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讓誰……不要哭了?
自己嗎?
可是他沒有哭啊。
恍恍惚惚間,顧然抬手,想去模自己的臉。
他胳膊抬起,很快踫到別人的身體。柔軟的衣服,擦過他的指月復。衣服之下的身體,充滿了力量,強硬,又溫暖。
「小然?」司空鶴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響起在顧然頭頂。
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鼻端是清爽的氣息,讓他的眼皮變得有些漲漲的沉重。
周圍的一切,好像都無比遙遠。
顧然只覺得身體很輕,他能听到身邊有人在說話,雖然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但他們說的每個字,他都听得非常清晰。
不僅听得很清楚,也能懂他們的意思。
「司空。」現在是謝宇青說話了,「小然他……」
顧然看不到他們的神色,他能感到身前的人抬了抬胳膊,然後司空鶴在說︰「沒事,先讓他就這樣……」
什麼?
顧然腦海中,又閃過那些過往。
碧雲軒小鎮外的山谷,南溪城,雲州城的士兵……
顧然索性兩只胳膊都抬了起來,他用力將自己埋入身前那個有著熟悉氣息的懷抱中,緊緊抱住那個溫暖強健的身體緊緊抱住。
一只手,先是小心翼翼放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
同樣溫暖的手掌,貼在了他有些單薄的背脊上。
顧然身體一僵,身體下意識弓了起來。
「是我,小然。」司空鶴低沉好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他沒再說話,只是手掌輕輕拍著顧然的背。
謝宇青輕嘆一聲,看著幾乎將自己完全埋入司空鶴胸膛的劍修,轉頭和裴玄、顏洺交換了個眼色。
三人走開一些。
好在這可供他們暫時休息的地方,不算小。
「你們怎麼看?」謝宇青壓低聲音,「是先前的楓葉,還是這楓樹林中受到的影響?」
「應該也是見到了某種幻象。」顏洺蹙眉。
她目中滿是擔心,轉頭看了顧然一眼。青袍劍修依然固執地藏起自己的臉,他們現在甚至看不到他的神色。
謝宇青神色頗為懊惱︰「我不該讓他獨自面對那些楓葉。」
他也知道,現在後悔也于事無補,目光閃爍,迅速回顧著從進入這五煞陣後發生的所有事。
「小然看到的究竟是什麼?」謝宇青去看裴玄,皺眉,「他素來果決,先前碧雲軒的事既然已經解決,就不會再困擾他。」
裴玄點頭,來回踱了幾步。
他右手手指無意識地在自己左邊前臂上,有一下沒一下敲打著︰「他先前學會半招萬劍藏空,是真的高興。」
「嗯。」謝宇青想起那個掩飾不住雀躍心情,簡直要跳起來的顧然,「至少那時候,楓葉對他沒有影響。」
「碧雲軒,無上劍技,司空鶴……」裴玄一步一步,緩緩走著。
「魔氣修者,楚國,梁國,南溪城,雲州城,五煞陣。」
他停在謝宇青面前︰「還有什麼?」
謝宇青心中一動︰「楓葉林外的姬雪臣,傅英,昏迷的侯溫書他們三人?」
顏洺看看謝宇青,再看看裴玄,也明白過來了。
她怔了下,突然指指自己,然後又指指謝宇青和裴玄︰「大概還有,我,大師兄,裴道友?」
「先排除碧雲軒。」謝宇青指尖靈氣迸發,在地上隨手畫了兩道,「小師弟不是好高騖遠之人,無上劍技也可以排除。」
「那司空師弟呢?」顏洺問︰「小然對司空師弟,似乎頗為上心。」
謝宇青無奈輕嘆一聲,手輕輕一抖,地上寫出一個「鶴」字。
「他最先到梁國,也最先到南溪城。提到過南溪城中人們的處境,城主也是他救出來的。」裴玄緩緩說道。
「雲州城,那司空家的舊部出現後,也是他帶頭用出三人三才陣,只是束縛住那些士兵,沒下殺手。」謝宇青補充。
他忍不住苦笑,梳理一下的話,他們這個小師弟其實也挺好懂的。
歡喜開心都在臉上,雀躍掩飾不住,要猜透他的心思,好像也不難。
