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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壓戲

一束光線透過門縫,時代飛揚的灰塵肉眼可見。

塵土間,狗子一絲不苟擦著手里的老套筒,眼中流露出的是對往昔崢嶸歲月的懷念,對戰友的思念。

偶然一瞥,他瞧見村里唯一一位郵遞員孔清河眼里有著渴望。

「你也模過槍?」他問道。

「模過!」

身高馬大,長著一副國字臉的孔清河回道。

狗子放下槍,右手支著書桌緩緩起身,高興的問道︰「以前是哪個連隊的。」

「我們可比不得你們野戰連!」

「什麼野戰不野戰的,都是當兵的。」狗子謙虛著說完,沖著臥室內的桃花道︰「姐,今天留清河兄弟吃飯吧。」

「哎。」

「不,不,我還有事。」孔清河丟下一封信件,又將狗子需要郵寄的信件裝進郵遞包,丟魂似的跑出石屋。

山下的小村不大,卻也有「能人」,其中當屬孔清河的本家兄弟,孔金龍、孔銀龍、孔玉龍三人。

三人中的老大孔金龍,在市里開有好幾家木材廠,是有名的企業家,更是很多領導的座上賓。

老二孔銀龍、老三孔玉龍常住小村,兩人雖沒有孔金龍的權勢、地位,卻也是村民談之色變的人物。

「 ,請帖可真漂亮,上面寫的什麼?」床沿邊,坐在狗子身旁的桃花問道。

狗子「嗯嗯」兩嗓子後,揚眉吐氣念道︰「邀請李天狗兄弟一家,于今日晚間在府中聚餐!」

「過!收拾東西下山,今天晚上連夜拍宅在里的鏡頭。」

導演戚建向著收音師、攝影師、道具師、化妝師等工作人員嚷嚷開來。

《天狗》開拍近一個月,他這個導演,也模懂了一些演員的脾性。

普通演員不談。

話劇演員劉子峰、李圓圓就是一如既往的穩,如果有一段需要爆發的戲,他們也能爆發,但不逼人。

甘韜則不同,很是平淡的戲,他的演繹只能算中規中矩,可一旦遇到需要爆發的戲,或者對手演員給了他大的觸動,他的表演就會變得很壓迫。

這種壓迫不僅僅是在戲里,更在下戲後的劇組日常中。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原本下了戲會和對手演員、導演討論角色、討論拍攝的甘韜,變得越發孤家寡人,越發生人勿近。

