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幾日。
宴語涼回京以——其實一心守著嵐王不想管事, ——一堆事——是在自己發生。一國之大,成日是好壞都有。什麼貪污舞弊案發了,隔壁瀛洲遭蝗災, 洛水水渠終建成,英王妃又生一個……
一國之君是真忙。
宴語涼看著案子旁堆積如山的奏折常常嘆氣,然——眼巴巴看看床上是睡美人。想著以——他們依偎在一起批奏章的日子, 他什麼時候才能醒?
侍女櫻——來,拿了新的給嵐王替換的貼里衣裳。
櫻白色的絲綢沾染著幽蘭香,宴語涼如今可清楚這人的喜好了。次次都會囑咐一定要替他薰好衣。
近來,京中關于師律的茶話和本子盛行,這人的故事太好听了, 每天茶館高朋滿座, 輪著番——點師小將軍七——七出生擒北漠王,三個月生擒瀛洲王, 以少勝多斬殺處月王, 如今這又兩百人生擒膠南王的「不得不——的傳奇故事」。
故事的——角師小將軍本人,則忙著建工皇家專門給他哥哥師雲在鬧事最好的地段興建的「武安侯祠」。
白玉的師雲塑像巧奪天工, ——師律怎麼看都不滿意,總覺得這造像不夠他兄長的一半風彩。
師律有時也會遺憾, 兄長師雲一心為國卻不及看到今日繁華,可更多時候也會釋然。既然他的兄長從小未曾欺騙過他,他——盛世見,他們就一定可以有朝一日盛世見。
到時候, 他要做師雲的哥哥。
天天逼著他念兵書考功——, 克扣他零用錢,讓他每次出去玩都得□□,嘿。大仇得報。
宇文長風最近又出國了。這次是帶著他的國外好友波洛以及各種外國商人, 拖著長長的商隊一起去出西域搞貿易。
荀長也跟著一起溜,去天山找他師父。
「喲,小狐狸回來了。」
荀長︰「……」他的師父,某位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散仙,總——他——世是一——修成了人的狐狸。
荀長無奈天眼修煉得——不是很厲害,也不知道師父是不是在逗他。
他這次回來,一是也好久沒有拜見師父了,特意帶了很多鮮果仙桃——來孝順一番。二來則是替皇帝求個準信,請教一下師父——嵐王怎麼遲遲不醒,到底——能不能好了?
師父︰「——人身上素有頑疾舊傷,想要全部修復時——自然久些,又不礙事。」
「哇,師父這麼——吾就放心了!」荀長喜笑顏開,又忍不住搖著尾巴撒嬌道︰「師父~您老人家當年直接像救阿涼一樣也將嵐王救了,不就不用折騰了?何必——要他們苦捱尋藥——麼些年,萬一阿涼這次沒有尋到……」
師父無奈,拂袖道︰「我等世外之人不可隨意擾世——果,教過你的,如今都——給師父了?」
「當年救皇帝,是——他真龍天子本就命不該絕。而不救莊青瞿,亦是——人的命數坎坷,本就需他自己一路溯流而上、逆天改命。」
「個中坎坷他自己能撐過去,則是余生應有盡有夙願得償、大富大貴逍遙快活的命。若抗不過去,誰也幫不了他。」
荀長又想——些什麼,他師父卻打斷他皺眉道︰「好了,不——外人。為師瞧你身上沾了烏黑濁氣,是否又去見了‘——個人’?」
荀長眯起眼楮,笑得若一——小狐狸︰「果真什麼都瞞不過師父。許多年了,終于——些日子讓吾在落雲又逮到了他。」
他師父則面露不悅︰「你若真心想要飛升,趁早——妖邪一刀兩斷。」
荀長︰「不要~」
他笑得甜蜜蜜︰「吾服侍阿涼多年,自然要跟阿涼、跟莊青瞿見賢——齊,刀劍舌忝蜜、火中取栗,吾要一邊——妖邪百年好合,一邊高高興興飛升!」
師父︰「胡鬧。」
荀長︰「師父雖這麼——,自己不也是養了一——成日撓人的貓妖,——過太乖的仙寵總不帶勁——徒——隨師父的性子,喜歡——勢均力敵狡兔三窟的妖邪又有什麼錯?」
「更何況,將來妖邪跟了徒——,由徒——管著,無法再為禍人——也算徒——大功一件吧?」
他師父一臉嫌棄懶得跟他再——,遠遠飄然而去留下一句︰「你這般自以為是,當心馬失——蹄被妖邪所騙淪落為別人爐鼎,到時為師可不救你。」
荀長搖頭擺尾。
誰給誰做爐鼎——真不一定呢,何況爐鼎怎麼啦?有言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爐鼎也未必就是末路,爐鼎亦有爐鼎的艷樂。
不過——是阿涼厲害。
深知他的妖邪媳婦——在哪就能禍害哪一大片,早早把人扔去了落雲。怪不得他同宇文長風在落雲時,就覺得——落雲□□有種撲面而來的熟悉氣息。
希望這一切——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總不能又是阿涼早就埋好的伏筆,第五位情報官就是他——個為禍一方的媳婦——?——阿涼可真太嚇人了啊,區區一個凡人卻受了妖?
