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青在一——漂亮的大雪廬外停下了腳步。
她轉身, 鄭重地——昆侖掌門寄懷舟施了個禮。
「寄掌門,此前我身染魔毒,心智錯亂, 說了許多無禮的——, 有損寄掌門清譽,實在抱歉。若是寄掌門在任何場合需要澄清此事, 我必全力配合。」
她的態度極為認——, 聲音清冷微沉。
她很少像這樣裝——成熟的樣子來說——, ——是「撩撥」寄懷舟的那件事,實在不能嘻嘻哈哈地糊弄過去。她是一——有責任心的蘑菇, 犯了錯便會認錯。
「啊……」劍仙立刻顯得一點手足無措的模樣,「這個, 不是什麼大事, 寄某理解, ——未放在心上。道君夫人——是魔毒受害者而已,不必為此煩擾。」
寧青青微笑著將手收回袖中︰「我與謝無妄已——和離,寄掌門——以稱呼我為寧道友。」
劍仙怔得更狠,劍一般薄削鋒銳的雙唇微微分開︰「啊……這樣嗎。」
他避嫌地——後退了半步。
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繩。眼前這個女子, 實在是非常——怕,太容易被她騙得神智全失。
抬頭一看,卻見寧青青眸光清正, 笑容疏朗。
寄懷舟又是一怔。
看著她的模樣,他立刻覺得自——想多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寧道友看起來委實風光霽月,如此磊落大——的女子,與「騙子」這二字, 根本不沾半點邊。
從前她——是被魔毒影響而已,人家原本就是清風明月般的女子。
寄懷舟舒了一口氣,心頭無比釋然。
他難得地開起了玩笑,撫著胸口道︰「幸好今日與寧道友說開了,否則將來听到寧道友與道君和離的消息,寄某少不得要自作多情一番。」
他——不擅長說這樣的——,態度不算自然,說完,薄面皮上立刻顯——窘態,生怕言辭不——,引發什麼誤會。
「未必能听到消息。」寧青青眨了眨眼楮,俏皮地說道,「他希望復合,我會考慮。倘若——復合,就沒有必要多此一舉再宣布和離的事情。」
寄懷舟裝模作樣地嘆息︰「啊,這下寄某是徹底沒戲了。」
一人一菇彎起眼楮笑開。
「寧道友,請吧。」寄懷舟引寧青青進入寄如雪居住的雪廬。
昆侖——無積雪。
這——晶瑩蓬松的白雪是從別處搬來的,用結界固定在圓頂的石廬外。
隨便春風如何吹拂,它們也不會融化分毫。
‘寄如雪……’寧青青默默念了念這個——字,心中覺得這位元神轉生的道君還挺講究。
進入雪廬,滿目淨是浮光掠影——
見地面鋪著重疊千層的密鮫紗,煥彩輕移,珠光微蕩,令人不忍踏足。
牆壁是至為通透的靈玉,外頭的雪光與天光映在玉面上,好似在玉質中流動的雲絮一般,美景天成,任意一處絕無重樣。
一張雪玉案,雕滿精致繁復的雪花紋,紋——還流淌著碧水,——叫做春水破冬雪。
而那個——言不遜的少年,身著團花錦簇的靈絲大紫袍,歪歪斜斜倚坐在雪玉案後——,左右兩旁各服侍著一位酥雪半敞的艷麗女子,正執著夜光杯,喂他葡萄美酒吃。
寧青青︰「……」此情此景,——是與想象之中截然不同!
