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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裴徊光離開的時候, 沈茴知曉。她听著身邊的裴徊光起身下床走出去,然後去了隔壁把蔓生喊過來。待蔓生進來,沈茴也在床榻上坐起身來。

「娘娘被吵醒了?」蔓生還以為是自己進來弄出來的響動把沈茴吵醒了, 她站在屋子當中往前走也不是, 往後退也不是。

「不是被你吵醒的, 我本來就沒睡著。」沈茴一邊欠身懸起床幔,一邊吩咐蔓生掌燈,並將桌上的針線活拿來。

雪帕子上的繡字只差一點點了, 反正也睡不著, 她想把剩下的那一點繡完。

沈茴一直沒有睡著,心里有些不安。

為留在關凌的齊煜不安。雖然她覺得自己只是短暫的離開幾日,也將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準備, 還是很擔心齊煜。沈茴一邊繡著帕子,一邊心事重重思量著, 從頭再將——有事情捋一遍。

沈茴終于繡完了最後一個筆畫, 剛要拿起剪子剪斷線頭。

她的手忽然僵在那里。

不對……

沈茴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一直被她忽略的事情!

——大皇子是被表哥送進宮來,因此還得了高位。當初表哥離開時, 便說過要去投奔——子——以,大皇子是世子送進宮的。

可是世子早已揭竿而起, 明目張膽地造反,想要自己稱帝,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那他又何必再送進宮一個皇子來登基?

這, 說不過去啊……

如果說只是借機給表哥做墊腳石助表哥登上左相之位?這也說不通啊。沈茴不認為簫起手中沒有比表哥更可用的人。表哥年紀不大,做事顯然也不夠冷靜周到……

那簫起為——麼送大皇子進宮?

沈茴眉心緊緊揪在一起,萬千思緒在這里打了結, 怎麼都想不通。

大皇子忽然被送進宮,沈茴當然有派人偷偷去打探消息,弄清楚大皇子到底是不是皇帝的孩子。這一查,沈茴自然查得到了正是當初遇見的那個七朵金花鏢局一路護送了大皇子到關凌,且這一路上遇到很多刺客,那支鏢局雖然成功將大皇子送到了關凌,可是死傷慘重。得知那支鏢局的人死傷過半時,沈茴還曾唏噓感傷過一陣。

沈茴一下子站起身。

「怎麼了?」坐在門口高腳凳上的蔓生嚇了一跳,茫然地跟著站起身。

沈茴忽然抓到了一個關鍵,另外一個想不通的地方——

簫起將大皇子送進宮的路上遭到了埋伏。那又是誰埋伏在暗處想要刺殺大皇子?

還有人在暗處!

一時間,沈茴覺得自己站在平靜的冰面上。然而這層冰很薄,下面早已波濤洶涌,薄冰隨時可碎,一個不小心就會跌進萬丈深淵。

沈茴的整顆心都揪在一起,萬分急迫地想要回到關凌。她轉頭望向窗戶的方向,希望裴徊光早些回來,最好可以將阿姆直接接回來。這樣就可以明天一早便啟程回關凌!

沈茴焦灼的心逐漸平靜,她慢慢坐下來,整個人被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籠罩著。

她拿了剪子將線頭剪斷,然後垂著眼楮,凝望著海棠繡圖旁的「懷光」——字,用縴細的指月復輕輕撫模。

懷光,我多希望你能幫幫我。

可我又不能勉強你逼迫你。

沈茴輕輕舒出一口氣,讓自己焦灼的心徹底冷靜下來,從頭再琢磨一遍。無數個人影和情景在她腦海中飛快掠過,她讓自己努力去尋找答案,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咚咚咚——」

沈茴從昏脹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望向門口的方向。她知道門外的人不是裴徊光——那不是他的腳步聲,也不是他慢條斯理的叩門聲。

「——麼人?」蔓生站起身。

門外沒有回答。

沈茴蹙了蹙眉,心里忽然升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蔓生握著劍,警惕地打開房門。

蕭牧站在門外,在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人。

「表哥?」沈茴驚訝地站起身,「你不是……」

蕭牧抬起眼楮,望向屋內的沈茴。簡陋的客棧走廊只一盞要熄的舊燈。房門打開,屋里溫暖的光一下子映入眼簾,可笑地讓蕭牧感覺到溫暖。他望著一臉驚訝的沈茴,慢慢勾起唇角,問︰「我還活著,表妹失望嗎?」

沈茴愣了一下,蹙眉說︰「你怎麼會這樣想!」

「不然呢?難道裴徊光要我死,你不知曉?」蕭牧低笑,「好,就算你不知曉。如果你知道了,你會阻止嗎?」

沈茴覺得門外的蕭牧十分陌生,再也不是記憶里的表哥。

蕭牧臉上掛著絲帶著嘲意的笑,他望著沈茴的目光再無從前的歡喜與溫柔,只剩下漠然與責怨。他問︰「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在表妹心里算——麼?在你眼里,還不敵一個認識短短時日的閹人?一個作惡多端的閹人?呵……」

沈茴重新坐下來,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帕子放在一旁床榻上。

她冷靜地問他︰「是世子派你過來的?」

「這重要嗎?」蕭牧笑著,「好不容易能和表妹敘敘舊,為何要提起別人?」

沈茴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她飛快地思量著此時偷偷離開關凌,到底是在哪個環節泄露了行蹤。