京城。
史官小周今日,又在記著比野史——不像話的起居注。
錦裕帝嘆道︰「古人雲,賢賢易色。意——是要——視賢能,看輕美色——可惜,朕做不到啊。」
「故人又雲,行知合一——可惜朕,——是做不到哇。」
「——朕覺得,這也不全怪朕,應該多半怪古人。古人——些話時多半根本沒見過絕色美人究竟有多好看。古人若是見過,也不會輕易——樣胡。」
小周努力記著這些金口玉言,——可惜他——能追皇帝到楚微宮寢宮外面。
里面就不好再跟去了,嵐王這麼多日睡在里面一直不醒,想必皇帝這幾天肯定過得很焦急難受。
皇帝是很難受,——難受過了也就繼續支稜起來了。此刻正在床邊,喃喃——不醒的嵐王翻舊賬。
他反正什麼招數都使過。哄也哄過了,親也親過了,沒轍。干脆氣氣他,——不定——能把他氣活過來。
錦裕帝一邊叨,一邊戳嵐王的臉。
「天天酸,成日里朕多看誰一眼你都不高興,就連有人上奏折勸朕開枝散葉,你都要怨朕跟朕擺臉。你自己——,你——講道——不?朕——管得了——些古板老臣啊?讓你給朕做皇——堵他們的嘴你又不願。」
「心——又曲折拐彎,就連朕——要把一些犯了錯的蠢貨物盡其用,你都要跟著難過。朕何時‘物盡其用’過你了?哪次打仗不是你自己硬要去,朕攔都攔不住,是朕讓你去的嗎?」
「北疆——次朕替你擋箭,你本該知曉朕的心意。結果朕失憶了以——卻——跟朕——麼賭氣,你——你小不小氣?」
「等你醒了,朕也要你給朕好好解釋解釋。」
「……」
「你之——,你在嵐王府偷偷收藏了一堆東西。你最好早點起來帶朕去看,別讓朕自己去,朕不是真的沒有心。」
「朕知道你喜歡看朕穿黑衣,你早點醒過來,朕勉為其難穿給你看。」
「嵐嵐。」
「今日是朕的生辰。」
「你不是一直都——,遺憾小時候——一次沒有陪朕,——你今日早點醒過來,陪陪朕好不好。」
……
明燭初上,宴語涼趴在嵐王身邊睡著了。
而莊青瞿則正走在一條黑沉沉的路上,他隱約能听見——些話,覺得好氣又好笑,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覺得周遭似乎粼粼有鬼火,很是煩躁。
他低頭看自己的衣飾,——是他宮中常穿的——一身黑底金紋廣袖禮服,腰上也是宴語涼織給他的難看五彩籠絡,耳邊也蕩漾著——一枚堇青石的墜子。
沒有少什麼。周身齊整,長發也梳得一絲不苟……
頭發,結發的五彩繩。
他驀然停下腳步。
他覺得不能再往——走了,而轉身之處,身——竟有明火一路跟著他。他細看去,——卻是一盞漂浮在眼——的素雅小宮燈,像是有靈魂一般,活潑地上下躍動了幾下,像是在對他點頭。
莊青瞿便拿起——宮燈,一股很舒適的暖流流入。周遭一時微亮,他耳邊又听見了宴語涼的聲音。
這次很近,他就在附近。
「阿涼!」
他很快找到了他,想去抱他,可身體卻從宴語涼的影子中穿透。
宴語涼絲毫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一般,——是皺著眉同樣很是迷惑地看著四周︰「這是什麼鬼地方?朕莫不是又做夢了?」——
片刻而已,宴語涼身——突然又出現了幾個人影。
有一個——尤其眼熟,莊青瞿定楮一看︰「爹???」
錦裕帝的對面之人——真是莊薪火——
可惜莊老將軍同樣視他為無物,卻一臉不滿地沖向錦裕帝︰「我反對這門親事!也不瞧瞧你這些年里如何欺負我——青瞿,你竟——想——他——」
隨即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也傳來︰「朕也反對這門親事。」
竟是先皇宣明帝也跳了出來︰「語涼,你是天子,應當開枝散葉傳宗接代,怎可——這莊氏的狐媚——子荒唐!」
「你——誰狐媚?!」
宣明帝——莊薪火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莊薪火︰「你養的好——子,當年真是小瞧了他。一手策劃害死你的其他幾個好大——,將我莊氏——澹台氏雙雙鏟除,——竟又霸佔拐走我家獨苗青瞿!手段真真了得!」
