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的舊事,如今回憶起來已像是蒙了一層昏黃灰暗的塵土。
那是時光的顏色。
青城劍派和煌雲宗的關系絕對不能稱為好,但是彼此做了多年鄰居以及人形陪練劍樁,多少是有些愛恨交織的情誼在,更何況這一次的事情大家都有份,煌雲宗只是做了出頭之鳥而已。
兔死狐也悲。
還有……章天寶。
偏偏是這個章天寶。
他以為成功給謝無妄送了美人,便可以為所欲為麼?
寧青青的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胸中翻涌著怒火。
剛走過第二道石牌樓,便看見一道道身影從山間飛掠下來,像下餃子一般落到了面前。
「小青兒!」「青師妹!」「青寶寶!」「小蛇兒!」
一道佝僂的身影撥開人群踱了出來,腰間掛個大酒葫蘆,通紅的酒糟鼻上方吊著一雙亮晶晶的眼楮︰「哎呀我看看這是誰回來啦!」
寧天璽呲著滿是缺口的黃牙,搖搖晃晃迎上前。
寧青青的心頭立刻涌起了過往一幕一幕。
老頭子用布帶綁著她,教她走路;老頭恬不知恥地蹲在她旁邊,分走師兄師姐們從山下給她帶回的美味小食;老頭教她修行,總是教到一半就打起呼嚕;老頭手賤弄壞了師兄師姐們的東西,騙她給他背黑鍋……
「師父……」
明明是個可惡至極的糟老頭,可寧青青一張口,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掉。
「哎喲喲。」小老頭張開雙臂,把她的身體摟進了瘦骨嶙峋的懷里,「這孩子,怎麼就長不大啊!」
寧青青終于放肆地哭出了聲。淚光模糊的視野中,發現好幾個師兄師姐偷偷抹起了眼淚。
老頭「哦哦」地哄著,拍了她幾下,然後猛地站直了身體,沖著身後一眾弟子吊起了眉毛,八字白須吹得一飄一飄︰「還看!看什麼看!不趕緊去買紅燒肘子、鹵鴨腿、脆毛肚、爆腰花、炸豆皮、桂花酒回來,哄我們小青兒開心?!」
寧青青郁悶地在老頭肩膀上擦了把鼻涕眼淚︰「這些是你愛吃的,不是我愛吃的。」
小老頭把視線瞟向側面的天空,裝作听不見。
師兄師姐們偷偷笑了起來。
寧青青也哭不出來了,她含著淚,視線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她回來了,她不是沒有家。青城山也是她的家。
章天寶,想要毀了她最後的家。
她絕不會讓他得逞。
雖然形勢不太樂觀,但晚飯的時候青城山眾人還是多飲了些酒。
圓臉小師妹將發現血字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听得眾人皺起了眉頭。
凶案現場發現血寫的「章」字,煌雲宗沒了主事人又恰好如了章天寶的願,任誰來看,都會得出同樣的判斷——煌雲宗一家三口慘死,絕對與章天寶有關!
「這兩日間,又有兩個小宗門答應了遷宗。」三師兄拿著一個帳本,緩緩道來,「煌雲宗的事情就像殺雞儆猴,大家都怕。而且,淮陰山也在這個時候遞了台階,添上一筆安置費用,另外幾個宗門已有松動。再這麼下去,方圓二百里內,很快便只剩咱們一家了。」
「卑鄙!」小師妹的眼楮又紅了。
都知道青城劍派與道君謝無妄是姻親,淮陰山不敢正面相逼,便使些迂回手段。
寧青青暗暗攥緊了手,胸中怒海翻騰。如今這形勢可謂一目了然,淮陰山先對青城劍派使著軟招,倘若那肖似西陰神女的女子能夠成功吹得謝無妄的枕旁風,那他們便可以用上強硬手段!
