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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5 章 第 155 章

第155章

淳寧四年元月元日,到處都是喜慶的氣氛。

霍府里的氣氛不太好。

主人上房里,氣氛比平時凝重。

「所以你到底準備什麼時候去見溫姑娘?」小安咄咄逼問。

以前溫蕙遠在別處,他便「嫂子」、「嫂子」地叫。

如今溫蕙就在眼前了,霍決不許他亂叫了,又改回了叫「溫姑娘」。

霍決坐在榻上,手肘支在榻幾上,只指尖抵著額角,閉目養神,道︰「等查清楚。」

「有些人就是喜歡睜眼說瞎話。」小安冷笑,「真想知道的話,直接去問她不是比什麼都快?」

霍決不說話。

小安繼續道︰「溫姑娘也可憐呢,什麼都不知道,來到陌生的地方,被/干晾在那里好幾天,還不知道怎麼擔驚受怕呢。」

溫蕙到了霍府之後,曾問過此地是哪里,這又是誰家府邸。可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落到了霍決的手里。

人總是害怕未知的。雖然他听著匯報,她表現得十分安靜淡定,但一個女子,遭逢此變,的確是會忐忑不安吧?

霍決睜開了眼楮。

康順給小安使眼色。

小安會意,繼續說︰「覺都不讓人睡踏實。總是三更半夜把人吵醒,圖什麼呀。我瞅著溫姑娘比在余杭那時候都憔悴了,人都沒精神了,從進來咱們府里,就沒人見她笑過。嘖,我在余杭看見她的時候,那笑得可好看了。一看就是日子過得好,也沒因為跟什麼人訂過親,就莫名被人擄走……」

霍決目光刀子一樣射過去。

這個事一提起來,便令他心下恚怒。

遠遠地看著,悄悄地關心著,就不敢打擾她。結果,因著他,她竟被人當作禮物送來了。

霍決一直不肯去見溫蕙,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這個事。

「說不定現在一個人偷偷在哭呢。」小安說,「擔驚受怕地……」

霍決閉上眼楮,運了運氣,道︰「閉嘴。」

康順老神在在地︰「他閉不閉嘴,也都一樣。」

小安道︰「可不是嘛。」

「閉嘴吧。」霍決捏捏眉心,站起來,「我去見她。」

康順小安都跟著站起來了。

溫蕙坐在桌邊看書。

她住進來的時候,房中還略空。當日里吃個飯洗個澡出來,便又添了許多東西。

棋盤棋子,幾本閑書,一些精巧的小玩意。

像是匆忙湊出來的。

當時溫蕙還以為幕後那個人當晚便會出現,也並沒在意。誰知道幾天了,都翻年了,那人也未出現。

費這麼大力氣把堂堂的陸少夫人弄來,就為了晾在這里嗎?令人困惑。

溫蕙待在這個院子里,安安靜靜地等。

人是會隨著歲月變化的。她早不是從急性子的小姑娘。嫁入陸家的這七八年里,婆婆溫柔地打磨出了她的心性。

耐心,是一個優雅的女人必備的素質,她說。

因此,霍決踏入房中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桌邊一個窈窕優雅的背影。

仿佛,是等著丈夫歸家的妻子。

霍決有一瞬恍惚。

是他夢里的那個人。

溫蕙目光投在書頁上,心卻不在書頁上。

剛剛院子里忽然有了人聲和響動,她便知道——終于來了。

果然是男子沉重鏗鏘的腳步。

那腳步聲走進房中,停在了門口,不再動了。

溫蕙合上了那本書,手伸到了袖子里,緊緊握住了匕首……

身後卻忽然有人喚道︰「月牙兒?」

空氣靜了靜。

溫蕙的如臨大敵,蓄勢待發,都被這一聲「月牙兒」沖散了。

她身形頓住,站起身來,轉身望去。

不是想象中的什麼腦滿腸肥的權勢貴人,站在那里的男人寬肩勁腰,英俊硬朗,眸光銳利。他的唇色不知道為何深于常人,給人一種妖異的陰厲凌悍之感。

黑底繡著金線的華麗衣衫,金龍盤舞。再細看,龍爪是四趾而非五趾,……蟒袍?

溫蕙真實地困惑了。

那高大的男人走上前一些,停下,又低低地喚了一聲︰「月牙兒。」

這一聲,比上一聲少了緊繃,多了溫柔。

像是認識她,熟悉她似的。還知道她的乳名。這名字,除了家中兄嫂,連夫君都未曾喚過。

溫蕙的困惑更深了。

「閣下,」她遲疑了一下,問,「……哪位?」

霍決陡然握住了拳!一顆心沉了下去。

雖明知道歲月流逝,人都該變了。容貌變,性格也變。

可他的記憶中,月牙兒始終是當年那個千里走單騎的颯爽少女,像陽光,像火焰。

只當面前的女子站起轉過身來,卻是一個珍珠月華般的女子。

這許多年的歲月,都在這一轉身間撲面襲來。

驚濤拍岸後,月牙兒便長大了。

其實,若不是知道是她,單憑容貌,霍決也無法認出她來。

所以,月牙兒認不出他,不是太正常了嗎?