宣明帝︰「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太|祖惠帝文帝武帝,又哪個敢——自己一路干干淨淨?再者——了,不要歪曲事實,明明是你莊氏的小子圖謀二皇子,憑借美色勾引,你——反咬一口?」
他——著,卻又轉向宴語涼︰「語涼,身為一國之君職責在身,娶妻生子乃是……」
宴語涼︰「像您一般耽誤了愛您之人又負了您愛之人,娶妻生子?」
「隨——又——悔不迭自怨自艾,無法疼愛任何一個子嗣,死——拉著唯一信任的臣子囑咐他這個國家快完了讓他獨善其身早點跑。明明心里也盼著大夏好,結果就這麼稀里糊涂地過完一生?」
他爹不——話了。
莊薪火︰「你家好歹——有四皇子,我莊氏就青瞿獨子!可憐天下父母心,你若真心待我——,怎可忍心讓莊氏無——?!」
宴語涼︰「縱使無——,——朕——嵐王之——也將千秋萬代不朽。兩位父親縱使有——,在史書上最多也就一個是聖明錦裕帝——沒用的爹,一個是千古——臣嵐王——飛揚跋扈的父親——世——書人——起你們,——怕也就五個字——歹竹出好筍。上梁不正下梁沒歪,實屬奇跡。」
宣明帝和莊薪火雙雙差點沒被噎得活過來。
「不過有朕在,到時也可動動手指,也讓史官將你倆的——聲寫得稍好一些。」
兩人剛剛臉色稍霽,又听他繼續道︰「可以寫作是同意朕——莊妃長相廝守,大夏開明的老父親楷模——」
宣明帝直接氣到升天,煙消雲散。
莊青瞿心疼加好笑。笑完,卻發現宴語涼也不見了,反倒是他爹突然能看到他了。
莊薪火沖過來︰「逆子!」
「爹,」莊青瞿道,「不孝子——阿昭——些事……不孝子這些年來,過得——分幸福。」
莊薪火︰「狗屁的幸福!我沒看見狗皇帝怎麼待你的?」
「阿昭待我不錯。」
莊薪火︰「你你你!」
莊青瞿︰「真的很好。父親——看到了不好的時候,卻沒看到他對我笑,生病受傷了照顧我,對我心軟、無限縱容。哄我、陪我過生辰,送我禮物……願以命換我。」
「反倒是我不好,若我能早些明白這些。」
莊薪火︰「……」
莊薪火︰「精心教養你——麼多年,——盼你給莊氏娶一個門當戶對的佳婦——來,結果你倒好,你娶的什麼心機似海的玩意——門?算了,爹老了,早就管不了你這逆子了,你隨便吧!」
莊青瞿跪下︰「謝過父親。」
莊薪火拂袖︰「莊氏底線,不準給人當妃子!皇——也不行!你得是一代——臣!——臣!」
莊青瞿︰「是,不孝子謹遵教誨。」
……
再度抬起眼,眼——又變得一片黑暗,幸好——小燈籠一直一跳一跳替他引著路。
燈籠橘紅的火光中,莊青瞿一路追趕,終于又看到了皇帝——
不過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小小的宴語涼。
他從未見過又小又可愛的阿昭的模樣,此刻看到他穿著葛色的粗布衣服,咿咿呀呀地——念書識字——模樣看得莊青瞿根本移不開眼楮,無數次想要上去模一模。
他怎能想到,阿昭小時候竟然——麼笨,——什麼都——得好慢。跟——來的聰明伶俐簡直判若二人。可小東西卻願意一遍一遍地——,從來不放棄。
他看到許多——塵。小小的二皇子在母妃喪事哭得喘不過氣,卻在哭完以——,硬生生抹掉眼淚站起來。
看他畢恭畢敬地帶著三皇子。三皇子錦衣玉食備受寵愛略,他眼中微微閃過羨慕落寞,之——又搖搖頭繼續積極去認真做事。
二皇子被小小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瞧不起,卻也——無奈地聳肩笑笑,下一次——肯幫忙。二皇子被奪走棉衣凍得瑟瑟發抖,一邊升起火堆一邊自嘲一邊認真考慮拆了棉被做新衣裳。
他看到——個人走在崎嶇坎坷又黑暗的路上。
兄弟相殘而死,摯交好友是權臣之自,敬愛的師長保不住。無數打擊他從未放棄。
書友們之前用的小書亭已經掛了,現在基本上都在用 \\ 。
一路不知跌倒多少次,又——新爬起來。從孩子逐漸長成少年,從少年又慢慢長成青年,無數次被嗑得渾身是血,從——會大哭變成一笑而過,從一笑而過又變成不動聲色。
最——,已習慣了摔了就是爬起來,一次又一次,像是麻木了、再也感覺不到疼一樣。
他的目光堅定,對大夏的將來抱有無限的希望。唯獨對他自己,不再抱任何期待。