心火燒灼,那些酸澀和疼痛仿佛也被焚盡。
寧青青壓平了呼吸,把小師妹攬過來咬耳朵︰「今夜帶我潛進去,將證據偷出來。」
她要用靈力將凶案現場細細搜尋一遍。世間之事,皆有跡可循,只要做了,必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小師妹鄭重點頭,低低約定了時辰。
寧青青松開她,敲開一罐酒︰「不提那些不高興的事了!我敬師父,敬師兄師姐們!」
飲過一圈,她將酒潑到地上︰「也敬煌雲三狗!他日泉下相見,再戰三百回合!」
大伙都還記得當初寧青青把煌雲宗弄得雞飛狗跳的事兒,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了往事,笑著笑著,想起煌雲再無三狗,不禁有些心酸悵然。
月起宴散。
寧青青從前的住處早已不在了,師姐們給她騰出一間大竹屋,備上了簇新的褥被。
她呼吸著陌生的空氣,笑著滾到床榻上說喜歡。
這個世界好像變得有些不真實,她就像是外來之客無根之人,虛浮著,沒著沒落。
回來了,但是那些傷心依舊無地訴說。她更願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不想再給大家徒增煩憂。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根破土的竹筍,被青城山的風一吹,瞬間便長大了。
繁星漸漸灑滿了夜空。
寧青青換上黑色夜行衣,跳進小師妹的窗戶。
她來得比約定時間稍微早了一點,小師妹換好了衣裳,正坐在床頭,捧著張畫像垂淚。不必說,定是煌雲小狗。
只見那畫中之人眉目疏朗,笑容囂張燦爛,已是肩寬腿長的成熟男子樣貌。
曾經的小狗也長大了。
小師妹收起畫像,默默上路。順著樹影,二人很快便掠下青城山,潛向煌雲宗的方向。
煌雲宗已被淮陰山的人佔下了,等到七日喪期一過,便會拆了喪幡,改建這里。
「黃家只剩一個黃小雲。」小師妹聲音悶悶,「未出事時,她便不是什麼開朗性子,陰陰郁郁的,總是揣著滿月復心事,如今突逢劇變,也不知撐不撐得過去。」
寧青青嫁入天聖宮時,煌雲宗宗主夫婦還只有黃小狗一個獨子,沒想到老蚌懷珠,留下這麼個弱千金慘受淒風苦雨。
寧青青抿抿唇,輕聲道︰「找到證據,為煌雲宗報仇。」
「嗯!他們淮陰山還真以為可以一手遮天嗎?當道君死了?」小師妹發現失言,急急補救,「哦,道君死了!」
「……」寧青青嘆口氣,道,「只要能找到證據,他會主持公道的。」
謝無妄,他是一個合格的君主,是斬妖除魔的絕世之刃,也是守護人間秩序的巋然基石。
除了不是一個好丈夫。
小師妹那柄奇怪的巨劍,原來是個劍鏟。
二人潛到煌雲宗西面一株巨大的枯樹下,小師妹掄起劍鏟,三下五除二刨開了掩土層,帶著寧青青鑽下去。
寧青青︰「……」
「走地下,最安全!」陰暗潮濕的泥坑中,小師妹的聲音甕甕的,「青師姐我跟你說,自從我學會打地洞挖寶貝,都不缺錢鑄劍了!」
劍修的錢,都花在劍上。
「劍晉階了,打地洞就更順手啦!」她一邊說,一邊隨手揚起劍鏟夯實了上方土層,「這個‘之’字形地洞是不是很漂亮,跟蚯蚓學的!」
獻寶一樣的口吻。
寧青青︰「……」
很快,就來到地洞的盡頭。小師妹伸手推開了幾塊石磚,鑽到了一張大床榻下。
寧青青甫一探頭,便嗅到了被反復沖刷過後殘留的淺淡血腥味道。月光淡淡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床榻外鋪了一層細碎白霜。
小師妹用手肘撐著身體行走,噌噌挪到了床頭,指著床柱示意寧青青看。
寧青青湊上前去。
只見那黑色的漆皮床柱里側,赫然有個血寫的「章」字。寫字之人指頭顫得厲害,蘸了血書寫,字跡歪斜綿軟,寫到最後一豎的時候,似是被人從床下拖了出去,最後一個筆畫歪歪地斜向床外。
寧青青壓下眉眼,靜靜盯著那個血字看了一會兒,蕩出靈力探了探。
確是四五日之前留下的字跡,並非偽造。
