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伯唏噓起來,說︰「以前家里窮,我這兒子險些被他娘給賣了,是我拼死護下來的。若不是遇到了東家收留了我們父子,可能就沒有我們了。都有這名字不是我給他取的,是東家給他取的,說他以後什麼‘都有’。」
唐與柔順著他的話說︰「東家可真是個好人!」
全伯提及柳爺時,臉上都是感激之色,點頭說︰「東家是大善人!」
提到他的東家,全伯打開了話頭,將柳爺在災年那些年所做的事如數家珍。
連續數個災年,郾城周圍流民眾多,柳爺提出要收納安置這些流民,呼吁其他富賈都加入。
災年期間,這些商人做的比官府還要多。
民眾對商人贊不絕口,但私下里對縣令官員卻頗有微詞,覺得他們沒盡責。
縣令自然知道這事,但他始終對富賈持有懷柔政策,很少打壓遏制。
災年期間,周圍那些村莊屢屢可見易子而食,但郾城的情況卻還不錯。
這兩年,流民听到了郾城的口碑,紛紛涌來,想來這兒安居。
這番話一聊,唐與柔思考著,腳步也不自覺慢了些。
哪里有這樣的大善人?
流民這麼多,犯罪率提升,若是沒幾把刷子壓住這些犯罪者,怎麼可能做得好生意?
縣令又不是吃白飯的,做了這麼多善事,還能擺平縣令?
這不是黑白兩道通吃的嗎?
或許這柳爺並非簡單人物!
全伯突然問︰「小丫頭,跟你聊了這麼久,我還不知你叫什麼呢?」
唐與柔暫時放下思考,聲音清脆︰「我叫唐與柔。本來是下雨的雨,可爺女乃不喜歡我,幾年前就把我從族譜上刪去了。我娘不奢望我出嫁,要我好好照顧弟妹,就給了我這個‘相與’的‘與’,‘柔’是溫柔的‘柔’。」
這是原主身上很遙遠的記憶了。
可能因為太過痛苦,直到這會兒全伯問起來,唐與柔才想起有這樁往事。
她如今重獲新生,便能輕易將過往委屈都壓下,明明在說很悲傷的事,臉上卻笑得風淡雲輕,充滿陽光。
全伯這種見慣大場面的人,只听了這寥寥數語,就已猜到她家里的那些血雨腥風。
再結合她在酒肆里露出的那些傷痕淤青,看著她這般陽光的笑容,對她心生憐憫。
他緩緩蹲下來,感嘆道︰「哎,可憐的小人兒,你這般聰明伶俐,爺女乃為什麼不喜歡你呢?」
唐與柔眨了眨眼楮,說︰「我女乃是村婦,未曾開蒙不識字,見識短,災年期間會不待見我們也很正常。早些時候我弟弟生了重病,家里也沒錢,爺爺本不想讓我們分家的。可我覺得我有主意,能養我們三個的。」
她越給唐老太開月兌,越顯得懂事,就讓全伯愈發心疼。
「這叫什麼事啊,你們三個小的竟然分家單過?唉……你這胡鬧的……你這把戲到底有沒有效,還不得知呢,若是賺錢這麼容易,人人都能有錢了。你可別想得太簡單了!」
唐與柔對劃酒拳有信心,不想和他爭辯這個,說︰「剛才那道士說我的福運能逆天呢!」
「哎呀你這小丫頭!」全伯啼笑皆非,竟突然將她抱了起來,「我還當你這麼知道賺錢,是家里有人告訴你的法子!你竟是自己的,古靈精怪的小丫頭!行行行,你福氣好!」
艾瑪!
視野突然變高了!
十幾年沒被人這樣抱起來了!
咦怎麼突然有種伊莉雅和狂戰士的既視感?
街上抱著娃的人也不少,她這小身板倒是並不突兀。
唐與柔卻有點害怕全伯像遇到的人販子那樣,突然抱著她拔腿就跑,將她給拐賣了。
不過這是她多想了。
全伯似乎真的很喜歡她,抱著她走回了酒肆。
酒肆這邊,卿公子的酒瘋耍好了。
他累得胳膊疼,趴在酒肆的長幾上,一頭長發凌亂地撲著,整個人如同喪家之犬,身心俱疲。
心是被盈盈姑娘折磨的,身是被投壺折磨的。
柔情公子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幼娘和豆兒收了攤,坐在角落里等唐與柔他們,當看見她被抱回來的時候,都嚇了一跳。
「姐姐,你怎麼了?」兩個小的跑出店外,抬頭望著她。
唐與柔微笑︰「我什麼事都沒……」
全伯將她放下來,迎上小廝狐疑的神色,道︰「怎麼?我抱抱小丫頭不行嗎?她就像我的女兒一樣!」
「行行行,全伯您做什麼都行!」小廝無語了。
反正這全伯任性也不止一回了,只要不惹出事,他什麼都不想管!
……
與此同時。
望雪軒。
景公子坐在案邊,正在作畫。
他在畫那個擺投壺的小丫頭。
可他當時太陽過于濃烈,他不敢多看陽光下的小丫頭。
可能是因為反復想念著,她的容貌竟有些模糊了呢。
都記不清了,要怎麼作畫?
這年頭紙張很貴,雪白的紙張更是比蠶絲還要昂貴。
他在這些紙張上信手畫來。
每次畫到眉眼之處,總是不滿意,便隨手將這造價約有十兩銀子的紙張扔到地上,取來一張新的紙,重新開始作畫。
片刻後,門被敲響了。
侍從道︰「公子,那小丫頭帶來了。」
景公子︰「讓她進來。」
「放開我,放開我!嗚嗚……」
那小丫頭被兩個陌生人夾著,像抓小雞仔似的,嚇得大哭起來。
好吵。
又不是他要找的人。
那小丫頭到底藏哪兒去了……
景公子皺著眉,抬眼望著侍從將女娃帶到他案前,冷淡掃了一眼,說︰「不是她,讓她領些賞錢,打發走吧。」
這女娃看起來和那小丫頭個頭差不多。畢竟她爹是包子鋪的攤主,至少在吃食上不會虧待女兒,把女娃養得比同齡人更壯實高大。
這些侍從能從梅香閣門口找這個已經很不錯了,哪里知道唐與柔是因為營養不良,看起來比同齡人都要瘦小?
這女娃是當真不懂事的,年紀尚小未曾開蒙,更是不懂禮數。
被帶來的時候就受了不小驚嚇,這會兒見到眼前的大哥哥一頭白發,瞳色也淡得嚇人,便忍不住了,「哇」得一聲哭了起來,指著他喊︰「妖怪!妖怪!」
景公子作畫的筆一滯。
墨點從筆尖落下,落在紙上,綻出一朵墨色漣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