革新亦有無數文人學者以性命鋪路。我只是操勞些, 又有何妨呢。」
好半晌,裴徊光輕笑了一聲,說︰「沈元宏養的孩子——確都挺有風骨。」
沉月在外面叩門,沈茴讓她進來。
沉月帶著兩個小太監,抱著高高——奏折進來,放在書案上。
舟車勞頓,因歸期定了,——多奏折都是提前發往了京城。沈茴才剛回來,各地送來的奏折已堆積如山。
沉月蹙著眉,詢問︰「太後什麼時候看奏折?——是先沐洗?」
「我現在就看。看完歇下前再沐洗。」沈茴說著站起身來,提著厚重——裙子往書案走去,經過裴徊光身邊——時候,下意識地將手搭在他——肩上,借來當一下扶手。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他肩上——手,笑笑。
沉月端來準備好的提神茶、糕點,——有沈茴最喜歡的各種口味的糖果。
沈茴在堆積如山奏折後面坐下來,認真開始翻閱批注。
裴徊光側轉過身,手臂搭在椅背上,凝望著沈茴。
沈茴沒抬頭,亦知曉裴徊光在看著她。她一邊握著朱筆在奏折上批閱,一邊說︰「這里有糖,你吃不吃?」
「不吃。」
沈茴「哦」一聲,將批閱好的奏折放在一旁,拿起另一份。
冰冷的書案、高高——奏折,越發映襯著沈茴的縴細柔軟。她映在窗上——身影縴細卻筆直。
長夜漫漫,書案上——熱茶每每涼了,會被沉月及時換上熱茶。一壺又一壺的熱茶送上來。待她處理完這些堆積的奏折,今夜能睡一個時辰也算多了。
裴徊光默默地凝望著沈茴。
有時候,裴徊光會希望沈茴只是個依附他——小女子。可這念頭,也不過偶爾浮現罷了。
他——清楚沈茴不是攀附他——小女人。
他更清楚,正因為沈茴不是心里只有男歡女愛的懦弱小女人,才吸引了他。
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臉上掛著——女的嬌憨,說著堅定——志向。她說她怕別人笑話她天真。
可是裴徊光望著她,只覺得一股火焰在心上燃起。
那些話,在剛啟蒙——幼年,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誦讀。
他就是愛她不論身處何等逆境,永遠樂觀向上,即使力量微薄,也要傾盡擁有——所有力量,以柔弱之身站起來,即使走在黑暗里,也堅定勇敢,為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裴徊光曾問過沈茴殺他可救一座城的千萬生靈,她會如何選擇。
沈茴並不知曉,當她說會選擇殺了他時,裴徊光眼里——她是多麼令他痴迷。
她就該是這樣的。
這樣的她,才是令他沉淪的人。
世間深情可貴,可剝開這層濃情蜜意的深情,兩顆心綁在一起的人,深情是不夠——,——需要兩顆心有吸引——力量。
完全陷在情愛里——人,讓人動容,卻不夠。
人這一生,不能只戀濃情。除了情愛,有所堅持,擁有自我,——為更好——人,才會獲得應當得到的偏愛。
志向?
裴徊光明白沈茴為心——所向而努力時,發自內心——力量與向往。他曾經也有過,如果殺人覆滅也算——話。
人有心——所向,前路便不會迷茫,即使漆黑又寒冷,總有希望。
正如沈茴。
那麼他呢?
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插在銀絲炭中——長勾,面無表情地看著它被逐漸燒紅。
清晨時,裴徊光離開皇宮,回到宮外——府邸——阿姆和啞叔被他安頓在這里。
裴徊光走在熙熙攘攘——街頭,耳邊各種聲音嘈雜著。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張張或焦急、或笑著、或苦惱的面孔。
有表情是好事,證明還活著。
不像他。
裴徊光緩步逆向穿過熱鬧的人群,亂糟糟——市井生息穿進耳中。
好像,所有人都在走自己——路。
而他,沒有前路。
所有——熱鬧與悲喜,都與他無關。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停下腳步,茫然。
他回到家中,阿姆笑著拉著他說話。阿姆壓低聲音告訴他,她有好好躲在家里沒有出門,——絮絮勸著裴徊光要萬事小心,千萬不要泄露了身份。
裴徊光換了雪色,干淨又挺拔。他微笑著,頷首答應。
他抬抬眼,望著雲卷雲舒——天幕。
在親人面前,他是衛珖,一個必須隱藏身份——、虛偽的衛珖,他不能讓阿姆知道他是裴徊光。
阿姆前天還說頭幾年一個心善幫她——鄰居被司禮監——大太監裴徊光害死了。
他是衛珖嗎?
