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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青青抬頭望向謝無妄。

他的身姿依舊挺拔, 冷香氣息之中添了些肅殺的血氣,眉目掛著散懶淡笑,什麼情緒也看不出來。

只是……

以他的實力, 擊殺一只合道初階的雕妖, 哪里用得著一炷香的時間?

他怕不是在拿這倒霉的雕妖泄恨吧?

她的眼楮-從來也藏不住情緒,謝無妄淡淡掃過一眼, 便知道她又在想些有的沒的。

他道︰「妖自北而來, 必是破了北地防線, 人族傷亡難以估量,它該死。」

寧青青點頭︰「我明白, 不會瞎同情敵人的。」

他把手中的新鮮妖丹拋給她,偏偏頭, 示意她跟。

很快, 視野中便看不到那些歡呼的牧民了。

寧青青望著謝無妄頎長的背影, 心緒有那麼一絲絲復雜。

他攬著她開懷暢飲只是昨日的事情,此刻回憶起來,美酒好肉、載歌載舞的牧民、粗獷華麗的腰刀手鼓,還有謝無妄完美的側臉, 一切都像是蒙著一層粼粼波光, 美得絢爛。

果真像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英雄還是那個英雄,他和她的關系,卻已回不到昨日。

他繼續說道︰「在萬妖坑的封印處擊殺此妖, 為的是殺雞儆猴。」

「哦……」

他回眸,清冷長眸惡劣地微微眯起來︰「死得太容易, 起不到效果。」

今日一番血腥殺戮震懾了封印後蠢蠢欲動的群妖,州府一帶想必能夠太平三五年。

寧青青目光微直,慢吞吞、極慎重地把腦袋點了一圈︰「干得漂亮!」

她偷偷打量了他幾眼。

他身上極淡的殺意和煞氣已經消失無蹤, 此刻的謝無妄看起來與平日全無分別,讓她有一點點不放心。

她問︰「和離的事……」

「回去就辦。」他轉身,居高臨下瞥著她,微微挑眉笑道,「阿青莫不是反悔了?」

她迅速搖了搖頭︰「沒有反悔。不會反悔。」

「放輕松。」他的聲音低沉了幾分,「能讓你快樂的事情,我都願意做。」

寧青青狐疑地瞟了他一下。

要是換個場合,這句話簡直就是在草場上策馬奔騰啊。

謝無妄的神色倒是清冷鄭重,黑眸深邃,薄唇微向下抿。看起來很嚴肅很認真也很堅毅。

是她想歪了。

廣袖一動,一根冷白修長的手指伸過來,在她愣神之時,屈起指尖敲了敲她掌心的妖丹。

篤篤。

悶悶的震動隔著妖丹,傳到她的掌心。微麻微癢。

「鞏固戰果。」他道,「學會了新技能,倘若三日不練,倒退的可能性有七成。」

寧青青微微睜大眼楮︰「那你還帶我去喝酒?!」

謝無妄笑︰「只用了兩日。」

寧青青︰「……我處-妖丹,你帶我-路吧。知道你忙,趕緊回去解契和離,然後你便可以安心處-公事了。」

她低下頭,生-可戀地開始對付妖丹中的黑色孢子。

謝無妄垂眸,袖中五指掐進掌心。

他從未想過,從她口中輕輕軟軟地吐出‘和離’二字,殺傷力竟是如此驚人。再多防御,也防不住這一記記貫心的刃。一下又一下,只重不輕。

他比她高得多,她垂下腦袋時,看不到他唇畔的慘笑。

他揚袖卷住她的腰,帶她踏入風中。

寧青青徹底吞噬掉新鮮妖丹中的黑色孢子時,謝無妄正好落進了玉梨苑。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只是用衣袖攬住她,身軀沒有絲毫接觸。

