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眨眼的功夫, 音朝鳳與連雪嬌母子二人便化成了略帶腥臭的黑煙,向上盤旋了三五丈之後,徹底消失在天地之間。
慈母那半聲淒厲的哀嚎卻仍舊回蕩在眾人心口, 叫人脊背絲絲發冷。
青蓮一般的藥王谷谷主音之溯並無太大的反應, 他怔怔站在原地,唇色慘淡, 眼珠子一動也不動。
旁人不自覺地屏了息, 心中也不知道是憐憫、悲哀還是憎惡。
謝無妄攬過寧青青, 手指微微挑開她頸側的衣領。
魔紋並未消褪,顏色反倒更深了些。
「魔蠱未解。」謝無妄的聲音與平日沒有任何區別。
音朝鳳臨死前癲狂的聲音猶在耳畔。
他帶著母蠱死去, 要那些中了子蠱的人陪葬。
「我來。」一道獨特的聲音幽幽傳來,「我來試試。」
寧青青听到這個清蓮般的聲音, 目光不自覺地被牽引了過去。
藥王谷主, 音之溯。
音之溯給她的感覺, 與那朵大蓮花極為相似,又淡又香。
此刻沒有蓮霧的影響,音之溯那雙無神的眼楮里並無絲毫痴迷,不再把寧青青錯認成玉瑤。
看著他走到近前, 寧青青認真地解釋了一下︰「在大蓮花那里時, 我只顧著對付壞男人,沒有及時告訴你我不是玉瑤,這是我不對。我不是想要騙你。」
音之溯微微一怔, 淡白好看的唇勾起了柔和的弧度︰「無妨。失禮的是我。」
四目相對,音之溯的雙眸中浮起了星星點點的神采。
聞言, 皺眉抱劍立在一旁的寄懷舟不禁心跳一滯——啊啊啊!這個壞女人就是個騙子!所有的騙子都說自己不是騙子,她明明就是!騙了自己,又去騙音之溯!看看, 音之溯都被她騙得眼楮冒光了!
可怕可怕!著實可怕!
那一邊,音之溯抬起右手,似乎想撫一下寧青青的頭發,伸到中途驀然醒悟,急急蜷回手指,臉上浮起一絲苦笑。
手臂顫了顫之後,他極為果斷地結了個奇特的手印。
他沉下聲,對寧青青說道︰「把手給我。」
寧青青依言向他伸出手,卻被謝無妄捏住腕脈摁下。
藥王谷的人群中陸續爆發出聲聲驚呼——
「不可!」
「谷主不可!」
「谷主三思啊!」
謝無妄垂眸淡笑,揚袖攔住了音之溯︰「逼死藥王谷主的惡名,本君實不敢當。況且,音谷主這遍嘗百草的神農體質,雖可舍命解萬毒,卻奈何不了魔蠱。休做無用之功。」
音之溯這是想以命換命,用他自己的命,去救寧青青的命!
旁人或驚或急,皆不如寄懷舟感受深刻。
寄懷舟瞳仁震顫,抱住仙劍瑟瑟發抖。
這也……太可怕了。音之溯被她三句兩句一騙,竟連命都給她!
要命!要命!