為什麼心髒還這麼難受?

為什麼仿佛溺水一般的要窒息?

早該想到了。

月牙兒,終究是,忘了連毅。

霍決的呼吸變得粗重了一息。

身體里那頭野獸在左沖右突,像是隨時要突破牢籠。

危險。

便在這時,溫蕙遲疑地,試探著喚了一聲。

「霍四哥?」

野獸驟然靜了下來,溫順地收起了利爪。

霍決的眸子重新有了亮光,卻也晦澀。

霍四哥……是什麼稱呼?

是人與人之間正常的、有禮的稱呼。

溫蕙是注意到了這個人的唇。

原來,那不是自然的唇色,他涂了唇脂的。

男人涂著唇脂。

他還知道她的乳名。

仿佛一道閃電在腦海中照亮,許多零碎的信息聚合在了一起。

再仔細看他的眉眼。

當年,她特意好好地看了他呢,告訴自己要記住他。

可終究,那記憶還是在歲月里淡去了。

終究她不再是月牙兒,她是陸溫氏。

「霍四哥?」她上前一步,「真的是你嗎?」

「連毅哥哥」這個親昵的稱呼,再不能為陸少夫人所使用了。

那麼,他是不是也該稱呼她為「陸少夫人」呢?

是應該的。

但霍決嘴唇動了動,卻無法喚出這一聲「陸少夫人」。

若這樣喚她,月牙兒就從此消失了。

不甘心。

不甘心!

「是我。你還記得我?」霍決道,「月牙兒。」

溫蕙嘴唇抿了抿,問︰「這里是京城,你的府邸?」

霍決道︰「是。」

溫蕙唇角繃緊,問︰「是你讓人把我弄到這里來的?」

「不是。」霍決道,「是有人為了討好我,把你送來的。我並不知情。」

霍決說完,便看到溫蕙的神情柔和了起來,整個肩膀都放松了。

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欣慰道︰「是嗎?那太好了。」

雖分離了,陌生了,但月牙兒心里,依然不希望他是那個「壞人」。

在她的心里,他仍然是她的「自己人」是嗎?