倒是很有君子風度。

她在濕潤松軟的黑色土壤上站穩,見謝無妄轉身要走,她急急叫住了他。

「謝無妄!」

她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現要告訴他。

他的寬肩微不可察地震了下,俊臉微側,聲音有些啞︰「別急,我取金紙來寫和離書。院子也需處-一下,太難看了。」

寧青青眨了眨眼,順著他的視線,偏頭望向庭院一側。

「……啊?!」

她睜大了眼楮,眸中滿是震驚。

只見整個東廂連同木廊一起消失無蹤,封閉的小院開了個大敞口,山風和陽光直剌剌地闖進來,斷口邊緣的木頭-殘留著燒過的余燼。

方才只顧著腦海中那個重要的-現,竟完全沒有留意到周遭環境。

「這是?」她茫然地看著僅剩些骨干支架的東側庭院。

「今日闢邪洞中的畜生暴-動,毀了半間院子-事。」謝無妄面無波瀾,「我去取金紙,寫了和離書之後,可否容我修好院子,再解元契?」

她的心口漫過一絲絲極淺淡的酸意,過了過腦之後,她點頭︰「好。」

正事-他向來說一不二,既然這般說了,便會如約照做。

謝無妄頷首,轉身。

「謝無妄!」寧青青又喚他。

「嗯?」他沒回頭,聲音極平靜,「除了反悔之外,別的話先不用說。」

寧青青垂下眼角,拖長了聲音︰「是正事——」

他轉身凝視她。

寧青青定了定神。

「剛才我吞噬的黑色孢子中,殘留著一道鮮明的意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楮不自覺地凝起了全部眸光,抿著唇,神態像一只剛學會捕獵的專注女乃貓,「非常怨毒的恨意。」

她抬手撫了撫猶有余悸的心口。

「嗯?」謝無妄長眉微蹙。

「你不是蘑菇,你也許不太了解。」她用明亮的眼楮注視著他,「孢子是比幼崽更傻的小東西,不會有這麼激烈的情緒,我懷疑那道意志,來自……」

她的肩膀不自覺地輕微-顫動,瞳仁也收縮了起來,齒間陣陣發寒。

「本體?」謝無妄平靜地問。

她重重點頭。

這件事情,更加細思極恐了。

謝無妄挑眉笑道︰「怨毒恨意?因為我虐殺妖雕麼?甚好。」

看他的模樣,倒像是期盼著對方上門向他尋仇。

寧青青憂傷地看著他。

這個家伙,真是自負狂妄得舉世-雙。

他到底明不明白,如果真有一只邪惡的蘑菇躲在哪里呼呼地噴壞孢子,而且它還能夠通過壞孢子給妖獸下達指令的話,該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啊!

靈獸墮妖已是數萬年前的事情,要真有這麼一只壞蘑菇,它得是什麼萬年老妖怪?

她欲言又止,最終只幽幽嘆了口氣。

「怕什麼。」謝無妄渾不在意,「有我在。」

他輕笑著掠出了庭院。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巔,她收回目光,望向毀掉的半邊院子。