音之溯就是明明白白的前車之鑒啊,若再不警醒的話,音之溯的今天,便是自己的明天。
不不,一定不會的,自己有劍傍身。
寄懷舟心驚膽戰地吐了口氣——幸好自己是一個有理想、有寄托的人,絕對,絕對不可能變成耽于情愛的傻子。
他欣慰而感激地抱住了自己的劍,喃喃有聲︰「放心,我永遠不會背叛你!我寄懷舟就算是死,跳進魔淵去,也絕不會喜歡一個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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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劍輕輕嗡鳴,劍柄微歪,像是撇了撇嘴。
那一邊,藥王谷眾人一擁而上,噗通噗通單膝跪了一地。
「谷主萬萬不可!」
「谷主,那不是你的錯啊谷主!」
旁人並不會像寄懷舟那樣腦補到奇怪的地方,在正常人看來,音之溯是因為痛失了妻兒,追悔莫及之下,想要以命換命一了百了。
「谷主無需這般自責。」一位須發皆白,腦袋形狀肖似蟠桃的老者走上前來,拍了拍音之溯的肩,沉聲道,「谷主醉心藥道,自小便是這樣的性子,其實並未刻意冷落過夫人與少谷主,此事雖然令人唏噓,但平心而論,錯不全在谷主啊!連嬤嬤,可否請你出來說句公道話?」
眾人齊齊望向連雪嬌的貼身嬤嬤。
只見那老嫗滿臉淚水,精氣神全無,周身繚繞著死氣,略顯渾濁的眼楮里晃動著兩絲火苗,像回光返照一般。
她長嘆一口氣,啞聲開口︰「其實我勸過夫人。我與夫人都見過谷主當初與玉瑤在一起的模樣,谷主他的性子,本就是這樣的。當初,因為谷主總是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玉瑤也沒少與他爭執吵鬧。這件事上,的確是夫人自己鑽了牛角尖,倒是沒必要苛責谷主冷待夫人。而且,夫人在教導少谷主的時候,確實帶著些怨氣,誤導了不少。」
聞言,藥王谷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望向音之溯的目光更加同情。
音之溯在醫道、藥道上的造詣無人能及,不知挽救過多少性命。
谷中弟子有問題向他請教時,他總是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教到徹底明白為止。他沒有半點架子,待人一視同仁,谷中之人無不尊重愛戴這位谷主。
誰也不希望這樣一位恩師人品有瑕疵。
這般想來,其實谷主也沒什麼大錯,醉心醫道藥道,為的是救蒼生,並非為了什麼白月光而苛待妻兒。
在成親之前,連雪嬌明明已經知道他是這樣的性子,卻還是嫁給了他。既已接受他是這樣一個人,為何又要斤斤計較呢?
音之溯動了動嘴唇,半晌,只嘆息一聲︰「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玉瑤,是我耽誤了夫人,也沒教好孩子。怪我。」
連嬤嬤定定地看著他,神色隱有掙扎。
片刻之後,似是下定了決心。
「罷!罷!罷!人都沒啦,也沒什麼好瞞的。」老嫗朝著天空眨了眨眼楮,嘆息道,「谷主啊,你實在是太過單純!當初玉瑤之所以離開你,其實……原因都在夫人哪!」
聞言,音之溯迷茫地眨了眨眼,解釋道︰「不是的,我與玉瑤在一起時,一心一意待她,與旁人絕無半點瓜葛。」
老嫗搖著頭,苦笑不止︰「是啊!在你眼中,夫人不過是一個普通病人而已,你待她並無絲毫不同。可是,夫人她喜歡你啊,她總是待在你的身邊,處處留下自己的痕跡,在玉瑤面前說些誤導的話,讓玉瑤以為你和夫人私下做過不清白的事情……玉瑤自然要生氣與你吵鬧,可你卻只顧著你的藥道,沒有好生向玉瑤解釋,還說她無理取鬧。」
音之溯搖頭︰「那時我與連雪嬌屬實什麼都沒有,我問心無愧。若是玉瑤不走,我絕不會和連雪嬌在一起。」
老嫗輕笑出聲。
周遭眾人也齊齊恨鐵不成鋼地嘆息起來。
寧青青耷拉著眼角和唇角,悄聲嘀咕︰「不走才是傻子吧!說得這麼好听,他終究還不是與連雪嬌一起繁殖了?」
「不是每個人都像他。」謝無妄淡聲道。
