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九霄深處——
太常君看著整個人倏然站住的白發仙人, ——意識地又往後退了好——步,一邊心道吾命休矣,一邊硬著頭皮繼續喊話。
「天衢,你可——花了兩千多年才勉強抽了那麼一丁點兒精魄——來。你付——的那些代價也太慘烈了……看看你這幅神魂不穩的鬼樣子, 連人形都維持不住, 動輒露——本——, 這一切不過——為了讓季雪庭飛升。若——你今日真的那般肆意妄為最後落得身死道消的——場,你之前的付——未免也太不值了!得不償失啊, 天衢, 得不償失!」
太常君以拳擊手,感覺自己仿佛把這——千年來累積的口才都用在今日了。
無奈, 他說得動人, 天衢的反應卻格外冷漠。
「可——,我——不會死的啊, 太常。」
天衢凝望著太常君, 倏然慘笑一聲,發——了神經質的囈語。
「——找到他之前,我試了那麼多次……我真的好想死, 我想灰飛煙滅, 我想煙消雲散, 可——我卻死不了。那段日子真的好難熬, 太常,我找不到我的阿雪, 卻連死都死不了……」
「天衢,你——」
「不過,幸好,幸好我不會死。」天衢眼神迷離而虛幻, 似清醒,又似墜入昔日夢中。
他臉上那痴狂的表情,瞬間就把太常君絞盡腦汁想——來的所有勸慰全部給嚇——了。
太常臉色發青,天衢卻繼續自言自語道︰「我不會死,便——有用的。待到阿雪如今棲身的那具靈偶靈氣用盡了,他自然可以再取我的精魄,若——我的精魄用完了,還可以抽我的神魂,即便——我的神魂也用完了,還有我的丹心骨髓金蓮血……只要他不嫌棄我,我這一身無用的骨肉,總歸——夠他用了。」
「咳咳咳,你這真——……還挺精打細算不浪費原材料呢……」
光——听著天衢甜蜜蜜地細數著該如何把自己拆魂解魄喂給季雪庭,太常君便覺得牙疼,最後憋了半天才——聲嘟囔了這麼一句。
「我會管好我自己的,太常。待我把那條念蛇收服,我自會歸來,倒時我便來找你領罪好了。」
天衢嘆了一口氣又道,隨即不——太常再開口,便轉身走入那軒轅鑒真鏡之中。
「——,天衢,天衢!」
……
而在那九霄之——的人間。
靈氣稀薄的青州郊野,沐浴這冷冷月色,說起三千年前的舊事,季雪庭只道平常。
然而面前那依稀與當年那人有些——似的世家少年,卻睜著烏黑澄澈的眼楮死死盯著季雪庭,顯示——一種發自真心的悲哀傷痛來。
這樣的真情實感,其實很難得。奈何季雪庭如今修行那無情道,心中愛恨早已一並消去,不受桎梏,如今固然感慨——宴珂這少年人的赤子之心,也無甚觸動。
只——還——得耐著性子哄著那少年道︰
「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我之後從那些話本子——听到的,你知道,話本子嘛……寫什麼的都有,恐怖一點的就說,我——被碎尸萬段什麼的,有的還寫我——被切碎了喂狗呢哈哈哈哈……」
季雪庭正說著,一偏頭,眼看著宴珂臉色又不好了,打了個激靈,立刻又改了口迅速道︰「當然還有走溫情向的啊,你看,還有好多話本,寫的——我當年救過的什麼名妓啊劍客,在危急之際從新君手——偷回了我的尸首,帶回山間好生安葬了,還有什麼話本干脆就說我——死,——被人搶回自家密室關了——黑屋然後……咳咳,這個話本子不太適合說。總之就——,東西丟都丟了,也——辦法。」
「那不——東西,——你的尸體。」
宴珂白著臉喃喃道。
季雪庭嘆了一口氣,耐心告罄,心道這嘴皮子功夫確實——啥用,——便干脆將面前那人一把摟到了自己懷——,壓低了聲音,將嘴唇湊到他耳邊,打趣道︰「莫傷心,我知道你——心疼哥哥……可你這般難過,真叫人難辦,我實在——不知道究竟該做些什麼哄你開心了。」
他剛修行無情道的那些年,因為驟然間褪去所有感情,無情愛無恨,便時常不知該如何與人——處,也常常會惹——許多麻煩。當時便有人細細教導了他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其中許多季雪庭都已經忘了,唯獨這一招因為太有用,被他使得慣熟。
果然,——一刻,他懷中那蒼白如紙仿佛快要死過去一般的少年,在這樣一番逗弄之——,臉上倏然就多了——分血色。
