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夜。
端是白玉柱擎天,紫金梁架海;一端是穹霄碧雲,引白玉柱攪碎萬里晴空,灑下千疊霜露成雨,根髓里卻見昔年仙光迎玉菁,分明是道不世靈韻,如今逢萬象而成無極;一端是浩渺海瀾, 納紫金梁直鎮幽幽海眼,搗起萬丈霧靄蒸霞,本真里卻見仙書傳雷法,昭著是條無上修路,而今逢大羅以印混元。
白玉砌雲床,層疊經幢里, 是瓊脂交纏, 繾綣旖旎,合和三首六臂,恰應神魔命數。
黑雲罩天幕,千姿萬聲中,是陰陽大道,威蕤瀲艷,時逢子起卯終,以證日夜自然。
曲終人未散。
天光大明,書房中。
柳元正慵懶的坐在寬大的竹椅中,林綺萱與魏清秋復又坐在道人雙腿上,被柳元正攬在懷里,皆倚靠在道人的肩頭,雙頰隱見澹澹粉紅,兩雙清澈眼眸半睜半閉,彷佛仍舊疲倦,略顯嬌憨的呼吸聲中,不知是睡是醒。
原地里,道人一手捧著玉盞, 散漫的飲著瓊漿玉露,一手卻卷著昨日兩女參悟的道書, 仔細的看著其上文字,不時間遂略有所思。
短暫的愜意與沉默之後,柳元正將道書合上。
「綺萱,依我看,此書略有些偏頗了,當然,也只是略有,以神魔之形直證混元,卻並非舍此之外,全無他相,倘若古之神魔真真如此,尤其能在彼等遠行之後,教神魔余暉仍舊照耀萬古長空?修行的過程,便是印證的過程,此道與煉法之路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見一得一,復又以一演萬,最後再從萬里歸一, 是為混與元也。」
聞听柳元正所言, 林綺萱點點頭,用潔白的額頭輕輕地摩挲著柳元正的脖頸與下巴,半晌方才略有些嘶啞的開口道。
「修行之途,我自是最信你不過了,這樣說來,道體之法,我也是要兼修的?」
柳元正點點頭。
「混元與大羅本就是寰宇道真的一體兩面,側重某一點,又不是將余者都盡數舍棄了,我修大羅萬象,也未見將昔日所凝練神魔祭器斬去了,這本就是曾經鑄下的根基;當然,綺萱你的道體,無須同我一般坎坷修來,陰陽大道里,你自能見我無極道體之萬象,這是道侶修行的便宜之處,只是所謂大羅,乃以天心映我心,混元法門的大羅道網,這萬象之序如何,我無法見證,卻是需要綺萱你自己參悟的了,這一點上,沒能能指點你。」
「元易,我省得呢,自那日里決定要掙月兌你道與法的藩籬,我便做好了這樣的準備,是你說的,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是曾教過你道與法的,怎麼能在修行路走過半道中途之後,被你甩在身後面呢……」
听得林綺萱愈發困頓的聲音,柳元正只是溫柔的笑了笑,沒再說些甚麼。
偏過頭來,道人抬手落在了魏清秋的肩膀上。
只這輕輕地踫觸,懷中那雷元天女便似是打了個寒兢一般,下意識的顫抖著。
脖頸間有著魏清秋長發柔和的觸感,卻是昔年的煉法大家雲嬋子已然羞極,早便將整張臉都埋在了柳元正的肩窩里,再也不敢去看他。
當然,柳元正也明白這其中的因由,陰陽參合之事,唯雲嬋子乃是初逢,況且她尤是天女之身,從頭發絲兒到指甲尖兒都是仙鄉菁華洗煉而成,最是不堪耐受,昨日陰陽參合之中,她面對的更是混煉至無極的道體與煉法路終極的無上法力,每一息之間,引動的都是觸及根基深邃,由內至外的造化和蛻變升華。
端似是魂升仙鄉,受的卻是冥獄刑罰。
輕輕地摩挲著魏清秋的肩膀,柳元正緩緩地撫平了天女的顫抖,這才柔聲開口道。
「清秋,你與綺萱面對的問題幾乎相類,說到底,你昔年是站在成仙路盡頭,只差幾步的底蘊,縱然天人化生之後,一身靈韻之磅礡,無法想象,而後又有了許久光陰的累積,愈盛矣,可若要復返道軀,便是以我之力,也難畢其功于一役,需緩慢而行事,教造化內蘊。