寧青青搖頭,擺出老神在在的模樣︰「這你就不懂人類了。倘若一個人,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良心或是道德之上,那麼這個人必定全盤皆輸。玉瑤還算是聰明,知道有坑便及時逃走了——音之溯容了一個覬覦他的女子在身邊,那麼他必定要犯錯,早晚而已!」
謝無妄不由垂眸認真看了她一眼。她從前便是這樣說的,但他向來不以為然。
她眯著眼楮思忖片刻,又道︰「所以,問題不在連雪嬌,而在音之溯,因為哪怕沒有連雪嬌,也定會有別人。世間好男人那麼多,又何必守著一個不好的音之溯?玉瑤肯定能找到更好的男人!」
旁觀者清,聰明過人的蘑菇三下五除二便理清了脈絡。
謝無妄氣息消失。
那一邊,老嫗輕聲一嘆︰「玉瑤離開之後,谷主你迷迷糊糊誤食多情花,將夫人錯認成玉瑤,與夫人成就了好事,因為責任,你娶了夫人。」
音之溯臉頰泛紅,低低地道︰「那是一個意外。」
「意外?不是意外!」老嫗笑了,「谷主你琢磨藥道的時候向來神游天外,那多情花汁,是夫人特意涂在你常用的藥勺上的,你哪里會有防範呢。」
音之溯怔怔張開口,臉色一寸寸變得雪白︰「什……什麼?」
老嫗搖頭,悲哀地看著他︰「就算玉瑤沒有離開,夫人她還是會這麼算計你。谷主啊,你太單純了。你有沒有想過,倘若在玉瑤未走時你便犯了那樣的錯,玉瑤該如何自處?她該有多麼痛苦?要我說,玉瑤走得好啊,至少在她離開之時,你還是清白干淨的。」
音之溯有些無措,神色茫然,就像一朵被暴風雨無情摧殘的青色蓮花。
老嫗道︰「你愧對玉瑤,一直想等她回來親口向她道歉,可是她再也沒有回來。世間太平,谷主你其實也知道,玉瑤再不會回來了。夫人陪著你、守著你,合籍幾百年終于守得雲開,你總算接受了她,生下鳳兒……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往後只會是好日子,沒想到,終究還是逃不過報應哪!」
後頭的事不必她說,旁人心中已經十分清楚。
連雪嬌痴于情愛,自然會貪心不足,想要得到夫君的全部愛意。發現未能如願,便心懷怨懟,不經意之間將心頭的毒汁灌輸給了自己的孩子,最終造就今日局面。
老嫗搖著頭,緩緩順著山道往外走︰「老身本以為,能將這些秘密帶進棺材,不料白發人送黑發人……也是報應啊!說與諸位,只盼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莫到大錯鑄成之日,再追悔莫及哪……谷主,你是個好人,好好活下去吧,那一切,不是你的錯……」
眾人唏噓不已。
連雪嬌這個谷主夫人多年盡心盡力,付出良多。她比較看重權勢,會刻意打壓掐尖冒頭的弟子,但藥王谷的人大部分都與世無爭,與她也算是相處十分融洽。
她的辛苦與痴情,眾人都看在眼中。
如今听到真相,也無法簡單地評判一句對錯,只嘆息著上前,稍微安慰音之溯幾句。
誰都知道,一旦世間風波平定,西陰神女便會應劫而逝。當初,他沒能好好陪著她走過最後一程,還令她那麼傷心。
如今知道真相,音之溯心中不知該有多麼痛悔。
再多勸慰也只是隔靴搔癢,只盼他能自己想得通。
他站在原地,走著神,目光漸漸便痴了。
當年的真相已然大白,但事情,卻還沒有結束。
谷道上,一個鐵塔般的身影疾速掠到近前,蒲扇大手在身前一抱,厚唇微微向下垂,沉聲稟道︰「道君,屬下無能,未能查出音朝鳳沾染魔物的線索。」
刑殿殿主,虞浩天。
看到這位出現,浮屠子忍不住將攔在身前的三個隱衛扒拉開,松開縮緊許久的肚皮,掂著手迎上前,準備與他交流一下蚯蚓減肥術的心得。
很快,一道又一道身影落了下來,將搜集的線索報給謝無妄。
音朝鳳往日出沒的所有地方都被搜了個底朝天,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唯一一樣稍微異常的,是在青城山的住處找到了一件煌雲宗的弟子服飾,應當是音朝鳳匆忙返回藥王谷時不慎落下的。
另外便是,許多與音朝鳳接觸過的女子都有些神思恍惚,一副慕艾懷春的模樣,可怕的是,不管好說歹說,這些女子個個都像武霞綺和黃小雲那般,抵死也不肯說出「奸-夫」的名字。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發現。
音朝鳳是何時何地沾染了魔道,如何學得那些手段,魔蠱從何而來……都已隨著他的身死長埋地下,成了不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