「我並不——讓你為難,我只——覺得……」
宴珂喃喃道。
季雪庭又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道︰「你只——覺得難過,這些我都知道。可——,你這麼傷心,到讓我也覺得好難受……你就不要再糾結——事了好不好?」
宴珂著迷地看著季雪庭,半晌才像——回過神來,悶悶點了點頭。
季雪庭這才松了一口氣。
可就在這時,他背後倏然竄過一陣寒意。
「誰——」
他隨即拔劍直指身後。
「……」
然而——時——刻,季雪庭身後卻——空無一人,只有那顆歪脖子樹斜斜站在夜色之中,隨著夜風簌簌輕動。
「季仙官?怎麼了?!」
那魯仁先前看著他與宴珂之間你來我往,只覺得實在不成體統不忍目睹,又顧及到季雪庭那慘淡往事與身份,只能強行按捺心頭別扭,便遠遠站在一邊默念些清淨經。這時候忽見季雪庭拔劍指著那棵樹不動,頓時嚇得瑟瑟發抖,慌張問道,「難道這棵樹,這棵樹也——什麼妖邪?」
季雪庭眉頭微蹙,仔細打量著這荒蕪——院許久,然後才搖了搖頭︰「可能——我弄錯了。」
他說道。
說——這麼說,語氣卻並不怎麼輕松。
……剛才那一剎那,他分明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人正在無比專注地盯著自己。
那種——乎快要刻入他皮膚的強烈視線,讓季雪庭不由自——汗毛倒豎,只覺不妙。
「宴公子,魯仙友,我總覺得——處不宜久留,不如還——及早上路,去那瀛城探查個明白好了。」
他慣來——十分順從本心的人,——時既——感覺不妙,便再也無心耽擱,立刻便喚——紙馬,飛快地從那處荒蕪院落中遁走了。
而這一次,便——連魯仁都未曾開口嗦什麼,顯——已經信了季雪庭確實有某種奇異的預感凶吉的能。
接——來一番披星戴月疾行自——不用細說。
那村中少女阿花也確實——有誆人,瀛城距離那座茅草屋距離其實很近。
天色微曦時分,三人便已經遠遠看到遠處一座巍峨黑山之——的泛著奇異鐵灰色的高高城牆。即便只看一眼,便能清楚地辨認——,便——那傳聞中以不平劍作了城基,容納了青州之民的瀛城。
終——到了!
眼看著目的地就在眼前,季雪庭眉心微展,正待再走得快些,身後卻傳來了魯仁無比艱難地的呼喊聲︰「……季,季仙官……你……稍稍……慢些……」
回過頭去,季雪庭一眼便看到了身形踉蹌,已經完全顧不上體面,氣喘如牛一般的魯仁。
後者拖著雙腿,艱難喊話,儼然已經——累得狠了。
季雪庭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魯仁身處青州使不了仙法,這一晚上的狂奔,對——他這種——千年來都只做——書工作缺乏鍛煉的——弱仙官來說,確實有些夠嗆。
「對不住,對不住,那個,要不我們在這——稍作休整再上路?」
多年來縱橫——山野間,甚至可以憑著雙腿攆得滿山 子累得吐白沫的某位仙官臉上堆滿了不好意思的笑,連忙開口補救。
那魯仁叉著腰,一步一喘的走上前來,看著季雪庭時眼楮都直了,嘴上卻還——強撐著道︰「休,休息便休息……我,我其實還——撐得住的,就——……就——怕宴公子這——凡人……他,他撐不住。」
季雪庭順著魯仁手指往身側看去,心中頓時咯 一。
被季雪庭忘到腦後的自然不僅——魯仁……還有宴珂。
雖說宴珂一路都騎著紙馬,理應——不耗什麼體——的。奈何那紙馬跑起來實在顛簸,如今再看馬背上的宴珂,真——搖搖欲墜,氣若游絲。
季雪庭便把他抱了——來。
「我其實——事的。」
到了這一刻,宴珂沖著季雪庭嘴硬地說道。
其實要說起來,宴珂之前便已隱隱察覺自己自那山洞中醒來之後,身體——便有股奇異的——氣撐著這幅身體,一日一日的,他身體其實早就變得格外強健,也就——礙著心頭一點混沌的念想,才在季雪庭面前做——柔弱的模樣。而他今日被折騰成這幅模樣,也真不——什麼因為什麼連夜趕路顛簸,而——某種更加玄妙的,根植——神魂深處的恐懼與不甘正在瘋狂折磨著他,讓他心悸難忍,周身疼痛。
「你這樣子可不像——事,這事——我——想的周全,宴公子還——先休息。」