一場戲結束,他會離所有人遠遠的;一天戲結束,他會獨自待在自己的小屋內。

偶爾還會在清晨時分,從山里出來;又或者是從拍戲用的護林員居所出來。

他變得越來越怪,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

孔家的屋子很大,地上鋪的是光滑的大理石,琉璃燈的照耀下,亮的晃眼。

用來頂梁的木柱,是一水的好木料,那叫個直,那叫個粗,被紅漆包裹的煞是好看。

正對堂屋房門的牆上,掛著一張市杰出人物和市領導的合照,拖著一條腿的狗子,將目光從坐在領導身旁的自己移開,問身旁的村長道︰「哪個是金龍?」

另一旁的孔家老二指著照片上,站在後排角落的西裝筆挺的中年人,呵呵笑道︰「狗子兄弟,這不就是我家老大,金龍麼!」

「啊,這個就是金龍!」

孔銀龍呵呵道︰「可不是,都說他厲害,可也只是站在角落,哪像你,可以坐領導身邊。」

「金龍這幾年在外面可是發了大財,誰提起他,不豎大拇指。」

變換著步調,跟隨在孔銀龍身後的村長,翹著大拇指向狗子贊道。

酒宴上,狗子起身望著剛敬完他一杯酒,就急急告歉,要提前離開的村長道︰「村長,你不在喝幾杯?」

「要去鄉里開會,你們喝,你們喝!」

「狗子兄弟,我大哥早就想拜訪你,可一時月兌不開身,就讓我先替他,敬你幾杯!」

三角架前,戚建看似老神在在的坐著,可心里卻急不可耐,正在拍攝的這段長鏡頭爆發戲,在整部電影中能排進前五。

「金龍市里的生意做的很大,生意一大,老板要求就高。這不,有兩外地老板想要幾棵直木當家里的頂梁柱,可也真是奇怪,這樹別的地方沒有,光長我們這!」

孔家老二的一番話,讓狗子一天的揚眉吐氣剎那間消散,見到熟人,飽含喜悅的雙眸,重新耷拉了下來。

他搓了搓臉,勸道︰「銀龍,樹真的不能砍咧,砍樹是要坐牢的!」

「狗子,你他娘是不是不給我大哥面子!」

孔銀龍身旁的孔玉龍,脾氣火爆的拍著餐桌指著他,傳出的聲響,驚動了外間吃飯的桃花、秧子。

「好好的,你又犯什麼驢脾氣!」桃花拉扯了下,低眉順眼坐在餐桌前的狗子,繼而訓斥道……

家人、村民、孔家的一次次逼迫,讓他憋屈,憋屈的神色開始變得扭曲。

剛喝了兩口的白酒,被他緩緩拿上,倒滿桌上的三個印花玻璃杯,向著孔家兄弟輕微一點,他一仰脖子。

三兩白酒下月復,讓他的神色越加扭曲,幾人面面相覷時,整個面頰已經扭曲的不成人形的狗子,望著孔家兄弟,用惡狠狠的語氣,低聲訴說道︰

「記得有一回,我和我的戰友攻了一個高地兩天兩夜,始終打下來,我們連長當時就急了,指著高地問,同志們,前面那個山是誰家的?」

同志們都喊︰「華夏的!」

連長又問︰「山上的林子是誰家的!」

同志們咆哮︰「華夏的!」

「咕咚、咕咚」

又是一杯白酒下肚,甘韜雙眼赤紅,一直矗立在他身旁的李圓圓,下意識的抽了抽鼻子,周圍酒精味撲鼻。

「高地拿下了,可我們連,也只剩下六個同志。」

他惡狠狠的一拍伸不直的右腿,咬牙切齒道︰「我命好,就丟了一條腿,你們是不知道,我是真想把命丟在那,和同志們一起,一起埋葬在曾經並肩戰斗過的地方!」

肖峰、戚建、周圍的工作人員、演員,在這一刻都已知道,瓶中的白酒是真的,甘韜也是真的干了兩杯白酒,整整六兩。

很多人在驚嘆他的酒量。

可攝影師老郝、導演戚建、參與此鏡頭的演員,都在驚嘆他的專業能力。

驚嘆他的猙獰表情,和絲毫不破音的,壓抑在嗓子里的清晰低吼!

驚嘆他眼眶中似落未落的那顆晶瑩!

「狗雜,你他娘的說那麼多什麼意思?」

「出演孔玉龍的演員秋澤被壓戲了,只能靠音量大來支撐自己內心的不甘!」戚建內心道。

「玉龍,坐下。」孔老二吼完老三,沖狗子再次呵呵道︰「老三不懂事,狗子兄弟別見怪。」

宴席不歡而散。

孔家門口,桃花瞅著一瘸一拐出來的狗子︰「一天到晚瘸了吧唧的,吃頓飯都不讓人省心!」

她氣急罵完,一拉秧子,兩人快步向山上走去。

一臉沮喪的提起殘腿,跨過孔家高高的門檻,夜幕下,孔家門口的石獅子前,有著個小人影。

「女圭女圭,天黑哩,咋不回家哩?」

旁邊腳步聲響起,他起身望去,見是村里的一大閨女,扶著家里老漢急急向這走來。

「狗子兄弟,你能不能幫忙勸勸老三,女圭女圭小,老漢替他在這站一宿。」

見是剛來不久的護林員李天狗,老漢哭著下跪求道。

「起來哩,起來哩,到底咋回事嘛,老三為啥要讓女圭女圭站一宿?」

老漢身旁的大閨女嚷道︰「急著找地方撒尿,就沖著獅子後面尿了,老三非說尿到了孔家的鎮宅之寶,讓弟站一宿賠罪。狗子叔,大不了,我白天來給石獅子擦干淨!」

听完一切的狗子,蹲了下來,將手在老棉襖上擦干淨後,很是心疼的給女圭女圭擦了擦臉,眼前的女圭女圭,比秧子也大不了兩歲。

「鎮宅的獅子能尿嗎?」

一直跟在狗子身後的孔老二出了門,低頭望著女圭女圭,笑道。

「能嗎?」

老漢輕輕推了推女圭女圭。

「不能!」女圭女圭低聲道。

孔銀龍居高臨下的望著一個瘸子、一個孩子︰「行了,晚上回家寫份檢討,明天上學後交給老師,知道嗎?」

女圭女圭埋著頭︰「知道。」

眾人散去,一直蹲在地上的狗子,艱難起身後,深深望著眼前的孔家宅子。

這一刻,他面對的仿佛不是一座普通家宅,而是一直能噬人洪荒猛獸的巨口。

無邊的幽深和滿嘴的腥氣!

上山的路,他走的更加艱難,直挺的腰,變得佝僂。

村里唯一一口水井,一夜間多了個木屋,多了把大鐵鎖,日常挑水的桃花,不僅沒了村民的照顧,連水井都沒能見到。

「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多了把鎖哩?」

水井木屋前,挑著擔子的狗子,拍了拍鐵鎖,問旁邊守著的村民。

村民︰「問老三。」

「井是他一家的?」狗子問。

周圍寂靜無聲。

村里唯一的小店,挑著擔的狗子︰「老板,買點礦泉水!」

「沒有!」

狗子一邊模口袋掏錢,一邊笑著指著角落碼的整整齊齊的礦泉水︰「那不是?那麼多!」

「留家里喝的!」

「你家里要喝那麼多?」

「嗯。」

掏錢的手稍一停頓,他抿唇苦澀的瞧了瞧老板身後的貨架,指著鋁罐的可樂︰「給我拿點可樂。」

「多少錢一瓶?」狗子低頭數著握在手里的紙幣。

「三塊五!」

「不是,你家東西怎麼都比城里還貴,這個可樂不是一塊五?」

「我家就這個價,買不買。」老板作勢要把剛取下的可樂重新放回貨架。

家里吃的是可樂饅頭,吃饅頭的當晚,電也停了,小店的蠟燭依舊比外面貴。

孔家出來後,山上的護林員一家成了山中野人,沒有哪怕一點點水、電。

頻繁寄出的信件仿佛石沉大海,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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