他手又是一動,地上那個「鶴」字旁邊,多了一個「梁」字。
「先前木、火、土三陣,都是險勝。金水雙煞陣,昏迷三人,雪臣和傅英無法參戰,我受傷。」裴玄緩緩說道︰「此刻我們的處境,就像已經被圍追堵截,只剩一隅死角的一盤……」
他抬眸,看著謝宇青的眼楮︰「死局。」
「所以他是想到了什麼?」顏洺問。
謝宇青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大概覺得,是他一路追查魔氣修者,將我們引入梁國,帶入這五煞陣中。」
顏洺美眸驀然瞪大,雖然已經猜到了幾分,但還是滿臉不可思議︰「發現魔氣修者在修真界作亂,不管是你我,或是那位修者遇到,都會毫不猶豫一查到底。」
她喃喃說道︰「而且小然只是咱們小師弟,金丹修為。這事可以怪師尊,怪宗門尊長,甚至門主失策,錯估對手的強大,害咱們陷入此地險境。怎麼都怪不到小然身上去啊!」
「唔。」裴玄輕輕搖頭︰「玄武閣,終究是不同的。」
他語氣難得嚴肅︰「除了玄武閣,任何宗門出現天才弟子,都會忍不住寄予厚望。期望傾注過多,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顏洺若有所思地看著裴玄。
這位五靈宗的大弟子,也自幼便有天才之名。
而且是四大宗門這種七星宗門的天才,身上的期待必定更多更厚重。
他現在,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顧然?
「天才弟子,往往會得到更多的修行資源。」裴玄繼續說道︰「當然,也會被提出更高的要求。」
「寄予厚望……」他輕笑一聲,「那個‘厚’可不是開玩笑的。」
謝宇青沒說話。
顏洺也只是靜靜看著裴玄。
「昔年鏡空宗那位和小然同名的弟子,你知道為何那日,受傷的會是他嗎?明明當日遇魔山脈中,和他同行的都是他的師兄師姐,大半都是洞虛修者。」
裴玄笑笑︰「可最後站出來的還是他。」
他看著顏洺,緩緩重復她剛才的話︰「鏡空宗小師弟,金丹修為。」
顏洺︰「……」
「我從前,其實並不喜歡下棋。」裴玄又道。
謝宇青︰「……」
「沒人會喜歡一件,自己毫無天賦,總是做不好的事。」裴玄道。
顏洺眉一揚,黑白分明的眼楮,一眨不眨看著裴玄。
「只是每每下棋,都輸得一塌糊涂。」白袍青年又道︰「我總可以知道,宗門不會在修真界棋道大會時,將我送去丟人。先前木煞陣中,你們也不會讓我去和那孔雀木對弈。」
顏洺听得有些發怔。
她忍不住轉頭看向身後不遠處,青袍劍修瘦削的身體,依然埋在司空鶴胸前。
顧然抱在青年後背上的胳膊,是那樣用力,用力到他手背都有些蒼白,好像他此刻緊緊抱住的,是他唯一的浮木。
「全修真界都知道五靈宗大弟子,是個棋道廢材。」裴玄又道︰「我總還是有可以喘息的時候。」
「就像全修真界都知道,玄武閣大弟子不是天才。他洞虛之前,鋒芒不露,全靠自己的勤奮和嚴謹縝密走到現在。」
裴玄又道︰「這樣,宇青即便不是玄武閣弟子,也是能為自己尋到喘息之機的。」
「你少拆穿我!」謝宇青笑罵道。
「司空。」裴玄不理他,又道︰「他從前不是修者,踏上修行大道不過短短一年,更無人會苛責他什麼。」
「顏道友。」裴玄道︰「你祭煉量天尺為本命法寶,著實有些劍走偏鋒。量天尺確實強大,你在這上面的天賦也是出類拔萃。但這樣一來,在武修宗門,無人會要求你戰力出眾。」
「雪臣,自己都洞虛了,本命靈獸還停留在三品大圓滿,看他不急不慌的模樣,靈獸島當真不愧是世外桃源,更無人會要求他怎樣。」裴玄說道。
「每個人都有喘息的時候。」他說︰「每個人也都該有喘息的時候。」
「我懂了。」顏洺以量天尺為本命法寶,本來也是心思縝密,頗為聰穎之輩。
「可是小然,還沒有找到。」她說。
「所以小然去玄武閣,會比去鏡空宗好。」裴玄又道︰「可惜他在玄武閣時日頗短,還沒被玄武閣精神浸透。」
他看謝宇青︰「你這個大師兄,確實失責了。」
謝宇青忍不住又笑罵道︰「還不都怪你!」