霍決身體里的獸,蜷縮,收斂住了。

他的心里柔軟了起來。

但他的神情卻沒有放松。

「我還想問你,」他問,「那些人可是對你硬來了?」

「沒有。」溫蕙道,「一路對我雖不怎麼樣,但也沒動粗。我沒事,你別擔心。」

「那你一身功夫,怎麼就被人押著當禮物送來了?」形勢顛倒,變成了他質問她,「還是這些年,嫁了人,功夫都荒廢了?」

「絕沒有。我是沒辦法。」溫蕙道,「順德府知府趙勝時,捏住我公公的把柄,要挾索要我。」

霍決的眸光冷了起來︰「陸家就把你獻出來了?」

溫蕙道︰「我是自願的。」

霍決的眸光更冷。

「當年一別,我叫你尊敬丈夫,孝順公婆,勤儉持家。」他的聲音中帶了戾氣,「可沒有叫你為了陸家以身侍人。」Μ.166xs.cc

以身侍人四個字,用得很文雅了。這內里含的腌意思,他們兩個人都明白。

溫蕙低下頭去,再抬起頭,將手伸出了袖子。

霍決盯著她手中的匕首︰「這是打算干什麼?」

溫蕙道︰「我原不知道竟會是你,原是打算等見了那個人,挾持住他,解決了這個事。霍四哥,我……從沒打算以身侍人的。若事敗,我只打算同歸于盡。」

霍決凝目︰「為著陸家,自己的命不要了?」

溫蕙道︰「陸家便是我的家,我若不搏一搏,家就沒了,就要家破人散。四哥,我是不能坐以待斃的。」

原來如此。

這樣的溫蕙,與其說是陸少夫人,不如說更像月牙兒。

歲月改變了她許多,但終究不能把她骨子里一些東西改變。

溫蕙察覺到霍決身上的戾氣淡去,他的神情都柔和了許多。

「四哥。」她抱著期望問,「現在都說清楚了,原來是一場誤會。那,能不能讓我回開封去?」

其實陸睿就在京城。但他二月就要春闈了,要讓他知道這麼一檔子事,必會影響他。

最好是回開封去。

最好是,這事悄無聲息地結束,從此以後,誰也不再提起。永遠也不要讓陸嘉言知道的好。

慈愛的父親不曾做過無恥的小人。

溫良的妻子也不曾獨自離家,背上失貞的嫌疑。

如此,生活便能繼續。

溫蕙所求,當然是能的。

把她送回開封府,然後這邊他處理掉趙衛艱,把一切擺平,他與她各自的生活就可以不受影響地繼續了。

「暫時不能。」霍決道,「這事沒這麼簡單。」

「把你送來的人並不是趙勝時,而是另有其人。這人有求于我。我收了他的禮,便得為他辦事。這是官場規矩。」

「我得先處理一下這個事,要不然是個大麻煩。」

官場的規矩溫蕙只略知一些。因她主要是主持家里的中饋,完成對外的禮節,譬如與親戚朋友同僚家的四時節禮。真正需要出面交際的事,主要還是陸夫人在做。

畢竟溫蕙的丈夫才只是一個舉子,她還沒有誥命。

而真正官場上的事,根本都到不了女人這里,男人們在外面便處理掉了。

溫蕙若是對官場知道得更深一些,或者對霍決的各種名聲了解得更多一些,便能知道霍決所言不實了。

但她並不知道這許多,霍決的話听起來,至少對她來說都似模似樣的。

她信了。

霍決又道︰「開封府那邊又是怎麼回事?你公公有什麼把柄叫旁人拿住了?」

陸正被嚇得連兒媳都獻出來了,他怕的是什麼呢?

就是監察院啊。

溫蕙垂頭︰「就是官場上的一些事,我也不是特別清楚。」

霍決銳利眸光掃過她垂下的眉眼。

她在說謊,她在為陸家打掩護。

霍決不動聲色︰「好。那你暫且先在我這里住下,待我把事情解決了,再看能不能送你回去。」

每個人听著別人的話,都會帶著自己的主觀理解。

霍決明明說的是「再看能不能送你回去」,听在溫蕙的耳朵里,就成了「待我把事情解決了,再送你回去」。

真是,差之分毫,謬以千里。

溫蕙的肩膀完全放松了下來,眉眼也全放松了,抬眸看著霍決,真誠道謝︰「多謝四哥了。」

霍決伸出手︰「給我。」

溫蕙看看自己手里的匕首,猶豫了一下,交給了霍決。

霍決戳戳匕首的尖,抬眸︰「在我這里,你不需要這個東西。踏實睡覺就行了。」

「好。」溫蕙放松道,「我是好久沒踏實睡過了。尤其這幾日,每晚都莫名就醒了。」

霍決眸色晦暗。

當他走出房門的時候,康順和小安就一左一右地貼在扇門上,听壁角。

霍決頓了頓,大步往外走。

二人一聲不吭跟著出去。

等到離開溫蕙的院子,小安才開口︰「哥,你不會真想把她送回去吧?」

霍決的腳步頓了頓,隨即又大步向前走。

「說話呀。」小安追上去,「你倒是給個準話!」

霍決沉默。

小安惱道︰「康順,你說句話!」

康順也道︰「哥哥再想想。」

霍決依然沉默。

他沉默著往前走。

小安終于怒了。

「你給我站住!」他喝道。

俊美的青年眼楮里怒意洶涌。

「她在余杭,我不管。她在開封,我也不管。可她如今都在你面前了!」

「從當年長沙府,到現在京城里,你記掛了她多少年了!到今日,你反要放手?」

「我們兄弟血里火里才有了如今的權勢,可不是為著委屈自己,成全別人的!」

「更何況!你听不出來她在遮掩嗎?她堂堂的陸家少夫人,陸家怎麼就讓她跟著姓趙的走了?」

「這里面的齷齪她不肯說,咱們難道心里還不明白?」

「就這樣的,你要讓她回去?回去干什麼呢?如今已經有人知道她和你的關系,你還想她像以前那樣,不可能了!」

念安是真的被激怒了。

因這事,他本就忍了很久了。

「你說不許,我就忍了。這個事,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插手。結果呢?」

「結果,老天爺把她直接送到你身邊來了!」

「都這樣了,你要是還把她送回去做陸少夫人……呸!以後別說你是我哥哥,丟不起這個人!」

霍決站在那里垂著眸。

小安說的對,是老天爺把她送到他身邊的。

這是天意。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霍決轉身,看了看康順,看了看小安。

若論沉穩可靠,自然是康順。

但若說機敏詭變,還是得小安。

「小安。」他道,「你去開封府,替我把這件事辦了。」

「你親自去辦,辦死了。」

霍決聲音沉沉,隱含冰霜。

「讓她,無家可歸,無處可回,無法可想,只能留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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