少年吊起眼角來看人。
十五六歲的模樣,唇紅齒白,任誰見了都得贊一聲俊俏——是滿身盡是風流頹唐氣,伏在那里就好像一條沒骨頭的蛇。
寄懷舟嘆息著,躬身作揖︰「寄前輩。寧道友到了。」
少年揚起一——雪白的手,趕蒼蠅一般揮了幾下︰「去,去去!」
道了三個「去」,那便是趕寄懷舟和兩——艷麗女子走。
寄懷舟夾緊眉心,帶著兩位衣裳不整的女子離去。
寧蘑菇目送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然後回過頭,憂郁地望——寄如雪——
見這少年咧開了鮮紅的唇,笑容更是比——頹廢了十倍不止,活月兌月兌像個沉迷酒色的紈褲子弟。
他拍著桌招手︰「坐過來,愣什麼愣。」
蘑菇嘆氣︰「寄如雪,你還記得滄瀾界中的側夫人嗎?」
她——不曾忘記,那位側夫人挾持她的時候,動作有多麼干脆利落——尤其是一刀扎進她鎖骨下面時。
而此刻……
「嗐!」寄如雪雙臂一張,整個上半身都趴在了雪玉案上,「別提了,我就是被下了降頭,降頭明白嗎?就是那種……」
他張牙舞爪,揮動著兩——華麗的袖子胡亂地比劃了一番。
「那種!就是那種!」
紫衫狂舞。
寧青青︰「……」恐怕智力正常的生物都看不懂。
寄如雪憂郁地嘆了一口氣,年輕鮮女敕的面皮上擠——三道抬頭紋,生無——戀地盯著她︰「嘖嘖嘖,一想到我居然抱著具臭烘烘的尸——過了幾百年,嗚呼!——有漂亮姐姐——能撫慰我飽受摧殘的心靈。」
寧青青︰「……」
她蹭過去,坐到寄如雪對面。
低頭一看,——見這雪玉桌上布置著結界用以隔絕冷熱,冰涼沁爽的美酒仍冒著寒氣,而那——刀工精細猶如觀賞品的熱食則像剛剛——鍋一般。
「吃!陪我一起吃。」寄如雪大——地揮手。
寧青青暗想,此行是要從他口中挖——內幕,自然該與他拉攏關系——對。
她毫不客氣地從雪玉案的側屜中取——一副新碗筷與杯盞,很有主人作派地給自——斟酒、夾菜。
蹭吃的時候——要注重氣勢——
要自——理直氣壯、氣壯山河,那麼旁人絕不會感覺哪里不對,——且很——能上前拍馬屁。
沒吃幾口,寧青青便意興闌珊地放下了玉筷。
這——菜肴中看不中吃,與謝無妄的手藝相比,火候差得太遠了——,甚至連他隨手買來的陽春面都不如。
「不好吃?」寄如雪軟綿綿地問。
「我來尋你,是有要事。」寧青青正襟危坐,「事關天下安危,自然食不——味。」
「噗嗤!」寄如雪笑著指了指她,「有趣有趣,你是個妙人——夾菜倒酒的時候就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吃了兩口分明嫌棄,倒是講起了大道理。」
寧蘑菇︰「……」
她垮著臉問他︰「听你——中之意,將玉瑤尸身帶在身邊,——非——自你的本心?」
提到這個,寄如雪鮮女敕的面皮上立刻涌起忿忿之色。
「從一開始就不對勁。怎麼看她怎麼美,她說什麼我都不過腦子就信,見天搖著尾巴圍著她轉……這——都算了!她死了以後,我居然從魔域那邊——哦,如今已——沒有魔域,被謝無妄給踩平了。總之,我——時從魔域那邊弄了——惡心的黑蟲子,塞了她一肚子,就為了保那具尸身不壞,與它朝夕相伴,噫!好惡心。」
寄如雪拍著桌子跳了起來︰「這是人干的事兒嗎!」
寧青青無情道︰「是你干的事兒。」
再補一刀︰「大家都——道。」
寄如雪︰「……」
他把一張小俏臉皺成了紅紅白白的一團,抱著腦袋跌到層層鮫紗毯上,像個——正的少年一樣打起了滾。
「我不想活啦!」
寧青青道︰「這麼說來,謝無妄焚毀魔尸,倒是幫了你一個大忙。那你——還罵他?」
寄如雪一骨碌爬起來,憂傷地抿了抿紅潤的嘴唇,半晌,幽幽吐——幾個字︰「見不得他那囂張樣。」
想起那日在滄瀾界,他狠狠捏住了謝無妄的心髒,對——非但不怕,反倒冷著一雙陰沁沁的黑眼楮,失望地說——「如此,便予你一線生機」的模樣,寄如雪就恨得咬牙切齒,——想在地上瘋狂打滾。
太氣人了!怎麼——以這麼氣人!
豎子,何其猖狂!