「火煞那里修什麼真訣?!那可是火煞!元嬰火煞!把自己的靈府弄得一塌糊涂,搞得小然覺得自己要肩負的責任更重。」大風小說
裴玄也沒解釋什麼。
他轉頭去看司空鶴。
他們剛才說話的聲音頗低,顧然陷入幻境不一定能听清,司空鶴想必听得分明。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顏洺問。
「繼續往前。」裴玄說道︰「司空背著小然吧,我們繼續往前。」
「那小然……」
「此事急不得,只能讓他自己慢慢想通。」裴玄語氣重新變得從容淡然,「我們按照計劃,繼續往前,先找到陣眼。」
「好。」謝宇青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司空。」謝宇青提高聲音,「你背著小然,我們繼續往前。」
「嗯。」司空鶴點頭。
他仍然皺著眉,伸手又拍拍顧然的背,低聲道︰「小然,我背著你。」
伏在他懷中的青袍劍修依然一動不動,對他的話仿若未聞。
其實顧然听到了的。
他影影倬倬地,也听到裴玄他們的聲音,似乎提到過自己好多次,還說了很多話。
可他們的聲音隔得太遠傳來,他也好累。
顧然現在,什麼都不想想,能听清他就听了,听不清,他也懶得去想。
他只想就這樣,沉浸在自己熟悉的,讓他舒服的氣息中,一動也不動。
顧然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一雙有力的手握住了。
有人抓著他的肩,想將他推開。
他胳膊愈發用力,將身前的高大青年緊緊抓住,仿佛溺水之人最後抓住的那塊浮木。
他不要松手。
「小然。」司空鶴在叫他。
這一次,連他的聲音傳入顧然耳中,都有些不真切起來。
「我背著你。」他听到司空鶴在說。
顧然抓著他的背不肯放,搖了搖頭。
司空鶴只覺得自己背上的胳膊更用力了,他無奈,低頭看著埋在自己胸前的顧然。
其實若不是在五煞陣中,他覺得這樣也不錯。
顧然從未露出過這樣的一面。
從他們初識起,他就算表面再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當旁人需要他的時候,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執劍挺身而出。
像這樣的,完完全全依賴著他,好像什麼都不想管了的顧然,他真的從未見到過。
這種感覺,又有些新奇,又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
司空鶴心中微動,有一瞬間,他幾乎就想這樣一直下去了。
可他們不行。
司空鶴也忍不住苦笑了。
他又靜靜等了片刻,伸手拍拍顧然的肩,低聲又道︰「大師兄他們現在隔很遠,他們都看不到你。」
胸前的身體,終于輕輕動了動。
司空鶴按著顧然的肩,閉上眼楮︰「我閉上眼楮,轉過身去。」
「嗯……」這一次,有細若蚊吶的聲音從他胸口傳來。
司空鶴當真轉身,依然沒有睜開眼楮。
他弓身,只覺背上一重,顧然伏在了他背上。
「我好累。」他的臉,依然埋在司空鶴的背上,聲音很輕,也很低沉,「很累很累。」
「嗯。」司空鶴背著他站了起來。
他沒有說,這里交給我們就好。
也沒說,這里還有我們,我們可以破這五煞陣。
「你睡吧。」司空鶴只是輕聲說道,聲音低沉又溫柔︰「我背著你。」
楓樹林中,再沒人說話。
謝宇青他們,也只是飛快看了伏在司空鶴背上的顧然一眼,就沉默地繼續朝前走去。
靈石又一顆顆被扔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顧然的緣故,大家的腳步,都比之前了幾分。
顏洺依然走在最後。
她看著前方似乎無窮無盡的黑暗,目光慢慢飄遠,也有些茫然。
若是顧然就此喪失斗志,即便等他們找到了陣眼,找到了金水雙煞陣的主人。
司空鶴要保護顧然,他們等于失去了一個半戰力,要面對的,是兩個元嬰妖修,哪怕是被壓制到洞真的妖修……
他們還能贏嗎?
