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青瞿這次發病, 比以往數次都要嚴重得多。
湯藥是喝了,但灌下去不久就總往外吐。
再灌,一會兒就再吐。吐得胃月復抽搐臉色慘白, 褻衣被虛汗弄得一會兒就濕透全身需要換。
幾番折騰一來,就連宴語涼看到那黑黑——藥汁都心有余悸,根本不忍心再喂他喝。
可是湯藥吃——去他又會疼得更厲害。
這樣折騰了半天以後, 嵐王——情況越來越差,開始經常吐血。
刺目猩紅,宴語涼跟——心髒被緩緩撕扯。手足無措地替他擦拭著唇角——血跡,卻怎麼也擦不干淨。
軍醫努力施針可也沒有——麼必然的效果,幸而拂陵帶——藥草夠多, 一遍又一遍——煮了又煮。
拂陵︰「陛下, 您多喂嵐主喝幾次吧……多喝幾次、無論如何,總得喝——去一些才是!」
「總得喝下去才能見好, ——然只怕又得生生捱過, 那可不是人受——罪。」
「……」
莊青瞿痛苦輾轉,雖是難受得無以復加, 卻在病痛中努力配合。
那藥苦不堪言,但只要是宴語涼喂——……他願梗——脖子努力去吞咽。哪怕再吐出來, 吐得心肝肺腑火燒一樣,甘之如飴。
他——很疼、很難受。
渾身都疼,胸口尤其疼得厲害,像是有——麼刀子要把胸腔剖開。每呼吸一下都是難忍——痛。眼前像是有很多殘破的血色影子, 在扭曲、發散。
但至少有一絲安慰, 他——阿昭陪著他。
阿昭知道他疼。溫暖——手一直替他捂住碎裂一樣的胸口。
他沒有說的地方,但阿昭都知道幫他搜。
就這麼睡醒沉浮,莊青瞿努力抬起沉重——眼皮。宴語涼那雙好看——鴛鴦眼已為他熬得通紅、布滿血絲。
莊青瞿干澀的唇翕動, 想說——麼,結果卻是筋疲力盡地昏了過去好久,等到再醒來,只感覺到耳邊安靜,宴語涼額頭抵著他——手背,兩扇睫毛輕柔微癢,帶著氤氳無聲的水汽。
他——神明握著他——手,眼淚無聲地掉。
莊青瞿的胸口一直疼,如今加上這般心如擂鼓——震動,更是疼得難以忍受。
可縱然疼成這樣、憔悴成這樣,心里卻依舊是熾烈而滿足。
他以前貪心——時候,無數次偷偷想著,——麼時候他也能讓阿昭看到他,把阿昭拽落凡塵。
讓那個他徒勞地愛著——、永遠清醒——掉眼淚——神明若能有朝一日,哪怕有一次也好,落淚是為了自己。
那麼自私——,後來竟也實現了。
他近來已經把他弄哭好幾次了,傻兮兮的嗚嗚嗚嗚嗚心軟又好笑,他已經抱得神明歸。
「阿昭……」他——知哪里來的力氣,指尖蹭了蹭那人——臉頰,「別哭。」
「我沒事——,別哭。」
宴語涼倉皇胡亂地擦了擦臉,問他︰「還疼麼?」
他這麼說著時,溫暖——手就伸——被子。模索了片刻,輕輕幫他揉——胸口。
被熨帖——地方持續余痛,卻又在那之上緩緩生出一片柔軟如夏日泉水的暖。
那種疼痛上——柔暖,就好像是他一直愛這個人——心意的寫照。
至甜,至苦,揉合世上最大的疼痛和酸澀,最極致的喜悅和溫柔。
令他千刀萬剮,仍執迷——悟。
執迷——悟——是一個好詞兒,對莊青瞿來卻不然。
他自小眼高于頂、自小萬——萬物都見過。
還能有執迷——悟,還能遇到存在于人世間的日月星辰,是他——幸運。
《夏經》雲,東海有明珠,藏于硨磲貝內。采珠人想要價值連城的明珠,就必須冒——生命危險舍命去奪。
他就一如那采珠人。
為了一攬日月之輝,小半輩子折騰壞了。
卻一點都不後悔。
逆風執炬,刀口舌忝蜜。
他心里喜歡,他願意,他開心得很。
……
莊青瞿又輾轉昏沉了幾日,——見好。
以往發病是三日,最多是五日,忍忍就過去了。可這次卻沒完沒了一般。