這樣的過程,幾若是再活一世,斬去境界重新修行了,走何等法門,選擇混元之道還是大羅之道,都在于你自己的想法,但重中之重,同樣是道體這一步上,萬象之序的交織,至于煉法之路,有我相助,待得你煉成道體,復返人身,反而要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天可憐見,魏清秋昔年也是元嬰道主一脈真傳門徒,端是雲上仙子一般的人物,昨日里,卻混是听了柳元正許多怪話,幾乎要污了道心。
此刻聞听「水到渠成」四字,一時間又不知想到了甚麼,嬌柔的身軀 地又是一顫,眼見得天女似是羞怒起來,粉拳捶在柳元正胸口。
深埋的面容揚起,一雙眼波似是滿蘊水霧。
「我自是走紫府新道,走大羅法門,畢竟與我雙修的,乃是尊主,又非綺萱道友!」
然間,听得雷元天女說及這等「虎狼之詞」,饒是柳元正都 地怔在原地,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許久之後,道人訕訕一笑。
「也好,也好。」
……
如是,群山間春意愈盛。
……
眨眼間,便是足月光景一閃而逝。
這一日,道周仙門賀萬安來拜五雷仙宗山門。
主峰,道殿中。
柳元正面見賀萬安。
「故友」相逢,柳元正卻定定的凝視著賀萬安。
「道友從來無事不登寶殿,貧道仔細追尋往昔,不論是你尋我、我尋你,又或是道左相逢,之後便定時天大禍事生發塵世,也不知咱倆里,到底是誰這般晦氣,我直說了罷,這一回,道友又是有甚麼事尋我?」
這一番話,端是尖酸刻薄,聞言,賀萬安卻沒有絲毫的惱怒,迎著柳元正審視的目光,平和的開口道。
「日前,乾元仙宗此代道子首席,已然參道悟法,入紫府境界,于召開乾元法會時當眾開懸道圖,此事,已經傳為玄門盛談,被世人視之為道兄紫府法門布道于世的象征。」
柳元正點點頭。
「貧道知曉此事,永年道子不是轉世古仙,他是這萬古一世開啟之後,登臨道子之位的絕世天驕,此等事情傳為佳話又有何不可?說來貧道與松河古仙還有幾分香火情——
他老人家丹宴時曾講雷霞經,後來主持的那場劫運,貧道也是西行七子之一,所以《紫府道綱總要》書成之後,貧道便教小徒送了拓本給乾元仙宗一分,乾元仙宗更是以無上寶材為回贈禮。
若是貴宗也有求,你我亦有幾分交情,一切都好商量。」
聞听此言,賀萬安眯了眯眼楮,反而有了幾分怒意。
「甚麼時候,曾經名動寰宇的玄門道子,也只會這般顧左右而言他了?還是說,昔日里打穿天河一行,毀了道兄的清明道心?還是蒸騰神煞,燒壞了你的腦子?」
柳元正咧了咧嘴角,似笑非笑的看著賀萬安。
「不要裝怒,也不要試圖用言語來激怒貧道,這都是昔年貧道手里玩剩下的!我這不是順著你的話往下說的麼?所以到底有甚麼話要說,直言便是,不要想著說話雲遮霧繞,也不要想著讓我費勁心思來猜,我已非玄門道子,可你們也不是古仙了!」
一番話說吧,柳元正仍舊神情如常,賀萬安卻似是被引了真怒。
好半晌,賀萬安鐵青的臉色才恢復了平常。
「好教道兄知曉,貧道此行前來,乃是心有憂慮在,吾等諸轉世古仙,見紫府之道廣傳,自然為道兄欣喜,可話說回頭,萬古一世,天機詭譎,此時間新道廣傳,恐怕要成滋養邪祟的溫床,這不是貧道在危言聳听,內中真髓,道兄自然該洞明才是,昨日古祭法,今日玄門法,切莫為亡者招魂,行魔波旬之故事啊!」
聞言,柳元正似是無動于衷,只是對著賀萬安攤了攤手道。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等著如大渾天王之類的彼輩掀翻兩界山,回返塵世的時候再做麼?昔年橫布于世的鎖龍局還能撐幾天?諸宗腳底下鎮壓的邪祟與詭譎,又到底是個甚麼頑意兒,這些涉及禁忌真相的東西,道友何以教我?」
「所以近日里,吾等轉世古仙們想到了一個方法,我們是曾經擎舉過道果的人,三身法的謬誤不談,也算是走到過修行路的終末,接駁過道法長河的人,所以吾等鼎立紫府,開懸道圖,很可能直接打開通往自身道法長河的門扉。