東面廂房與木廊已經徹底沒了影子,毀得比當初的大木台還要更加干淨。

「板鴨崽,有出息啊!」

寧青青思忖片刻,來到大木台,探出菌絲,爬向闢邪洞。

萬妖之王正在睡覺,兩條又圓又肥的後腿趴在身側,活月兌月兌就是一只新鮮出爐的大板鴨。

呼嚕聲震天響,圓圓的黑鼻頭一皺一皺,帶著臉上的白絨毛也皺了起來,像個小-頭。

菌絲探過去,卷住它的耳朵尖。

支稜的耳尖怕癢,撲稜撲稜甩了幾下,它哼哼唧唧發出不滿的聲音︰「啊 !」

「板鴨崽!」寧青青虛偽無比地問,「謝無妄又殺了一只大妖獸,你是不是很難過呀?我來陪你啦。」

板鴨崽毫不設防,——實實地告訴她︰「俺不難過,因為那個雕早就不听俺使喚咧!」

「是——嘛?!」-憤填膺的蘑菇與它站在同一戰線︰「膽敢忤逆萬妖之王,死得好,死得活該!」

板鴨崽感動極了︰「嗚嗚竹葉青你就是俺最好的朋友……只有你最-解俺了……」

寧青青一邊虛情假意地安慰它,一邊把菌絲凝成了九齒大釘耙,瘋狂給它篦毛。

「板鴨崽啊,」她嘆息,「你知道嗎?其實我會治病。」

「啊 ?」凶獸重新打起了呼嚕,明顯不-興趣。

「你是萬妖之王哎!」寧青青毫無節操地拐騙幼崽,「它們不听大王的話,這就是病,得治!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無論有多少艱難險阻,我都一定會拼盡全力幫你治好它們,讓它們都變成最乖的崽!」

「啊啊啊啊?!這都可以?」板鴨崽差點兒又把自己給吼醒了,「竹葉青俺愛你——」

寧青青趕緊摁著頭,把它的大腦袋摁回了前爪上。

她嘀嘀咕咕給它灌輸了一大通醫者仁心的道-,哄得這幼崽一愣一愣,對她-比敬佩。

聊至酣暢時,寧青青忽然想到了一件很不對勁的事情。

「板鴨崽啊。」她謹慎地問,「那只不听話的雕死了,你不是不難過嗎?」

「俺不難過呀!」

「不難過你為什麼要噴火?」

「唵?」板鴨崽立刻甩了甩耳朵,「俺都在睡覺,啥時候噴火啦!」

「沒有嗎?」

「沒!有——」絨毛震聲,「俺都好久好久沒噴過火咧!」

寧青青若有所思。

片刻後,她告別了板鴨崽,慢吞吞地把菌絲收了回去。

睜眼,恰好看到謝-妄頎長的身影走過側廊,向著大木台行來。

寧蘑菇抿住了唇,眸光漸漸變得復雜。

所以東面的廂房和木廊,並不是板鴨崽毀掉的。

還能是誰呢?

「阿青,來。」謝無妄站在側廊的門洞下,一副玉樹臨風的溫潤模樣。

她隨他走進正屋。

謝無妄走到窗榻下,挽起廣袖,慢條斯理地磨墨。

他隨口道︰「夫人,我寫和離書了?」

許久不曾听他叫她‘夫人’,寧青青不禁怔了一怔。

他懶洋洋地側眸︰「一日未和離,你一日還得喚我夫君。」

不等她開口,他輕笑著轉了回去,一點一點將硯中的金墨磨得濃釅香潤。

他眉梢微挑︰「知你不願,不勉強。」

她的視線落到他的身上。

寬闊的肩,直挺的背。

「我來寫吧。」她輕聲道,「你都沒見過我的字。」

三百年了,他對她的了解只局限于床榻,其他的,當真是少得可憐。

事已至此,她倒也沒什麼怨氣,微酸的漣漪一晃而過,再-蹤影。

人啊,只有對著自己人,才會委屈,才會撒嬌。面對外人的時候總是格外寬容的。

她與他都要和離了,再去計較過往雲煙,那就是真矯情。

謝無妄緩緩擱下了手中的筆硯。

他轉過身,清冷沉邃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我見過。」他道。

她微微歪了腦袋,露出沉吟的神色︰「……嗯?」

「你的字,我見過。」謝無妄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見過不少。」

寧青青睜大了眼楮︰「?」

她絞盡蘑菇汁地思索一番之後,非常篤定自己絕對沒有在謝-妄面前寫過字,畢竟……

他輕輕笑了笑。

半晌,他用最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道︰「我以為阿青會藏一輩子……一輩子不叫我看見那狗刨一般的字。」

寧青青︰「!」

他挑眉,精致唇角扯出一個極壞的弧度︰「阿青當真體貼,生怕我對著和離書垂淚,于是親自動筆,讓我知難而退。」

寧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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