昏沉中,他模糊听到軍醫嘆道︰「唉。嵐王他本就生——心思沉重,加之多年以來郁結于心。身體很多陳年舊傷沒有好好養,又身中蠱毒,加之時常勞累虛耗……」
要是他還有力氣,而——是疼得一句話都說——出,莊青瞿只怕要罵人。
胡說,都是胡說。說得好像他再活不了幾年了似的。讓阿昭听見了,該多煎熬。
但怎麼可能?他自己——身體自己知道。何況莊青瞿如今可一點都不想死。
多——容易才得到手中一切,當然要跟阿昭一起長長久久。
哪能那麼輕易就死——
死了,他做鬼都纏——錦裕帝。
莊青瞿又睡了——知道多久。醒來以後,已不是胸口疼小月復疼了,而是渾身骨頭疼。
所幸他整個人被宴語涼抱著,他在替他按摩,細細密密——周身任何一處都不放過。
「……阿昭,疼。」
「嗯,」片刻後,他听到耳邊澀啞得——像話——聲音,「朕知道,朕給你揉揉。」
一切仿佛突然間回到了很多年前——湯泉宮。淡紅色的帳子微微吹起,他滿懷絕望,聲音顫抖︰阿昭、阿昭我好疼,疼得受——了……
人生中第一次跟宴語涼示弱,是錦裕三年被刺後以為自己要死了,昏昏沉沉——表白。
人生中第——次則是這次,錦裕五年從越陸回來在湯泉宮,第一次萬蠱噬身疼得撐——住。
後來就沒有了,如今好像是第三次。
莊青瞿如今知道自己蠢,其實只要他說他疼,阿昭就會抱住他。
找人給他醫,一直給他暖——,——眠——休。
一直以來其實他只要放柔軟一點點,阿昭就很心疼珍惜他。是他又倔又硬、犯蠢、學不會,一定要跟他對著干。
他一直都在想,是不是其實很早之前,日月星辰就觸手可得。
是他自己傻,饒了個大遠路。
……
又睡了幾日,莊青瞿骨頭不疼了,只是渾身酸。
胸口也——疼了,只是悶,沒力氣。
天空也放晴了,陽光灑落在被子上,屋子里又都是宴語涼為他摘——絨蒿花與大漠——野花,裝點得滿屋生機勃勃。
拂陵端——碗——來,如臨大赦一般嘆道︰「總算熬過去了,嵐主辛苦!嚇死人了。」
「先喝粥,來,再吃藥。」
莊青瞿胃里依舊隱隱難受,卻听話乖乖喝了,喝完躺了一會兒仍舊不見宴語涼。
他大病初愈,脆弱得很。知道他累,可還是想要他陪。
「阿昭呢?」
拂陵︰「陛下與師律出城去了。」
「嵐主的藥一共缺三味,其中‘飲離散’傳說在大漠,陛下親自去找了。越陸——湖心黛陛下也寫了書信去催。」
咚——一聲,莊青瞿起來了。他身子酸疼撐——住狠狠撞在床上,瞬間眼眶血紅。
「你怎麼能……怎麼能……由著他……」
「他是一國天子!萬一出了——麼——……萬一……」
拂陵忙去扶他︰「嵐主你別急!處月軍如集結攻打凌雲城,咱們這邊沒有敵人,陛下這一路按說不會遇到危險。何況師律又十——熟悉大漠地形,還帶了兩百輕騎精銳相護……」
莊青瞿咬牙拂開他。
撐——虛弱的身體就起床去拿他——鎧甲。
他忍——了。
他可以忍得渾身劇痛,可以忍得生——如死,卻不能忍所愛之人消失在視線之中片刻。
他得時時刻刻護著他,這片大漠——回憶太凶險,他始終記得阿昭在這里受過差點死——傷,再來一次他會受——了,他會瘋的。
……
大漠戈壁深處。
師律是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皇帝哥哥穿鎧甲,沒想到還挺合適。
一身銀盔,皇帝哥哥雖然長得和他師雲哥哥不像,但只要——笑嚴肅——時候經常神情和語氣都是像的。
他看得喜歡。
而且也沒想到,皇帝哥哥比他想象中的能打,之前飲馬休息的時候,他們比劃了一下。
皇帝哥哥雖然不像莊青瞿一樣厲害得過——,但也是有幾把刷子——,——愧是他哥哥教出來的人!
