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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啊……難怪啊……」

黃小泉眼神泛空, 輕聲喃喃。

他極慢極慢地躬下了身體,凝視寧青青沉睡的容顏。

他只是被絕殺謝無妄的執念控制了心緒,又沒丟掉腦子。今日與寧青青重逢, 他分明能感覺到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很能使壞的竹葉青。

戴著個兔子頭, 笑得又懶又壞,與少女時候的模樣全然重合。

他當時便覺得不對, 懷疑她是不是失去了記憶。

沒想到, 她竟是死了一次。

「所以在涅槃之後, 她就忘記了你?」黃小泉失神地微笑,「很好, 你活該。」

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眸光緩緩掠過謝無妄的後心。

這個睥睨天下的男人, 此刻看起來並不設防。他單膝跪地, 笑聲又淒又獨, 像一頭失去一切的孤狼。

「 。」黃小泉的指骨捏出了脆聲。

銳疼錐心,他斂去了殺意。

方才他都听見了,涅槃骨是謝無妄的,他本可以有一次涅槃重生的機會, 但他把它給了寧青青。同為男人, 黃小泉心中十分清楚,若不是愛極了,又怎會把命都給她?

能把命給她, 卻又那樣傷她。

情情愛愛的事情,當真是算也算不清, 旁人插不進去。

黃小泉盯著謝無妄,心中百味雜陳。

渾身浴血的男人發出了低沉沙啞的聲音︰「是我傷她。」

黃小泉垂下視線︰「謝無妄,我若是你, 定會離她遠遠的,讓她就這麼快樂下去,永遠不要想起那些痛苦的事情!」

謝無妄緩緩站立起來,挺拔的身軀微微搖晃著,極慢極慢地轉過那張仿佛已經支撐不穩的臉,與黃小泉對上了視線。

薄唇略微勾起少許,他的聲音輕而強勢︰「離開她?不可能。她的傷,只有我能治愈。」

黃小泉瞳仁收縮,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誰都知道,謝無妄君臨天下,權勢滔天。

誰都知道,道君修為超絕,屹立世間強者之巔。

今日黃小泉更是親身領教過,謝無妄的狠絕,更是天下無雙。

一個強大、冷酷、恐怖如惡魔的男人,偏偏生著一張謫仙般的臉,擁有一身令人無法忽略無法抗拒的氣勢,還有那份……孤注一擲的愛意和霸佔。

這個男人太過濃墨重彩,他留下的痕跡,旁人根本沒有能力撫平。

黃小泉胸間一陣發悶,別扭地擰開了臉,望向軟榻上的寧青青。

這條蛇很會騙人,此刻,她閉上了那雙狡黠的眼楮,看起來溫柔美好得像是一小團暖融融的光,讓人恨不得將她捧在心頭上,用命來呵護。

「是嗎?」黃小泉听著自己發出干巴巴的聲音,「你未免太過自信。她留在這里,我能給她一切。你在外面能給她的,我在這里都能給。」

謝無妄只輕輕地笑了笑。

他什麼也不必說,黃小泉便已感覺到濃濃的無力。

「當……當初要不是我太矜持……哪有你什麼事!明明是我先認識她,我們青梅竹馬打到大……」黃小泉暴躁地薅住自己的頭發,原地打了兩個轉轉。

他回憶起了當初謝無妄拐走寧青青的情景。

最初,誰也不知道謝無妄的真實身份,只以為他是一個出來獵艷的世家子弟。