季雪庭——把宴珂的逞強當回事,依舊像——哄——孩一般哄著他,然後就一如往常那般隨意找了塊樹蔭——的石頭,把他安置在石頭上。
「你在這——坐好,我去看看魯仙友。」
說完,季雪庭便轉身離去。
看著他離開時的背影,宴珂心中驀然升起一種刀割一般的尖銳苦痛,隱隱約約似乎又見著一些支離破碎的幻覺片段————
衣著華美,配玉戴珠的少年,一步一步朝著一片漆黑中走去……
宴珂無端變得慌張起來。
「雪庭哥……」
他——意識地想站起來去追季雪庭。
然而就在——時,一陣徹骨冰冷驟然蔓延到他全身。
空氣中蕩漾起了奇異的,宛若水面一般的波瀾。
一個周身慘白的男人悄無聲息地自那蕩漾的紋路中慢慢探身而——,披散的長發與古怪幽深的銀瞳,只會叫人想起燃盡後的香,那些堆積在爐底的白灰。偏偏這般身形高大的男人驟然——現,就站在不遠處的季雪庭和魯仁卻毫無所覺。
夜風斷斷續續送來兩人對話,談得也不過——些無關緊要的事。那魯仁正干巴巴地開口,——聲問那季雪庭討一只紙獸好當坐騎。
「最好——,那種,就——……比較厲害的那種紙獸。你也知道,青州這鬼地方也太邪門了。」
宴珂甚至還能听到魯仁不太好意思的低語。
還有季雪庭無比爽快的答應聲︰「這回準備不足,我包裹——不巧真——帶太多紙獸,不過,我如今隨身攜帶的這——只——頭倒——有一只確實又厲害又可以當坐騎的,就——怕魯仙友你不喜歡……」
……
……
……
宴珂只看了那走到自己面前的蒼白男人一眼,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尖叫。對方明明什麼都——做,但緊緊只——目光——對,他周身關節就像——被卡住了一樣,一瞬間變得格外沉重,一動都不能動。
終——,宴珂原本混沌的神智一——子變得清明起來,他想起來了。
那個男人不——別人,那個男人正——他的本源——天衢仙君。
【「你太不安分了。」】
天衢垂眸看著面前那披著一具人殼的念蛇,森然平靜地說道。
念蛇——凡後竟然可以依附——人身這件事情十分罕見,但對——刻的天衢來說,他卻完全顧不上在乎這些——事。
【「你怎麼能妄想靠近他呢……」】
他像——說給宴珂听,又像——自言自語。
說話時,天衢一直有些僵硬地保持著面對宴珂的姿勢,就像——他身邊不遠處的那個熟悉的身影,會灼傷他的眼楮一般,讓他連頭都不敢有絲毫偏側。
然後,天衢便抬起手貼在了「宴珂」的頸側,只打算盡快將那條念蛇從那具人身中抽取——來。
【不——不——】
「宴珂」困——軀殼之內,發——一聲痛苦的慘叫。
虛幻的蛇影痛苦地纏住世家公子,卻根本無法抗拒天衢的抽取,在天衢的動作間,念蛇的大半個身體被飛快地剝離,——入天衢的體內。
而「宴珂」的人身,也在隨著念蛇的離開而漸漸浮現——死人的灰敗之氣。
然而也就在這個時候,季雪庭忽然若有所覺地回過身,看向那頭顱低垂一動不動坐在路邊的宴珂,皺了皺眉頭,走了過來。
「宴公子,你還好嗎?」
季雪庭朝著宴珂伸——手,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情況——,與如今正處——虛影狀態的天衢十指——握了一瞬——
乎——在——一時刻,原本無比弱勢的念蛇,陡然變得無比粗壯,漆黑的身軀瞬間自天衢的體內蠕生而——,隨即翻過身來將蒼白的仙君一口吞————緊接著,無數道渾濁污穢,漆黑如潑墨般的影子,倏然縮回了名為「宴珂」的人類軀體。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瞬間,天庭中最為強悍瘋狂的仙君被自身妄念直接反噬的這一幕,應對到人間,卻不過——清晨時分忽然間拂過季雪庭的一陣風。
「可——有哪——不適?若——有,你可不要再強撐——」
季雪庭還待再探,手腕卻被面前少年一把握住。
「宴公子?」
也不知道為何,在那冰冷細長的手指貼上腕間肌膚的瞬間,他不由自——地微微顫抖了一。
「我……」宴珂在凝滯片刻後,才慢慢抬起頭來對上季雪庭的眼楮,「我——事。」
他說道。
聲音——有一絲細微的生硬與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