當然比起皇帝,師律——正想要挑戰——人始終是是……
他問下屬騎兵借了一把劍,丟給陰涼處正在飲水的紅衣男子︰「我大哥總說你與莊青瞿不相上下,我來試試你!」
澹台泓抬起眼,也——多話,站起來把頭發扎起來。
劍刃金鳴,閃著白光。
澹台泓其實比師律還要小一歲,一身燦爛如火的鮮艷紅色。師律一身玄衣,年輕又一身沖勁。金色大漠之中紅黑踫撞互——相讓,兩人又都是一番好身手,好看——很。
可惜宴語涼無心欣賞。
他始終擔心——嵐王——病,又煩躁——尋不到藥草。轉眼默默地看廖曦……
看他右手上戴著——那枚黑光磷火的戒指,心情復雜。
這已是他與師律輕騎深入大漠——第三天。
只有他一人認得那飲離散的模樣,因而他必須親自來。
一路但凡遇見植物,必定下馬細細辨認。可惜至今一無所獲,卻意外在大漠深處偶遇了澹台泓和他——副官廖曦。
宴語涼總覺得,其實多半並非「偶遇」……
很有可能是廖曦手握情報,刻意安排。
但對于澹台泓來說,一切卻全是意外。他天天夾在大王子與小王子之間受氣,又——好避而——見,廖曦便勸他干脆一起去沙漠里偵查地形和水源,名正言順躲一躲那兩個厭人精,好眼不見心——煩。
大漠與中原地形——同,中原偵查地形有偵察兵。
可在大漠里很多地形崎嶇復雜普通人難以應付,偵查反而時常常都是厲害的將領單獨去。
澹台泓與廖曦這般單獨行動也很多次了,只是萬萬沒想到翻山越嶺來到戈壁灘後,正好撞上師律——輕騎。
等他在師律身邊看到宴語涼時,都要氣死了。
當場直接就罵師律︰「你是不是瘋了?區區兩百騎輕兵就敢將皇帝帶出來?你可知道凌雲城大營距離此處——過百里,萬一撞上你們就全完了!」
師律那邊也是又震驚又迷惑。
就,那難道——是敵軍祭司阿摩耶?——
僅落單了,身邊還只有個副官。師律一直有一個在京城小話本里被人笑稱「賊不走空」——特異體質——就是每次出征,——管準備充——充——、帶的人多少,都能機緣巧合模到大肥魚。
所以才永遠是京城說說書先生——最愛。
太走運了,這次的魚是真肥!
那時他正準備向前沖,就見澹台泓彎弓搭箭,直愣愣轉了個方向。
沒有射向他,而是射向身後遠處,把一個一路潛伏偷偷跟——他和廖曦,處月大王子派來的細作給干掉了!!
師律時至今日才終于知道,原來阿摩耶就是澹台泓。
是他大哥當年在宮里——得意門生。後來听說被家里連累死了,結果死而復生,又潛伏成了敵方最厲害大祭司????
小話本敢不敢這麼寫?!
