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那日晌午。
京城西市邊上大理寺卿奚府,青黑色的屋瓦上蓋了一層細細白雪。
水運儀滴答滴答。一名男子坐在輪椅上。
廳內陰然森冷,輪椅邊是一口肅穆棺材。距離早朝已過去三個多時辰,沒有任何消息回來。
男子閉上眼楮,似又回到昨夜。
奚行檢披著睡衣,燭火映著那雙灰色雙眸堅定。
「即便沒有我,大夏尚有徐卿、有荀長、有師律,有當年帝師無數門生滿天下,忠義之火永不滅。」
「倘若陛下真已遭蒙大難,奚某身為人臣又怎可裝聾作啞、苟且偷生。徐卿他……且有老父老母尚需侍奉,而我孤家寡人、剛好一身輕松。」
「我站出來,最不會連累任何人。」
「嵐王無論如何也抄不到我九族,他自己便是我九族。」
正午的鐘聲咚咚敲響,打斷回憶。
奚行檢還是遲遲未歸。
男子望向身旁的桐木棺槨。大夏的棺材又高又大,三兩個人也裝得下,與他的故國瀛洲的很是不一樣……
突然門口騷動。
男子︰「奚卿!」
他轉著輪椅去往門口,門口卻並非奚行檢。
卻也全都面熟——都是奚府多年的僕從雜役。
奚行檢因怕犯事連累到他們,前幾日已各自發錢將人全部遣散回家。卻不成想,這群人此刻竟又都跑了回來。
花匠︰「奚大人鐵骨錚錚一心為國,身為家奴與有榮焉、不怕牽連!」
管家︰「老僕已在奚府干了多少年,勢必要照顧到少爺到最後的。」
廚娘︰「老太婆我的丈夫兒子都是皇上和青天大老爺奚大人救的,老太婆無以為報,活一天就在奚府做一天糕餅給奚大人吃。」
侍衛︰「裴公子都留下來了,我們又怕什麼?」
男子︰「你們……」
「啊啊啊啊快看!奚大人回來了!」
「嗷嗷嗷真的!還有徐大人!」
「一起下朝回來了!」
「啊啊啊奚大人果然沒事!我就說怎麼來著,青天大老爺吉人有天相沒錯吧?給錢給錢!」
……
奚府僕人普天同慶。
奚府密室,黑咕隆咚不透風,奚行檢亦此刻終于不用再忍著激動︰「阿翳你猜的不錯,陛下他果真沒事!」
徐子真︰「何止安在,每天吃七頓!」
三人點燭,小黑屋研究上面一字一句的朱批,奚行檢︰「不夠。」
「筆跡可能做假,還得親眼見到陛下才為放心。」
徐子真︰「奚卿你太較真了,你倒是瞧瞧這個?」
他指著奏折上「朕安」兩字旁邊丑丑的簡筆笑臉。
眾所周知,他們陛下琴棋書詩酒茶樣樣精通,就是畫畫完全不行。
「這麼丑的臉,不是陛下親筆絕對絕畫不出來!」
……
皇宮外,昔日忠臣知曉天子沒事,如釋重負敲鑼打鼓過大年。
幽居深宮的皇帝完全沒被那喜悅感染到。
皇帝今天甚是無聊。
嵐王去上個早朝去了好久,整整一上午都不見人影。弄得皇帝如深宮怨妃一樣花式翹首以盼。
愛卿快回來~朕甚百無聊賴。
沒有貌美愛卿在身邊給朕觀瞻鑒賞,朕這一早過得可真•閑!
著實沒丁點事做。史書一本沒有,奏折又已批完。
宴語涼都後悔昨晚沒給自己留幾份折子今天批。
皇帝沒事做,侍女聞櫻也閑著。
小姑娘在角落一邊待著命,一邊乖兮兮地偷拿出針線,繼續戳她未縫完的一只淡黃色的荷包。
皇帝背著手在旁左看看,右看看。荷包上鴛鴦戲圖水繡的極好,十分靈動。
聞櫻被他盯得極不自在︰「陛下……」
宴語涼︰「繡得真不錯,教教朕?」
聞櫻︰「……」
聞櫻︰「啥?」
大夏的古怪深宮秘史,今日也跌宕起伏難以預測。
堂堂錦裕帝說要學繡花。
宴語涼倒是自有道理——他反正都學給人篦頭了,也不怕多一樣手藝。
古人雲,技多不壓身。
這樣萬一將來被嵐王流放去到什麼光頭佛國,梳頭吃不開了,還能去天橋底下繡個花維持生計。
唉,落毛的天子實屬不易。
皇帝說學繡花,還真擼起袖子就學。
聞櫻教是教了,卻暗自十分惶恐不安。曾听說過天子荒yin、也听說過木匠皇帝,卻聞所未聞天子繡花!
這若是被後世史官知道了,別說皇帝,她這一世清譽也全毀了啊!
到時候還不知會被傳成什麼妖妃侍女魅惑主上,竟把皇上帶壞去做女紅針線活???
宴語涼梳頭上手快,針線活也上手快。
不出一個時辰便順手了,拿針戳戳戳的不亦樂乎。
古人雲,狡帝三窟。
他已經想好,他要繡個半拉荷包,再繡個半拉「嵐」字。繡好貼身藏著。
這樣下次再不小心惹怒嵐王被掐脖子,他便可以扭一扭,讓貼身荷包掉出來。
到時候嵐王看見天子親手替他繡荷包,如此情真意切,還如何生氣得起來?
棒哉,朕甚英明。
不過荷包還是太難繡了,玉絡子就簡單得多。
干脆朕給嵐王打個丑到極致的五彩籠玉絡子!