夜深人靜,裴徊光重新回到了老宅。山上無燈,一片黑茫茫。可畢竟是生活十年的地方,這條山路太過熟悉。他習慣性地走到老宅的後門,輕輕用手一推,後門就被推開。

年少時,他總是被老東西安排——多——多的「任務」,做不完不準回家——以在深夜歸家是很尋常的事情。

啞叔擔心自己不能听見他的敲門,永遠給他留著後門。

裴徊光悄無聲息地邁進院中,徑直走向客房,去尋阿姆。房門從里面被上了鎖,裴徊光輕易將門鎖解開,悄聲進去。藤生睡在外間,熟睡中听見響動,似要醒來。裴徊光隨便揮了下手,藤生徹底睡過去。

裴徊光繞進里間,徑直朝床榻走去。他在床邊坐下來,安靜地凝視著睡著的阿姆。

白日過來時,他沒敢看阿姆。此時才能仔仔細細端詳記憶里的阿姆。

阿姆老了。

好半晌,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將阿姆的衣袖向上挽起。從肩膀往下只墜著一塊萎縮的肉,再往下——麼都沒有。想來那年割肉傷口感染,為了保命,將胳膊舍去了。

裴徊光想要伸手去模模阿姆殘著的那點胳膊,懸著的手好半天沒敢踫一踫。

這麼多年了,他始終都忘不了得知自己吃的肉是阿姆割的肉時,那種吐到五髒六腑都恨不得挖去的感覺。

「孩子啊……」

裴徊光指尖顫了一下,立刻將手收回來。他抬眼望向阿姆,見阿姆還睡著。

片刻之後,裴徊光的眼中慢慢浮現了一絲溫柔的笑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阿姆囈語的毛病居然還在。

裴徊光動作輕柔地將阿姆的衣袖放下來,再為她蓋好被子。他站起身,立在床榻旁又凝望了乳母好一陣,——又悄聲離開。

太晚了,他不想這個時候將阿姆吵醒。

等明天早上,他會與阿茴一起過來,接阿姆回家。

裴徊光經過睡在外間的藤生,再揮了揮手,讓這丫鬟過個兩刻鐘就會恢復知覺。裴徊光原路返回,走到後門,听見枝葉的婆娑摩擦聲。

裴徊光停下腳步,望向杏樹後的陰影里。

「出來。」

男人從陰影里走出來,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楮一直盯著裴徊光。他走到裴徊光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嘴里卻只能發出嘶啞的「啊啊唔唔」聲。

裴徊光看著他比劃了一會兒,——開口︰「是我。」

男人亂比劃的手一下子停下來,嘴里也不再嗚嚕嗚嚕地發出聲音來。他望著裴徊光,滿是褶皺的臉上瞬間堆滿了笑。

不好看。

也好看。

裴徊光沒有想到啞叔會一個人留在這里十三年。

裴徊光心里生出一種可笑的想法——啞叔該不會一直留在這里守著門等他回來吧?

于是,裴徊光就想著,明日接阿姆離開的時候把啞叔也帶走吧。

裴徊光轉身往外走,啞叔卻又在後面唔唔啊啊地叫喚著。

裴徊光停下腳步,轉身望過去,看著啞叔腳步匆匆地往房里跑。裴徊光稍微等了一會兒,啞叔——快跑回來,手里拿著一支兔子燈。

啞叔跑過來,滿臉堆笑的吧兔子燈遞給裴徊光。

白蘿卜雕的兔子燈,用很薄的紙糊著四周擋風,里面插著一根紅色的蠟燭。

裴徊光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開口︰「啞叔,你這腦子是不是一根筋?」

裴徊光年少時不僅時常——晚歸家,也時常夜里離開。啞叔總是擔心他走那樣黑的山路,會給他遞燈。裴徊光不接,他就想法子自己雕一些小孩子喜歡的動物花燈。

十——生肖雕了個遍。

雖然,裴徊光從來沒接過他的燈,還想嗤笑冷待他。

啞叔臉上掛著笑,從來不因為裴徊光的拒絕而難受,下一次繼續雕燈。

裴徊光視線下移,望著那盞散發著微弱光明的兔子燈。

嘖。

雕得挺好看的,阿茴應該會喜歡。

裴徊光接了過來,轉身往外走。

啞叔站在原地,愣愣看著自己空了的手,好半天沒回過神時。他伸長了脖子,望著一片漆黑里那點微弱的燈光逐漸遠離,直到看不見,臉上終于又傻傻地笑了起來。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沿著盤山路往山下走,偶爾目光會落在手中的兔子燈上。燈光溫暖,終究將他的眸子也映出了幾分溫暖來。

有那麼一瞬間,裴徊光忽然就想,他想要的報復應該也差不多了。齊氏王朝的荒唐暴戾已然足夠被記在史冊里被後人萬般責罵。

至于——單上的三千多人,興許阿茴說得對,他們之中不會沒有一個人心存善念,可能有——多個夏盛。而衛氏,並非真的滅了族,也有——多衛氏人隱姓埋——了如今齊國土地之上的尋常百姓。

更何況,那名單上的三千多人已經被他虐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幾乎都因各種原因已去——,要用後人抵命。

然而,

裴徊光回到那間客棧,他推開房門,沒有看見沈茴,只看見蔓生的尸體。

兔子燈落了地。

裴徊光撿起床榻上的帕子,「懷光」——字上沾了血。

衛珖,你為什麼丟下沈茴一個人?

他問自己。

心口瘋狂窒痛。

他只知道,若沈茴出了事,這天下都要給她陪葬——

有的溫柔在他的眸底盡數散去,只剩無邊黑暗。邪功的力量迅速攀升,將他心里剛生出的善徹底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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