師律覺得自己輸了,他——故——哪有阿摩耶一般驚心動魄。
……
沙漠晝夜溫差很大。
篝火 啪,宴語涼閉著眼楮,卻根本睡不——
知夜色過了多久,澹台泓偷偷起來了,把身上——羊氈輕輕蓋在了他身上。
相遇之後,澹台泓和廖曦便陪他們找了一下午——藥草。
兩人對附近地形比師律熟,護送他們去尋了很多鮮有人知的小路,更省得他們原地兜圈子浪費時間,雖說始終——曾找到藥草宴語涼依舊十——感激。
感激,但是……
從下午到晚上,師律和澹台都一直在身邊,他始終——得找到機會跟廖曦單獨說話。
也許這樣是最好才好。
否則要說什麼。
澹台泓身邊為何會有——一個戴著大夏情報官黑火磷光戒指——男人。
總不可能是兩個情報官一起行動。沒必要——但重復,又容易暴露。
而且若他們兩個都是專程來尋他——情報官,澹台泓看到他時,又何以是那般意外又震驚。
這段時日,澹台泓也兩次給中原傳遞情報。
一次是通過荀長,以一個小小的、言簡意賅——玉筒。一次則是放在賀蘭紅珠宇文太守枕邊,無比詳實——草原各種地圖、系譜圖。
兩次情報都沒錯,但都有一個問題。
大夏訓練有素——情報官傳遞情報,無論是荀長也好、宇文——吉太守也好,都很有規矩。
很少會如澹台一般,隨心所欲,缺乏特定——寫法與格式。
那如果,其實澹台泓根本就——是大夏情報官……
只有他身邊——副官廖曦是。
這些天照顧——嵐王,宴語涼其實又潤物無聲地回想起了一些零散的——情——
是些——麼光榮的記憶。
錦裕帝手下,如今忠臣良將眾多。
人人都說,奚行檢心直口快經常得罪人,但是錦裕帝屢屢護著他保——他才有了如今清明風骨的大理寺卿。
人人都說,師律戰功高但總闖禍,幸好皇帝護著。
可大理寺卿又是否知道,其實當年別人誣他謗他把他劃為權臣黨羽,皇帝拿到名單一眼便知他無辜,卻故意拖了大半年才還他清白、將他官復原職。
師律又何嘗想過,他幾次闖大禍之前,宴語涼根本早就知道他會這麼干,卻不——先攔他。
帝王之道,很多時候就是如此。
放任官員犯錯再伸手去赦免,比一開始防微杜漸有效得多。
讓他們嘗到忐忑——安、飽受煎熬的滋味,很多人才會更加感念皇帝和朝廷的好,更加兢兢業業做。
錦裕帝當年用了比這更復雜——辦法待了宇文——吉。
宇文——吉是他父皇——心月復。宴語涼——父皇直到臨死前都沒有認可宴語涼,只是實在無人可選。
宇文——吉那時急著卷鋪蓋跑,一方面是他自己油滑一方面也是宣明帝——意思。
宣明帝自己沒什麼本事,死前還心里輕賤——皇子、看——上——皇子,——相信他有力挽狂瀾——本事。甚至不舍得自己——舊臣輔佐他,勸自己——舊臣快逃、獨善其身。
若是尋常皇子,慈父如此,該多難過。
可宴語涼——,他明知如此卻在宇文——吉出京城之前、去北疆後,都是各種恩威並施、威逼利誘。小小年紀是以自身手段驚艷著宇文——吉,老滑頭才——算給他一次機會。
錦裕帝拉攏其他人手段就更多。比如給蘇栩找老婆,關鍵就是投其所好。
小狐狸荀長也是他用這一招哄住的。
小狐狸看似笑眯眯,其實遇強則強,用待奚卿待師律——方式待他絕對不行,狐狸是要齜牙咬人。
宴語涼才十六七就知道是另闢蹊徑,給荀長塞了一個他特滿意的媳婦兒。
……他何嘗又——知,奚卿心向大夏,宇文太守心向大夏,小狐狸心向大夏。
也許根本不用信一半留一半。
可他畢竟是帝王。總不能把國運寄托在看——見模不——東西上,總要拿到一些確定能抓得住的把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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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漏,雙重挾制,一步不錯。
宴語涼今日不覺得當年的做法有錯,只是感情上面對起來有點困難。
澹台身邊的廖曦,是否亦是他當年的滴水——漏的手段。
而嵐王難麼多隱忍壓抑——苦楚,又有多少是因他——滴水——漏。
可明明都是愛人、親友……
宴語涼爬了起來。
十——難過,好在他還有腦子。
偶爾恨自己頭腦過于清醒,多半時候永遠慶幸自己無論多難受都可以理智尚存。
支稜起來,他可以。
錦裕一年到錦裕十年,從庶出皇子到一國明君,——麼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是。
人生沒有追悔,只能向前看。
他正是懷——堅定——信念一步一步走過來,才走到大夏繁花似錦。
淡淡——月光下,澹台去了遠處——山坡上,垂眸吹著一只袖琴。
宴語涼也爬上了山坡。
澹台明知道他是在給莊青瞿找藥,還是願意幫他找。
恨又不恨,莊青瞿對他也一樣。
當年的——,宴語涼要去跟他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