莊青瞿縱然此刻踫不到他,卻一直陪著他。每一次摔倒他都試著去扶他,——條路好長,長得莊青瞿都要崩潰。可漸漸的,宴語涼——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卻又露出一絲笑意。
他皺眉——,這都什麼玩意——煩死了,有完沒完。
朕得支稜起來,——為小莊在等朕。
于是他又爬了起來,又繼續活潑開朗上躥下跳,一次又一次,所有的苦楚被他輕描淡寫一帶而過。甚至漸漸的,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委屈。
……
「幸好——有你呀。」
「在這世上,幸好——有你心疼愛阿昭。不覺得他什麼都會,不覺得他無所不能。」
「我家阿昭,其實小時候很笨的……什麼都不會做。」
小燈籠出聲了,是女人溫柔的聲音。莊青瞿愣了愣︰「您是惜妃嗎?」
小燈籠終于化作人形,雪白的皮膚,彎彎眼楮。莊青瞿——歲——年遇見宴語涼時,二皇子的娘親已經去了,他也不曾見過這位娘娘——听宴語涼——過他娘——他長得不像。
確實不像。
宴語涼其實也不太像宣明帝,真不知像誰。
惜妃︰「——阿昭就拜托你照顧啦,我要走了。」
「——有,謝謝你在太廟中,為我點了一——蓮花燈。」
她本來性子是極好的,卻——死得太冤又舍不得——子,一直徘徊無□□回。直到——日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在太廟點起——蓮花燈,她終于既知——子有人疼愛,也——感動消弭了怨恨,了無牽掛。
小燈沒有了。
莊青瞿卻覺得仿佛周身被溫暖的氣息包裹住。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很多聲音。有父親心不甘情不願的諄諄教誨、未曾謀面母親的柔聲呢喃,甚至他——听見了師雲的聲音,跟他——一直往——走不要回頭。
良久良久。
等到回過神來,他正打著一把傘,站在一條漆黑大雨道路的盡頭。
無盡的雨,宴語涼渾身濕透、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莊青瞿忙跑過去替他遮風擋雨,他遺憾之——麼長的路有好些他都沒能好好地陪著他一起走——
以——的路——很漫長。
雨停了。道路周遭開始升起星輝,逐漸如同夜空的星漢燦爛。
宴語涼抱住他︰「朕就知道,你會在這等朕。」
他揉了揉他︰「阿昭我們回家。」
……
嵐王再度睜開眼楮時,夕陽未落,正是黃昏流光溢彩、暗紅旖旎的最好光景。
「我……睡了多久?」
宴語涼︰「整整一個月,你也真好意。」
嵐王恍惚了片刻,繼而稍微一算,之——才剛到——月——如今豈不是……整整一個月的話,——一月初一?
「是阿昭二——九歲生辰。」
「嗯。」
可是已經黃昏了,莊青瞿很是心疼遺憾,他抬起手。雖然睡了許久周身酸軟,——他的指尖……他——一向冰涼的指尖,此刻意外竟是暖的。
他用他溫暖的指尖蹭著宴語涼的臉頰。
一時百感交集。話有點多,語無倫次。他好像很少一次——這麼多話。
「阿昭,我本想替你準備些什麼的,嵐王府其實有所準備。我們……找個日子補過吧。」
「阿昭,我睡著時,听到你——我壞話了。」
「五色繩呢?你收哪——去了。」
「想綁,去太廟綁。」
「我睡著時,似乎……——見到我爹和宣明帝了。你娘——讓我好好照顧你,師父也如是。」
「阿昭,其實你以——可以依靠我。可以偶爾做做小話本里美人魚和咸魚里的——條咸魚,我知你也喜歡——樣。」
「我會好好陪著你、照顧你……至死不渝。」
他摟緊懷中人。人生第一次,他身體的溫度比宴語涼——高,他終于有了足夠的溫度去溫暖這個傻子。他暗暗的很喜歡這樣。
他抱著他,——麼好的黃昏。
揉了一會——,卻又想起了什麼,低頭不滿地輕輕咬了咬人家脖子。
「阿昭,你在我爹——有先帝面——,叫誰莊妃呢……?」
《朕莫非是一個渣受》by橙子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