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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情分==

時值霜月, 煙林翠減,葉落便知天下秋。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太後的身子卻漸漸有了「起色」。

瑟瑟秋風至, 幕簾生涼氣。

今日是打驪山回來後, 頭回——太後召見,眾嬪妃鄭重其事,皆是身——亮色, 素淡如新荷。

這天色還未大亮, 就聚在了慈寧宮門前。

五妃依序互相福禮, 依舊是同樣的噓寒問暖,但眼神和語氣,顯然與一年前大不相同,少了幾分銳氣, 多了幾分和睦, 要說丁點不羨慕秦昭儀——寵, 那必然是假的,但爭寵的心思確實是大不如。

後妃皆是高門貴女出身, 哪個也不是傻的, 皇帝因何會提拔整個秦家, 她們心里自是有一桿秤。

說白了, 誰也不會跟皇帝心中繼後的人選對著來。

須臾過後,章公公將五妃引進內殿。

太後斜靠在貴妃榻上, 穿一身素常緞子,氣色確實比以前差了很多, 這才剛入秋,手里就端起了手爐。手爐用一塊軟緞墊著。

「臣妾等給太後請安,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五妃們不約而同地行禮。

太後抬抬手道︰「免禮, 都坐下吧。」

太後抿了口香茗,揉了揉太陽穴,柳妃——之,立馬起身,殷切道︰

「太後娘娘玉體欠安,怎能不叫臣妾等侍奉左右,臣妾心中實在愧疚難當。」

太後看著她笑︰「這些日子你將後宮管理的井井有條,已是替哀家解了憂。」

說到玉體欠安,徐淑儀便接了——茬兒,並叫婢女呈了一樽佛像上去,緊接著,薛、柳二妃和秦婈送了手抄的佛經,何淑儀則是繡了一卷經文。

太後收到各宮的心意後,這才松了松眉,轉頭提起下個月中秋宴的用度,說著說著,她忽然抬頭與章公公道︰「對了,待會兒記——把光祿寺送來的荔枝給各宮分下去。」

章公公連忙躬身應是。

太後回過頭帶了絲體恤的笑意道︰「這些荔枝啊,可都是從四川快馬送來的,殼紅似火、肉白如雪,香甜可口,正是新鮮的時候,回去趕快吃,不然三兩天味道就變了。」

「臣妾多謝太後賞賜。」

妃子們起身應賞。

說起來荔枝確實是新鮮物,也就這時節能吃上一兩回,因本地吃不著,還需快馬送來,尋常人家壓根吃不起,也就太後、皇帝那偶有賞賜,眾妃自然感激。

太後說完這些,便像是乏了,眾妃也不是那討嫌的人物,——此便相繼告辭離開慈寧宮。秦婈也跟著要告辭,還沒轉身,就听身後太後道︰

「秦昭儀先留下吧。」

秦婈心里一驚,也不知太後找她何事,不過還是應了聲「是」。

楚太後叫了她,也不說話,只在椅上作閉目休息,秦婈在一旁侍茶,道︰

「太後娘娘請用。」

楚太後沒接。

秦婈知道,太後必是听見了,只是想晾一晾她,也就沒再出聲,一直這麼端著。章公公在旁邊瞧著,心中暗嘆,這秦昭儀不說樣貌如何,儀態、禮節卻是沒——挑的。

奉了這許久的茶,碗沿竟是沒抖那麼一絲兒。

兩廂沉默半晌,楚太後才接過茶盅,喝了口,淡淡道︰

「方才——了你抄的佛經,字倒是不錯。」

「太後娘娘謬贊了。」

說罷,秦婈攥緊裙擺,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這是作甚?」

秦婈拱手低眉,輕聲道︰「稟太後,自打驪山回來,臣妾一直想來同太後賠罪,可又怕擾了太後清淨,幸而今日有了機會。」

秦婈心如明鏡,像太後這樣經歷兩朝的女子,想拿禮法拿捏後宮,她也只能受著。

楚太後握著杯盞的手緊了緊,道︰「陛下都說那日救火你是立了功,賠的這是哪門子的罪?」

「不論是何緣故,哪怕十萬火急,臣妾也不該頂撞太後。」秦婈低眉順目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還請太後娘娘責罰。」

這——一出,章公公不由多——了這位秦昭儀兩眼。

入宮時做小伏低,那幅出身低微卻安分守己的模樣,如今想來,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又是半晌,楚太後才像緩過——來,倏然一笑︰

「哀家沒怪你,章公公,快扶昭儀起來。」

章公公忙不迭去扶秦婈起身。

秦婈在慈寧宮又待了一會才在,等她走後,章公公行至太後身側,將指月復放于她太陽穴,慢慢揉起來,楚太後閉眼喃喃︰「再這麼下去,一旦她肚子里有了消息,皇帝便會封後了。」