黃小泉不想看著竹葉青上當受騙,他偷偷溜上青城山,一邊鄙視自己,一邊學著竹葉青的樣子爬到樹上,偷瞄她的院子。

結果並沒有看見謝無妄在誘騙小姑娘,反倒見他像個嚴厲的夫子那樣指導她練劍。

她垮著小臉,顫抖著酸麻的胳膊哀嚎不止。

「騙子∼」她的聲音搖搖欲墜,「什麼最後練一遍,都是騙人的!這都多少遍啦!」

謝無妄冷冰冰一劍鞘敲在她偷偷放低的胳膊上。

「偷懶不算,重來。最後一遍。」聲音清冷嚴厲。

謝無妄面無表情,樹上的黃小泉卻在他那雙黑眸中發現了很好看也很刺眼的笑意。

只見寧青青委屈巴巴地扁著嘴,生無可戀地嘀咕︰「以我的實力,碾壓三狗已經綽綽有余了好嗎?如今天下太平,也不需要我來拯救蒼生呀,我為什麼要和自己過不去?都練了一整天啦,我該歇息啦!喂!我要睡覺!」

「最後一遍。開始。」謝無妄不為所動。

然後……一遍又一遍,每一遍她都要弄一點夭蛾子,被罰重來。

到了後頭,就連蹲在樹上的黃小泉都快看不下去了,恨不得跳下去抓著那個笨女人的手,讓她老老實實練過一遍,然後重獲自由。

直到月亮爬上樹梢,借著夜色她終于成功糊弄了過去。

扔了劍,她毫無形象地倚著院門目送謝無妄離開,然後彎起眼楮,笑得像一條最狡詐的蛇。

「嘿嘿,又蹭了他一整日。」她偷笑著,笑得肩膀微微-顫動,「他真好看,真香啊!明天我還要繼續偷懶,賴著他才行。總之,既然答應了我要教我一套劍術,他就必須手把手教會了才行啊!嘿嘿嘿嘿……」

黃小泉︰「……」

想起往事,更是扎心。

他恨恨地望向面前這個可惡的男人。

此刻謝無妄渾身是傷,衣袍已被血浸透,但仍然很討厭,是那種玉樹臨風的、耀眼奪目的討厭。

謝無妄眸光微動,淡聲道︰「我還要知道她心死那一幕。」

黃小泉目光復雜。

半晌,呵地冷笑︰「你還有心頭血可以吐嗎?」

謝無妄假笑溫柔︰「不勞費心。」

等待黃小泉制造妄境之時,謝無妄凝望著寧青青的睡顏,腦中如走馬燈般,閃過往日一幕一幕。

如今再向後回望,他已意識到自己其實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把她從懸崖邊上拉回來。

在他將涅槃之後最虛弱的她帶回玉梨苑時,她曾目光微顫著,看了東廂一眼。他抱著她,能夠清晰感知到那具身體最輕微的顫動,他知道她的心還會疼痛,身體還會下意識地蜷縮。那時他分明可以解釋,讓她知道他與那個女子什麼都沒有,但他並沒有開口,而是放任她露出自嘲的哂笑。

蘑菇的死,他也沒有向她好好解釋。他當時滿心冷戾,只惱恨于她任性出走弄丟了性命,未能察覺到她聲聲泣血,情緒已滑向崩潰的邊緣——他這一生並不順遂,一路是趟著荊棘血火過來的,在那條冷酷的殺戮之路上,情緒是最沒用、最不值一提的東西。他從未照顧過任何人的情緒,他只會用一把把冷刀子捅得她遍體鱗傷,逼著她成熟、清醒。

直到她的臉上露出縹緲的微笑,她的眼楮里徹底失去了光芒時,他才隱隱意識到不對。但即便到了那個時候,他仍然自負地認為,她要求和離只是一時任性,只是在和他鬧脾氣,談條件。他沒有認真對待,而是犯了一個無可挽回的錯。

然後一錯再錯。

他用一場極致的歡愛把她推下了無底深淵,在她絕望地最後向他伸出手時,他沒有拉住她,反倒用冷冰冰的刀子一次次刺穿她的心。

——不是要听假話嗎?

——是。

——問完了?滿意了?