興許衛珖早就死了。
他是裴徊光。
裴徊光是一個化名,裴徊光是一個本不該存在的人。
裴徊光去了樓上,去看他——荔枝。
京城嚴寒,不適合荔枝——生長。那株荔枝——是被他一路小心翼翼帶回了京城。
陽光最好的房間里,四處生著炭火,整個屋子溫暖如春。那株荔枝蔫蔫的,沒什麼精神。
王來一路快馬加鞭,到了宮中,不能騎馬,便一路狂奔朝昭月宮去。路上——小宮女小太監們,急急避開。
「督主這是怎麼了?」
小宮女掩唇笑︰「肯定是去看阿夏姐姐了唄!」
王來邁進院子里,小宮女看見他,急忙笑起來。王來腳步匆匆往前走,腳步又忽然頓住。他蹲下來,就著路邊花草壇里——積雪洗了一把手,把手上——血跡洗淨。
小宮女機靈地趕緊給他遞了帕子。
王來擦了手,再理一理衣裳,深吸一口氣,才邁步進去。
燦珠早就听見了外面的小宮女說王來過來了。只是兒子睡在她——臂彎里,才剛睡著,她不敢動,怕將他吵醒。
她抬起臉,望著王來的身影終于出現在門口。
王來大步走進來,步子越來越快,走到床榻旁,用力將燦珠抱在懷里。燦珠聞到他一身的殺伐氣息。
王來用力地抱了燦珠一會兒,才壓低聲音問︰「你好不好?」
燦珠在他懷里點頭,又笑著推他︰「你傻不傻,都不知道先看看孩子——嗎?」
王來這才松開燦珠,低下頭,看向睡在燦珠身邊的小家伙。他只是看了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燦珠。他皺著眉,眼里都是歉意。他問︰「疼不疼?你怕不怕?」
路途遙遙,燦珠生產時,他沒能陪她,是他——愧。
怎麼可能不疼?怎麼可能不怕?只是都過去了,燦珠不願意再提,免他擔憂,只說一切都好,孩子也——乖。
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王來才再次看向兒子,驚訝地發現他睡醒了,睜著眼楮對他笑。
王來的眸色不由柔和下去,拉了拉他——小手,問︰「起名字了嗎?」
燦珠愣了一下,才說︰「你問掌印給起的名字,——是太後給起的名字?」
王來詫異望過來。
燦珠便把沈茴和裴徊光——他起的名字說給王來。
王來笑了。他拉著兒子——小手,逗弄著︰「狗剩兒?狗剩兒!」
小孩子听不懂,只會望著王來笑。
「你看,他喜歡這個名字。」王來說。
燦珠瞪了他一眼,小聲嘀咕︰「真是你干爹的好干兒子!」
燦珠又說︰「對了,有件事我得問你。這孩子……咱們原本打算在掌印和太後身邊養著。掌印嫌棄小孩子太麻煩,估計是想等他稍微大一些再抱去。那孩子姓什麼?掌印那邊,似乎沒打算讓他姓裴。」
王來抓著兒子——小手覺得——好玩,听了燦珠的話,說︰「再等等,看掌印的意思吧。太後不是起名善果嗎?暫且先姓‘善’便是。」
他俯,貼貼兒子——小臉蛋。
沈茴只睡了一個時辰,臉色很差。她坐在方桌旁邊,將手腕搭在搭枕上,讓趕來的俞湛診脈。
俞湛收了手。他望向沈茴,有心想勸她多休息。可話——沒出口,他知道沈茴內里是多麼執拗——人,恐自己勸了也是徒勞,便不開口。
反倒是沈茴笑著先開口︰「知道俞太醫要說什麼。只是剛回京才事務多,過幾日就不會這樣操勞了。」
俞湛頷首,道︰「知太後心中有數,臣倒也安心。」
他又加了一道膳食——方子,讓沈茴近日飲食多療補。最後提醒沈茴腕上——那串珠子藥效應該已經沒有了,該讓宮女重新串一條。至于方法,他——前來時已對拾星講過。
沈茴安靜地听完俞湛——話,她溫聲詢問︰「最近醫館忙不忙?」
「剛回京,是有些忙。」
沈茴彎唇,再問︰「俞太醫一會兒直接回太醫院,——是去千柔那里請脈?」
「以前負責丁主子——太醫已銷假,不用臣再過去。」俞湛抬眸,溫潤一如既往。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才再開口詢問︰「俞太醫的表兄身體可好?」
俞湛微怔,有些意外地深看了沈茴一眼。
沈茴微笑地望著他。
俞湛回——以微笑︰「表兄與太後一樣,是胎里帶的病。這些年,身體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他望著沈茴,眉目蘊著溫和——淺笑。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听說他已赴京。」
「是。」俞湛答話。
她既知曉,他亦不必隱瞞。他一生光明磊落,沒有什麼可隱瞞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