章公公掐著嗓子道︰「這位昭儀娘娘,心思也可不是個淺的,驪山那場大火,奴才至今心有余悸。」

楚太後長吁一口氣道︰「去給楚家遞封信,讓阿瀠進宮一趟。」

章公公一頓,起身要出去。

「等等。」

楚太後叫住他。

「娘娘還有何吩咐?」

章公公躬身。

「哀家听聞薛襄陽離京了,他到底去何處了?」

章公公連忙道︰「刑部的嘴現在越來越嚴,外面的消息只說去江南一帶了。」

楚太後手在手爐上一下一下地撫︰

「確定是南方?」

章公公頭垂——低了些,道︰「兩個暗樁,都說是南方。」

楚太後長呼一口氣,肩膀略松了松,卻還是道︰

「哀家這兩日心——不寧,總覺——要有什麼大事」

「娘娘這是多慮了。」章公公一笑,「自古以來都是孝治天下,陛下若動了楚家,史書又該如何評說?」

楚太後看向窗外,一片黃葉被風卷著落下,她嘆︰

「但願吧」

七月二十,天色沉沉,烏雲翻涌,宮牆的柳樹被疾風吹落,發出簌簌聲響。

太監宮女們皆在檐下低頭守值。

楚瀠跟在小宮女進了內殿。

門「吱呀」一聲響起,章公公回首打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出聲驚動太後。

層層幔帳後,楚太後面容憔悴,閉目斜靠在榻幾上,像是睡著了一般。

楚瀠悄然無聲地過去,緩緩跪在了太後榻。

兩個時辰後,爐中歇——的藥香燃盡,楚太後才緩緩睜眼,待——清腳——跪著的楚瀠,勾了勾嘴角︰「你來了啊,阿瀠。」

楚瀠目光微紅,立馬又將頭伏下︰「阿瀠——過太後娘娘。」

「——哀家怎麼還拘著禮?快起來。」楚太後笑著將人拉起來,讓楚瀠坐到榻邊,並握住了她的手。

楚瀠是楚家唯一一個待嫁的女兒,照理說,楚國公嫡女、當今太後的親佷女,這等身份早就該說門好親事了,但偏偏就是留到了現在。

而現在,蕭聿也有接楚家女進宮的心思。

楚瀠——楚太後面容憔悴,不由低聲道︰「太後娘娘這到底操勞了多少事,阿瀠上次來看望您,您還沒這麼瘦」

楚太後笑了一下,擺了擺手道︰「哀家無沒事,就是這些日子沒歇息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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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瀠情知太後一向好強,此時這樣怕是有事,只也不知如何寬慰,便與太後提議,用完晚膳後,陪她去散散。

太後自是樂意,兩人吃完晚膳後,就去慈寧花園里轉了一圈。

「若不是哀家壓了你這麼多年,你早該嫁人了」楚太後捏了捏她的手心道︰「你心里可有怨哀家?」

楚瀠惶恐道︰「娘娘這是哪兒的——,您這麼說,那阿瀠成什麼了?爹爹與太後娘娘勞心累神,為的不就是守楚家百年昌盛,阿瀠乃是楚家女,自幼便知肩上有該挑的膽子,又怎會生怨?」

楚太後瞧自家的姑娘,自然是怎麼瞧怎麼舒坦。

「今日叫你來,其實是有——對你說」楚太後憐愛地模了模她的臉。

楚瀠笑道︰「太後直說便是。」

楚太後道︰「這兩日哀家會找機會讓你——皇帝一面,你自己把握,若還是不能進宮,哀家親自出面給你說親,不會委屈你的。」

楚瀠心里一喜,可想起最近皇帝偏寵一位昭儀的傳言,又生出莫名茫然,只柔順地垂下腦袋,道︰「能否進宮伺候陛下,皆是阿瀠的命,阿瀠一切都听太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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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沉,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晚膳過後,蕭聿前往慈寧宮給陪太後下棋。

楚太後看著他被滂沱大雨淋濕的袍角,沉吟片刻,落下一白子,道︰「三郎。」

蕭聿抬眸。

楚太後偏頭去——窗外,只听芭蕉葉被吹打—— 啪作響。

默了須臾,楚太後緩緩道︰「哀家接你回坤寧宮的那天,也是個風雨天,你淋了一身的雨,是哀家牽著你走回來的」

說到這,楚太後同他對視。

眼前刀削般稜角分明的輪廓漸漸變——柔和,她仿佛又——到了那個滿身都是雨水的小皇子,

她們一高一矮,在傘下四目相對。

他躬身給她行禮︰「兒臣見過母後。」

那時他的眼眸里,敬畏有之、感激有之。

不像如今,威嚴日盛,氣度愈發厚重,目光變——深藏不露,眉間再——喜怒,帝王之態日顯。

蕭聿沉聲道︰「母後都還記得。」

「怎麼會忘呢」楚太後看著他道︰「你回來當晚,全身發熱,嘴里一直念著母妃、母妃,哀家守了你整整三個晚上,你才清醒過來。你生母走的早,孟氏又是個刻薄跋扈的性子,讓你受不了不少罪,哀家看著,是真心疼」

蕭聿喉結微動。

「你自打到坤寧宮起,每日文學武學,從未落下半日,一向嚴于律己、恪勤匪懈,便是你後來出征打仗,也少有讓哀家操心的時候」楚太後長吁一口氣,自顧自道︰「這日子一歲歲過去,一晃,竟是快二十年了」

聞言,一旁的盛公公壓了下嘴角,眼眶一酸。

這皇宮里——似最講究規矩,實際根本沒有公平二字,不受寵的皇子,一生下來便要學著與聖人做君臣,而非父子。

陛下十四出宮立府,十八便帶兵上了戰場,身著厚甲,手拿長劍,在邊疆與將士同吃同住,患難與共,去了整整兩年,歸來時養尊處優的手生了繭,背脊落了疤。可這些苦處,在過去時根本無人問津。

經年過去,倒是論起情分來了。

蕭聿緩了緩道︰「母後的養育之恩,朕一直念在心里,從不敢忘。」

楚太後等的便是他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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