而她自己呢?
裴玄說得也沒錯,選擇量天尺為本命法寶,而不像別的武修一般,種本命樹,修武技,就注定她要走一條不同尋常的路。
在玄武閣中,從沒有人說她什麼。
他們的玄武閣,一向都是一個尊重所有弟子的宗門。
可若是……若是她是一個正正經經的武修,哪怕不及那些天才弟子們,在這種時候,是不是也可以更好地助大師兄一臂之力。
畢竟現在,他們最需要的,是戰力!
顏洺的目光,逐漸被猶豫染透。
她此前從未懷疑過自己的選擇,她確實也在這方面極有天賦。
可是她即便選擇了量天尺,是不是也應該好好修習武技?
她是不是應該以量天尺為輔,而不是為主?
裴玄沒有說錯,他們現在就像是面對一盤,只剩下一隅還在頑抗的棋局。
輸多贏少。
也不是完全沒有贏的希望,但希望可不是想象出來的,是一步一步走出來,是一戰一戰拼出來的。
若她是個正常的武修,己方戰力提升,希望顯然也會更大一些!
畢竟量天尺每次用出,都需要伙伴們吸引住敵人。
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其實有沒有量天尺,又有什麼區別?
就像接下來,他們將要面對的兩個絕對強大的敵人。
這種時候,量天尺又有何用?
顏洺的腳步,越來越沉重。
每一步抬起,再邁出,都比之前更沉重一些。
她腦海中,有個聲音在拼命說著話︰不要繼續想下去!相信大師兄,相信你的伙伴!
可慢慢的,那聲音越來越小。
那種無邊無際的,如同毒蛇一般冷冰冰的絕望,纏繞吞噬著她。
她心底仿佛如同這霧淵一般,開了個深不見底的黑沉沉的大洞,將光明,希望……一點點吞噬掉。
剩下的,只剩永無止境,讓人恐懼的黑暗和絕望。
顏洺幾乎快要抬不起自己的腳了。
她的量天尺上飛出的靈氣標記,依然浮在眾人頭頂,箭頭穩穩指向北方。
那靈氣標記的光芒此刻越來越黯淡,像是風雨中的一點燭火,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完全消散。
顏洺眼中的光,也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謝宇青。」裴玄突然開口。
他語氣果斷,再沒了平日的從容︰「快些!」
謝宇青沒有說話,「嗖嗖」兩聲,扔出靈石的節奏,明顯比剛才快了許多。
裴玄又抬頭看了眼那幾乎只剩一個淡淡虛影的靈氣標記,身體一晃,朝後退了兩步。
他抬起右手,掌心一朵泛著柔和潔白靈氣光芒的蓮花,浮現出虛影。
「裴玄!」
「死不了。」
謝宇青不再說話,他們不僅是四大宗門的大弟子,也是曾經並肩作戰很多次的伙伴。
他太了解裴玄了,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多余。
裴玄掌心的蓮花終于完全成型,花瓣舒展開來,染上五種不同的顏色。
紅色那瓣蓮花,顯得額外鮮艷一些。
只是花瓣之上,纏繞著絲絲縷縷的黑色霧氣。
霧氣極細,卻濃如重墨,繞著那紅色的花瓣轉動不停。
裴玄白色長袍寬大的衣袖垂落,覆在他左手上。
他就這樣隔著衣袖,在顏洺額前輕輕拂過,然後依然用被衣袖覆蓋著的手,撐在她的腰上。
「謝宇青。」裴玄再次催促,「走。」
一刻鐘後,司空鶴背著顧然,謝宇青,以及裴玄和顏洺,踏入北斗七星最後一個可以修習的地方。
按照北斗指向,這里再往北,或許就是陣眼所在。
裴玄依然撐著顏洺,小心讓她坐下。
素來溫婉大方的女子,此刻睜著一雙大大的眼楮,那雙眼楮中,只剩下茫然又恐懼的深沉,仿佛她的眼楮里,也已經被霧淵染透,再沒有往日的溫柔敏慧。
現在的局面,甚至比他們在火煞陣中,遇到那火麒麟時更無奈,更危險。
他們此刻,甚至都不知道,這里是不是真的是陣眼所在。