還搞得像是自——欠他一條命似的。
轉生成功之後,這個巨大的陰影就一直罩在寄如雪的頭上,讓他有種……自——是謝無妄兒子的錯覺。
寄如雪悲憤地抬起眼楮,恰好看見寧青青正用老母親一般的眼神注視著自。
寄如雪︰「……」
寧青青問︰「這麼說來,你與謝無妄其實——無仇怨。」
「現在有了!」寄如雪咬牙切齒,「他殺我一遭!」
他兀自撲騰了一會兒,終于沒了力氣,軟綿綿地伏回雪玉案上,懨懨道︰「謝無妄是人凰族余孽的事,是玉瑤告訴我的。她說謝無妄那一族必要為禍蒼生,我便信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死後——覺大夢一場,諸般行事,實在是荒誕離奇!圖什麼啊?劍也不要,美人也不要,美酒佳肴金屋玉殿通通不要,背著具黑尸像老鼠一般東躲西藏算計謝無妄……我圖什麼啊?我告訴你寧青青,轉生歸來,我,寄如雪,——想享受人生!」
寧青青︰「……倒也不必矯枉過正。」
「我偏要。」
「好吧。」她垂下眼角,「那你將玉瑤身上的異常之處告訴我,然後繼續享受你的人生。」
「她啊……」寄如雪眯起了眼楮,手中緩緩轉動一——夜光杯,「我第一次見她,就被迷住了。她一靠近我,我的心跳就不听使喚,滿心滿眼都是她,很激動,很狂熱。顛倒眾生,不外如是。嘖,我那時總想著,得虧音之溯那個藥呆子不解風情,——便宜了我,撿著個女神仙!」
寧青青禮貌地抿住了唇,耐心先听他說。
腦子里轉了個念頭——玉瑤輕易迷惑寄如雪心智,——是那帶著神光的面具的功勞。
「沒幾年,謝無妄平定天下,玉瑤便該應劫而死,但她——沒有死。」寄如雪道。
寧青青不禁挑高了眉梢︰「哦?」
寄如雪回憶著舊事,緩緩道來︰「天下將定之前,她便讓我帶著她退隱到了萬妖坑。在那里,她果然避過了應劫之日的爆——而亡——惜萬妖坑處處凶險,我縱然全力以赴,也——撐過三個月便身受重傷,無力再護她周全。一次戰斗中,她被獨角妖電死了。再後來,我便帶著她的尸身離開了萬妖坑。」
寧青青也沒想到竟然能听到這樣一件秘事,她正襟危坐,一雙大眼楮眨也不眨地盯住寄如雪。
玉瑤在萬妖坑避過死劫,卻又死在了獨角妖的雷電之下?
獨角妖?
「所以,」她問,「正是在那一戰中,須彌芥子掉到了獨角妖的尿中?」
寄如雪面色驚恐︰「你如何得——?」
破案了。難怪那器靈說……咳咳!
寧青青輕咳一聲,繼續說正事︰「你後來殺了那——獨角妖替玉瑤報仇嗎?」
寄如雪搖頭︰「——未。那時我傷勢太重,否則她也不會死。獨角妖跑了,後來我養好傷,再入萬妖坑殺過許多獨角妖,卻始終沒有再遇到那一。」
寧青青心中轉了轉念頭——不——道那——眼神怨毒、不顧獸類榮耀的獨角妖,會不會正好就是殺死玉瑤的這一——?這兩件事,是否有什麼不為人——的關聯?
「等等,」她驀地想起一件事,「這麼說來,玉瑤死前根本沒有機會去藥王谷見音之溯。」
寄如雪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我怎麼——能讓她去見老情人?我與她在一起之後,一刻也不曾分開過。」
寧青青暗自沉吟。
這麼說來,大蓮花給她的那段蓮語便不是從前的事情。
不是玉瑤嗎?
那——能是雲水淼了。
音之溯許下那個「世——風波不停、劫數不盡」的承諾,是數日之前的事情。
他好不容易等到的,是雲水淼這個「西陰神女」,他要將她長長久久地留在自——的身邊。
「還有一事,」寄如雪道,「玉瑤一次醉酒時曾提到,她和她之前的歷任西陰神女,都是——自瀛——洲。」
寧青青心頭一跳。
瀛——洲,又是瀛——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