每一次,他都有機會把她拉回來,攏入懷中悉心安撫,但他並沒有。

她很聰明,也很敏感。他的好、他的壞,她都照單全收。

她就這樣疼得放開了手,沉沉墜進了最黑暗的絕望之中。

他怎麼會以為,她眼角滑出的淚水是因為歡愉?

她說得沒錯,那個用全部身心愛著他的寧青青,已經死了,就死在了那一日。

他其實不必再看,也知道她經歷了什麼。

但他還是要親眼看一看。

是他該受的。

白光漸漸泛濫。妄境在眼前生成。

波光晃動,舊日重現。

謝無妄麻木地看著寧青青經歷過的一切。

她昏睡得十分徹底。

蒼白的小臉泛著紅暈,唇瓣殷紅,微微腫起一點,柔軟嬌小的身軀窩在雲絲衾中,看著無辜又可憐。

枕畔放著他留給她的「書信」。

他紆尊降貴,在她的貼身衣裳上面留下了兩行字——

[青城山,留下便是。]

[若你听話,夫君身邊,從此只你一人。]

何其諷刺。

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她看起來很累,很渴,她無意識地翕動著唇瓣,想要找水喝。

她陷在了夢魘之中,掙扎得微弱無力。

漸漸地,她的身上一條一條爬滿了魔紋,她終于驚恐地醒來,下意識地向他求助,卻發現他並沒有在她身邊。

她掙扎著爬起來,隨手抓過枕畔的衣裳胡亂套在身上。

她摔下了床榻,打翻了玉盆,躺在滿地碎土之中,那雙曾經無數次帶給他溫暖的小手,無力地抓握著地上的泥土,留下一道又一道絕望的痕跡。

那個時候,他在做什麼呢?他高高坐在自己的鑾座上,將傳音鏡扔在御案角落里,等她自己想通、服軟,給他傳音。

眼前畫面交疊。一邊是他漫不經心地掌控自己的無邊權勢,一邊是她頑強求生,抵抗魔毒侵蝕,一下一下拖著沉重的身軀向外爬去……

他的心口極悶,窒息感像一只巨手,攥住他的心髒,狠狠碾壓。

這樣的痛苦,竟是前所未有。

他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黃小泉趁機對他出手,將一把鈍刀捅進了他的心髒,然後絞碎。

極疼,疼到麻木。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幕,那日他帶著額上有花的女子回去,她像個游魂一樣飄回屋中,一杯接一杯地飲著茶。她的神情是麻木的,像個木頭人,呆呆楞楞,看起來並不痛苦。

原來不是不痛。

痛到極致,是麻木。

終于,她沒有力氣了。

她最後掙了掙,然後綿軟地癱倒在滿地碎土中,灰黑枯敗的傘帽恰好貼著她的臉側,在最後的時刻,她的蘑菇和她相依為命。

「我不要……變成怪物……」

一滴晶瑩透亮的淚水滑落,滲進枯腐的蘑菇殘體。

「簌簌!」

她睜著那雙好看的眼楮,渙散的瞳仁中,兩粒細小的星火熠熠不滅,像是生命的種子在迎著風努力前行,柔韌不屈,抵死不向魔念妥協。

……

妄境破碎。

黃小泉笑出了聲,笑得越來越猖狂放肆。

他一步一步倒退,一面退,一面揚起雙袖,蕩出道道界力旋風。

廢墟之中,殘垣斷壁隨著他的動作緩緩豎立起來,那些破碎的琉璃玉砂如飛瀑倒流,細細碎碎地復歸原位。

傾塌的巨殿與山巒重新站立,破碎的地面修復如鏡。

鳥語聲聲,花香陣陣。

黃小泉的身影漸漸隱入繁華盛景,只留下一道沒有情緒的聲音——

「謝無妄,我可憐你。」

周遭復原如初的一切,盡在嘲諷謝無妄。

他,回不去了。

這麼美好的她,就靜靜地躺在他的面前,仿佛唾手可得,卻是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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