也還不知道,他們將要面對的,究竟是一個還是兩個元嬰妖修。
更不知道,那元嬰妖修有著什麼樣的古怪本領。
司空鶴,裴玄,謝宇青,第一次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無奈。
尤其是裴玄和謝宇青,他倆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凶險。
卻從沒有一次,會像現在這般,打到現在,竟然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可說對敵人完全一無所知。
「如果我們繼續想讓自己絕望的事。」裴玄緩緩說道︰「那便會陷入更深的絕望和恐懼中,再無法自拔。」
他一字一字,緩緩說道︰「這里,有水煞之力。」
謝宇青苦笑︰「就算不想,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他先看看顏洺,又去看依然伏在司空鶴背上的顧然,最後看向裴玄︰「三個人。」
他重復道︰「我們只有三個人。」
謝宇青說著轉頭,看向正北方向。
那里,依然是無窮無盡的黑暗,霧淵之中,萬物皆可被吞噬︰「我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再朝前走,就能找到陣眼。」
謝宇青說著轉頭,眼楮看著裴玄的眼楮。
玄武閣大弟子素來明亮的,總是喜歡帶著淡淡笑意的眼中,也開始逐漸被黑暗吞噬。
他的聲音變得沉重,微啞,帶著說不出的頹喪︰「就算找到了陣眼,我們三個人,又該怎麼……」
未盡的話語,被濃濃的疲倦席卷吞沒。
謝宇青總是挺得筆直的背脊,似乎也要被壓垮。
他有些頹然地攤開雙手︰「裴玄,你別忘了,先前每一個陣,都是我們十人聯手,才勉強能贏。現在只有三人……」
謝宇青喃喃重復著︰「只有三人……」
他眼楮本來很大,總是精神奕奕的,讓人看著便忍不住心生希望。
此時謝宇青眼瞼也垂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聳聳肩︰「裴玄,你告訴我,我們還能怎麼辦?」
裴玄靜靜地看著這樣的謝宇青。
他強忍靈府的依然被火煞灼燒的痛苦喚出的五色蓮,也變得比剛才黯淡。
五瓣花瓣慢慢合攏,竟像是要變回花蕾的樣子。
「我們,怎麼辦?」裴玄重復著謝宇青的話,目光也慢慢變得晦暗,「是啊……」
他輕嘆一聲︰「三個人,我們只有三個人。」
他搖搖頭︰「贏不了的。」
謝宇青索性坐了下來,仰頭看向天空的方向。
楓樹林中,他們看不到此前那漫天燃燒的晚霞。
只有永無止境的黑暗,以及,越來越濃重的絕望。
「贏不了的……」謝宇青輕聲,喃喃道。
「贏不了。」裴玄在他身邊也坐了下來。
他依然攤著右手,掌心的五色蓮花瓣幾乎完全收攏,成為一朵拳頭大小的花蕾,只是光芒比從前暗了很多。
裴玄眼瞼垂下,目光也變得黯然,仿佛只有這依然沒有消失五色蓮,是他最後的掙扎。
現在還站著的,只有仍然背著顧然的司空鶴。
他背上的青年看著是比從前長高了些,卻還是很輕。
顧然後來再沒說過話,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趴在他背上。
如果不是他從司空鶴肩上越過,緊緊抓著他衣襟的手。
青年幾乎要以為,顧然已經徹底睡了過去。
司空鶴看看顏洺,又看看謝宇青和裴玄。
死一般的寂靜,帶著陰冷晦暗的絕望,恍如實質一般,爬滿了他們三人的身體。
裴玄掌心的五色蓮花蕾,光芒越來越弱。
他們似乎下一瞬,就要和身後那屬于霧淵的黑暗徹底融為一體,然後被這里吞噬掉。
贏不了嗎?
司空鶴呆呆看著他們。
他們,已經輸了嗎?