誠然,這也很凶險,一個不小心,便是兩界山之厄的復刻,可說到底,最凶險時,也莫過于教道兄將昔日所做的事情再做一遍罷了,可歸根究底,此事若能成,當掃清一道之塵埃,成就的不止是一二人,更不是一兩家宗門……
我有一前世舊友,他的法門傳承如今已經絕跡塵世,乃古清雲仙宗傳人,陣、篆、丹、器,無有不通,倘若道兄能成就他一番造化,如此等古仙,如今多如星海繁斗,來日自當齊皆拜山門而求教道兄,彼時,這天下大勢就……」
話音落下時,柳元正摩挲著下巴,極其緩慢的搖了搖頭。
「說來說去,你們還是為了求那部《紫府道綱總要》而來,甚至吝嗇到連些許寶材都不願給出……不得不說,空手套白狼到了道友這般境界,端教我大開眼界。」
「道兄……」
「事情不是不能談,我不管那人到底是你前世的舊友,還是昔年養在仙鄉里的鬣狗,又或是教你們推出來印證法門的可憐蟲。進了殿里要拜真神,得先燒香再磕頭,只一個前提,你們有幾個人要看《紫府道綱總要》,拿月凝漿來換。
貧道這不是在難為你們,東土如今殺得血煞沖天,妖族謀劃不成自然要承受代價,幾千里沃野要劃在玄門掌握中,莽莽群山里,尋見了妖神遺寶,自然能尋得月凝漿,這幾乎是如今最易得的無上寶藥,一個人,一壺月凝漿,不二價。」
聞言,賀萬安很是艱難的點了點頭。
「這事兒之前雖然沒有商議過,但是貧道能夠代他們答應下來。」
「好,那麼貧道再說這第二件事,打穿道河不是甚麼容易事兒,在這之後,《紫府道綱總要》可以暫緩于玄門中傳播,但是你們那個甚麼古清雲仙宗傳人,甚麼時候晉入紫府境界,甚麼時候開啟道河門扉,得我說了算。」
這回,賀萬安頗為輕松的點了點頭。
「這是自然,此事若要成,不只是一部道書,自然要依仗道兄,那麼諸般謀劃,當然要道兄點頭才是。」
「好,這第三件事,你們既然得了實在,那麼面子上的事兒要歸貧道,不論是在北疆還是中土,你們選一個聖地大教,來召開法會,貧道要請人來觀禮,要請許多人來觀禮,至于這世上,凡有雲法傳承之宗門,你們負責去跑,去送上拜貼,要齊皆邀請來觀禮,這一點,不為難罷?」
這一回,賀萬安卻長久的沒有回應。
長久的沉默中,賀萬安在不斷的思量著甚麼。
良久,他才又抬起頭來,艱難的朝著柳元正點了點頭。
「此事……不為難!」
「當真不為難?」
「當真不為難!」
直至反復追問,听到了賀萬安十分果斷的回應之後,柳元正這才爽朗的笑了起來。
「實在不是貧道逼迫道友,只是你該知曉,萬古以來,道綱更替,新道廣布,從來都是慎之又慎的事情,如今一些方興未艾,此時但凡行差就錯分毫,來日或許謬以千里,天河崩潰時,此處便是決堤之蟻穴,不得不教貧道窮極心力,審慎行事。」
到底還是得了柳元正一句不似寬慰的寬慰,一時間,賀萬安竟也覺得柳元正頗為通情達理起來,很是蒼白的臉上,竟也隨著柳元正的話,漸漸地展露出了淺澹的笑容來。
「這是自然,吾等也會體諒道兄辛苦。」
「對了,話說到這里了,不是我不相信賀道友,咱們是許多年的交情了,從定陰冥界劫運,到解兩界山之厄,我自然是信你的,可是這事兒……不只是道友一人的事情啊,你身後,還有許多轉世古仙們,坦而言之,我不信他們。」
聞言,賀萬安的臉更是蒼白的不見血色,他艱難的一笑。
「道兄不是要反悔罷?又或是有甚麼要求沒說?」
「貧道覺得,此事也算是于新道傳世中的大事了,大事就該定盟,你們是昔年的古仙,掌握著許多的無上秘法,賀道友,你覺得……守秘誓言怎麼樣?」
話音落下時,柳元正定定的盯著賀萬安,只是這麼看著他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愈發煞白,不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