讓嵐王那麼俊美正經的人成天穿戴個奇丑的絡子去上朝給群臣看,哈哈哈哈。
……
嵐王整個上午都水逆。
清早遇遠房表叔鬧事,朝堂中兵部戶部又推諉吵架、互不相讓。
諸多瑣事,忙了好幾個時辰累得黑著臉天下朝回來。
楚微宮暖陽透窗,安安靜靜,皇帝在繡花。
皇帝他在。
繡。花。
一個俊朗的男人叉著兩條大長腿山匪大王姿勢坐在茶榻上,卻拿著針一絲不苟地繡,那畫面要多違和有多違和。
嵐王不禁頭疼,可能是太累出現幻覺了。
「青卿回來了!」
居然不是幻覺,嵐王更加頭疼。
這是一個喜歡折子的皇帝,迎過來時先接了折子。
還是一個很吵的皇帝。
一邊把折子往茶榻上堆,一邊不忘嘆道身在高位也是不易,日復一日奏折批不完。
但許是他聲音實在沉穩好听,又許是他日日精神自帶燦爛,全不似前朝奚行檢、徐子真等一般斗雞似的又或者一眾老臣成日棺材板臉。
嵐王固然頭疼,但成日是跟那群無趣之人周旋累了,看見有朝氣的人還是心情變好。
皇帝放完折子又跑回嵐王面前。
嵐王默默地,指尖微微動了動。
宴語涼︰「~~~~」
來呀,快活呀。模朕呀。
觀察嵐王真有趣。
嵐王起初應是想抱他的,卻又似是遲疑天子尊駕不容褻瀆。
可掙扎著,又自顧自微微懊惱起來,仿佛在說此人反正已是本王掌中之物憑什麼我就不能抱!
宴語涼︰就是就是,朕瞧你之前幾日也沒少肆意褻瀆朕,繼續來唄朕受得住!
朕就喜歡被美人褻瀆!
一陣香風,終于他還是給抱住了。
嵐王不抱人則已。
一抱起來就不釋手。
不止如此還埋頭在皇帝肩膀,深吸了一口又一口,續命一般。
……旁人吸貓你吸朕。
好久好久,真的好久。
宴語涼腿都酸了,但依舊努力堅|挺,盡職盡責乖乖給嵐王吸。
畢竟,《君王策》第十條——與欲取之,先得予之。
良久,嵐王總算吸完了。宴語涼趕緊的︰「愛卿餓了吧,快來用午膳!朕特意讓聞櫻給御廚傳話,備了不少愛卿你喜歡的菜。」
「……」
「來!青卿嘗嘗這個兔子糕,糯唧唧的,你肯定喜歡。」
「來來,還有這個栗子酥。」
據傳嵐王愛吃甜的、糯的。
本來宴語涼不信,這麼一個嚴肅的男人會喜歡又甜又糯的東西?
但再一想,嵐王既然都喜歡唐鶴子畫的小黃雀……好吧。
「好吃嗎?」
「好吃愛卿就多吃點。」
皇帝笑容可掬,各種給嵐王夾菜。
「青卿喜歡就好,來來來。」
「對了青卿啊……青卿答應朕的史書,咳。什麼時候拿給朕?」
「……」
很好。
殷勤這麼半天總算露出狐狸尾巴。
嵐王放下筷子森冷看他,結果對面宴皇帝不但不懼,竟還有臉掌心向上︰「不能不給,嵐王答應過朕的。」
嵐王︰「何時答應過?」
宴語涼︰「答應過的!青卿說過朕猜對就給朕看史書的。可不許抵賴,小莊。」
小莊。
嵐王淺瞳震動。
「阿昭適才,叫我什麼?」
「呃,小莊。」
嵐王呼吸微促,兀自愣了一會兒。
他那樣神情是宴語涼從來沒見過的。清淺的雙目中浮光閃動,似是陷入重重回憶般透出一絲恍惚、幾分青澀與不安。
那神色讓宴語涼是既是驚艷,又是不解︰「怎、怎麼了?小莊不能叫麼?」
嵐王這才回過神來,緩緩搖頭。
「不是,沒有。」
他這麼說,眼神卻分明暗了暗。又撿起筷子匆匆吃了幾口。
「阿昭吃飯。」
嘴上說著無事,卻自此丟了魂一般只心不在焉喝了一碗湯。
一桌子甜甜糯糯的小點心再也沒動。
……
飯後,嵐王說軍機還有要事,匆匆要走。
宴語涼︰「哎……」
嵐王︰「什麼?」
宴語涼︰「沒事,愛卿慢走。注意身體,要多休息,多喝茶水,早點回來。」
宴語涼揮揮手,嵐王垂眸去了。
宴語涼恨自己無能。
朕明明!適才想說的是「哎嵐王你給我等一下,說好的《起居注》呢怎麼又糊弄朕了?」
結果,對著那一張俊美如鑄的臉,以及略顯暗淡疲憊的雙瞳,竟生生未能說出口!
唉,朕。
果真是昏庸無能、辦事不利、色令智昏,不提也罷。
吃飽犯困。沒用皇帝一個人躺床上,適才嵐王那失魂落魄的模樣深深縈繞在腦海中久久不去。
一句「小莊」而已,這又是觸到了哪個不該觸踫的地方,弄得美人那般落寞神色?
小莊。青瞿。青卿。
朕以前與嵐王過去,究竟是怎樣的故事!
不行。
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就這麼忘了大美人。
不管前塵是好是壞,朕也要想八個點子把一切底朝天地掀出來重見天日!
必須掘地三尺。
朕誓不罷休,說干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