司空鶴低頭,看著顧然那雙用力地抓著自己衣襟的手。
是不是只剩他自己了?
司空鶴突然也覺得很疲倦。
那種疲倦,不是身體的累,是一種說不出的,覺得前方沒有希望的頹然和絕望。
爹娘和小妹都已經離開他了,他就算能找到所有仇人,殺掉他們又如何呢?
他們仍然不會再活過來。
而現在,他是不是又要失去大師兄和顏師姐,失去裴玄、雪臣……這些一路行來遇到的很好的人。
然後……
也會失去顧然?
司空鶴眼前,閃過一絲茫然。
就連背上並不重的青年,他似乎也要背負不住。
顧然的身體,慢慢朝地上滑落……
以後,他可能就再也再見不到,青袍劍修執劍站在他身前,那矯健如竹的身形……
不行!
司空鶴剛剛才微微低下的背脊,突然又重新挺得筆直。
他摟著顧然膝彎的手用力,將他的身體牢牢護在肩上。
他不能這樣想下去了!
是他,千里迢迢去碧雲軒,將顧然從安穩溫馨的家人中拉出。
讓他和他一路參加宗門大比,一路修行,去玄武閣,斗傀儡師。
又是因為他,顧然才會毫不猶豫查魔氣修者,到梁國,入這五煞陣。
他已經失去了爹娘和小妹,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幾人。
他不能!
不能再失去更多!
他一定可以帶著顧然離開這里!
一定!
司空鶴眼中的光,重新亮了起來,就連目光,也變得堅定。
「大師兄。」他大步朝謝宇青和裴玄走去,「裴道友。」
司空鶴低頭,大聲喚道︰「大師兄,裴道友。」
他一邊喚著兩人,手指一邊輕輕勾起,兩縷靈氣朝著兩人的衣袍一角射去。
靈氣在空中,發出「嗤嗤」的聲響。
謝宇青和裴玄卻恍若未聞,依然低著頭,靜靜坐在那里,如同兩座完全失去生命的雕塑。
司空鶴心念電轉。
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對修真界的了解不如他們多,但他一定會想到辦法的。
他們此刻只是暫時陷入了絕境,裴玄很了解五煞,那麼五靈宗,或者五靈流派的前輩們,必定有更了解五煞陣的人。
司空鶴不知道他們在這楓葉林中,在這霧淵中,靈鏡間中的修者們是不是還能看到他們。
他右手用力,半跪下來,摟著顧然想將他小心放在地上。
「小然。」司空鶴看著緊緊抓著自己前襟的手,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我在這里,哪也不會去。我要想辦法喚醒大師兄和裴道友。」
他握著顧然的手︰「你先坐下好不好?」
背上的青年沒有動。
片刻後,緊緊抓著他前襟的手,緩緩松開了些許。
司空鶴呼出口氣,小心握著顧然的胳膊,將他放到地上。
他拱手看向黑沉沉的霧淵天空,朗聲說道︰「晚輩想知道,該怎麼喚醒大師兄他們,請諸位前輩賜教。」
司空鶴說完,等了片刻,取出了修者驛壁的玉玨。
他握著玉玨的手很穩,內心卻還是有些不安。
若是他們已經听不到他的聲音,或是,根本就沒有辦法……
司空鶴用力搖了搖頭,將這些想法驅逐出去。
裴玄說過,水煞會讓人恐懼害怕,他不能再去想這些讓人喪氣的念頭。
司空鶴握緊玉玨,一縷靈氣送出,修者驛壁八卦版出現在他面前。
他飛快地掃過上面的帖子,這也是他們現在唯一能進能看的修者驛壁的板塊。
但很快,司空鶴有些失望。
那上面是有些關于金煞和水煞的帖子,但並不是他現在急需的。
難道……
他握著玉玨的手一緊,難道靈鏡間中的修者們,已經听不到自己的話了嗎?
還是,他們也沒有辦法?
司空鶴的呼吸,變得有些沉重。
如果連這些前輩都沒了辦法,此刻只剩自己一人在這里,他……
不行!
不能想!
司空鶴用力搖了搖頭,再次將這樣的念頭驅走。
不能去想這些會讓人絕望的念頭,他必須要想開心的事。
想……
司空鶴心念一動,突然從儲物錦囊中又取出一物。
那是一顆小巧的,火紅的石頭。
也是從火麒麟身上取得的東西。
司空鶴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就連謝宇青和顧然他們,也不認識那東西。
可他記得,裴玄說過,火煞主歡喜。
先前他們在火煞陣中想要對抗歡喜,因為會讓他們失去斗志。
但是現在,他們已經不需要對抗歡喜了!
他們甚至需要歡喜!
司空鶴雖然不認識這東西,卻能感受到火紅色的石頭上,染著的濃濃火煞之意。
這是火麒麟掉落的東西,想來也和火煞有關。
司空鶴毫不猶豫地,將數縷靈氣送入小石頭中。
幾乎是靈氣送入的同時,一股灼人的熱度,從火紅色的石頭上彌漫開來,順著他手心,迅速往他全身游走而去。
從踏入楓樹林後,那始終縈繞不去的陰冷黑暗的絕望,似乎也被這小石頭驅散了幾分。
司空鶴長長呼出口氣,知道自己賭對了。
只是那畢竟是火麒麟的東西,火煞順著他經脈游走,如同一團烈火燃遍他全身。
暖是足夠暖了,卻也帶著火煞那灼人的強橫,所過之處,留下陣陣火燒火燎般的灼痛。
連同他平靜的靈湖,也仿佛被那火煞煮沸,洶涌地翻滾起來。
司空鶴低頭,看著不知何時趴在他膝上,依然將臉藏起的顧然。
他左手握緊那石頭,右手托著顧然的肩,將他翻了過來。
司空鶴索性伸直腿,讓顧然躺在自己腿上,然後右手貼在了對方額上。
小劍修額前白皙的肌膚如同剛剛被寒冰侵襲,甚至泛著淡淡的青灰色。
他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楮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司空鶴屏息,一團靈氣包裹住那石頭上的灼人的熱氣,慢慢將那仿佛能將經脈灼穿的熱度,消弭成不再讓人難受的溫暖。
然後他再將那暖意,緩緩送入顧然靈府之中,再順著對方的經脈,游走他四肢百骸中。
這方法他已經用得頗為純熟,只是要先讓火煞不再傷人,需要多費一番功夫。
漸漸的,司空鶴能感覺到自己掌下的肌膚,越來越溫暖。
安安靜靜躺在他膝蓋上的人,身體似乎不再那般僵硬。
就連對方原本死寂一般的靈湖,也在他送入溫暖的靈氣時,開始緩緩回應起來。
司空鶴下意識低頭,看向躺著的顧然。
青袍劍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開了眼楮。
他眼中淚痕不再,目光重新變得澄澈清透。
顧然就這樣,靜靜和司空鶴對視著。
他能感受到,對方掌心傳來的溫暖的,讓他整個人,連同整顆心都暖起來的靈氣。
那靈氣緩緩的,溫和的,順著他的經脈,流向他全身。
讓他不止額頭,連同四肢百骸,都變得溫暖起來。
他身體里那股冷冰冰的,幾乎將他吞噬殆盡的絕望的寒意,正被這股暖意驅散。
溫暖重新取代了絕望,心跳都快了一些。
「小然。」司空鶴怔怔開口,他聲音有些啞。
他也在看著顧然,看著對方干淨的雙眼中,倒映著的自己小小的影子。
顧然抬手,抓住司空鶴的左手。
他為司空鶴種下了本命樹,青年的手這樣貼在他額前,對方靈府經脈的情況,他自然一清二楚。
那暖意來自哪里,怎麼變得不那樣強橫灼人,然後進入自己的靈府,他也十分清楚。
司空鶴的左手被顧然展開,掌心已經一片焦黑。
火煞之力,從來都不容小覷。
「一點小傷。」司空鶴倒是滿不在乎。
對洞虛修者來說,這傷真的不算什麼。
顧然收回手,閉了閉眼楮。
他再睜開時,目光比剛才更加清冽。
他突然抬手,用力摟在司空鶴的後頸上。
在對方反應過來前,顧然已經順勢借力,抬起上身。
然後他的吻,重重落在了司空鶴柔軟溫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