小師妹喜歡受害者,難免讓人心存疑慮,擔心她因為復仇心切而故意制造偽證來釘死章天寶的罪名。
如今驗過字樣,寧青青心中已有九成把握認定凶手正是章天寶,再準確一點,應該說在受害者遇害之時,認定了章天寶是凶手。
她鑽出床底,站在屋中緩緩環視一圈。
凶案發生之後,這間屋子被反復沖刷清洗收拾過,屋中已無什麼小擺設,只有幾樣大件——空蕩的床榻、桌椅、敞開的空箱空櫃。
明處看不見血跡,空氣中殘留著淡淡血腥味,像是死者不甘的哀嚎悲泣。
寧青青沉吟片刻,蹲下-身子,雙手扶住地面,緩緩迫出靈力。
霜糖般的月光上面,覆了一層淺白的靈力光芒,如水一般向著四周流淌。
寧青青閉上雙眼,全力施為。
靈力淌過之處,任何細節都逃不過她的感應。
一滴汗珠順著發尖落到地面。
心神和靈力的損耗都是十分恐怖的。
地面除了血跡,什麼都沒有。層層水汽的遮掩沖刷之下,殘留在磚縫下的血漬更覺觸目驚心。
這是一場全無人性的殺戮,每一個角落都密布著血。
寧青青緊咬牙關,靈力白光攀上四壁、木柱。
呼吸漸急,臉色慘白得厲害,身旁的小師妹不禁輕喚了一聲︰「青師姐。」
牆壁與柱子上也都是血。
三個死者,恐怕都流盡了全部血液。
「青師姐!」小師妹又喚。她的聲音帶上了些急切。
寧青青心頭一跳,驀地睜眼,掠向屋角木柱,從木質紋理中緩緩拔-出半截深深楔入柱內的斷簪。
一看便是在盛怒之下掰斷的簪子。
還未來得及細看,窗外的火光便照了進來。
「誰在那里!」衣袂破風聲不絕于耳,一道道身影落在了屋外,眼見便要闖入,「破門!」
寧青青一回眸,對上了小師妹焦急的眼楮。
方才她便是在提醒她有人來了!
寧青青不假思索,切下帶血字的床腳,與半截斷簪一起,塞到小師妹懷中︰「快走!不要回頭,將證據送到師父那里!」
兩個人一起走的話,地洞即刻就會被發現,都別想逃。
小師妹是個爽利人,握著證據重重點了下頭︰「青師姐撐住,我叫人來!」
她剛一矮身鑽下床榻,便听「轟」一聲巨響從門口傳來。
木屑橫飛,積塵亂冒。
數名身著玄衣,腰系赤帶的淮陰山修士沖了進來。
寧青青反手出劍,蕩一道劍氣逼得他們停住腳步,她抬腳向後一踢,踢碎床榻的同時,身形借力一掠而起,破窗而出。
動靜大些,好掩護小師妹逃走。
落入院中,只覺夜涼如水。
事隔三百年,煌雲宗的地形仍爛熟于心。想來三狗也是戀舊的人,並沒有動過宗內布局。
一道道劍氣和術法自身後襲來,寧青青翩然游走,偶爾回擊,沒有感到太大的威脅。
謝無妄有興致時,會讓她在院中舞劍,他散懶地在一旁看著,出言指點一二;有時他會貼在她的身後,握著她執劍的手,帶著她起舞,呼吸落在她的耳畔頸後,每每鬧得她面紅耳赤;還有時候,他會手持龍,放慢了速度舞劍給她看。
多多少少也學了些。應付這些與她修為差不多的元嬰修士,堪稱碾壓。
眼見著便要沖破包圍,忽然,前方一道巨浪般的威壓,兜頭蓋了下來!
寧青青在屋中搜尋證據時耗去了太多心神和靈力,猝不及防之下,被這一道攜了萬鈞威勢的浩蕩靈力撞個正著,胸口一悶,鮮血噴出,人像斷線風箏一般直直墜下,堪堪用劍撐住身體,沒有摔倒。
她背靠著一株菩提老樹,抬眸一看,只見對她出手的是一個身穿藍色緙絲長衫,面容陰柔俊秀的男人。
「哪來的小賊。既來了,就不要走啦!」
尖細的嗓音,寧青青委實難忘。
章天寶。
追兵陸續圍了上來,手執各式各樣的法器,將她堵在正中。
「章天寶?」她冷冷逼視此人。
右手橫劍于身前防御,左手負到身後,似是撐著樹。
章天寶微眯著眼,踱近兩步,掌心有淡黃色微光閃爍,隨時可以出手。
寧青青咽下涌上喉頭的一口腥甜,調勻了呼吸,冷聲斥道︰「你想殺我滅口麼?章天寶,我已拿到了你殘害煌雲宗宗主三人的證據!你沒得抵賴了!」
「哦?」章天寶高高挑起了雙眉,「什麼證據哪?」
「死者臨死之前寫下了你的名字,還有你留下的另一樣貼身物件!」寧青青的臉藏在黑色布巾下,一雙明亮的眼楮微微彎了起來,「章天寶,你完了!」
「嘖!」章天寶擺出一副牙疼的樣子,「你都這麼說了,我若是凶手,還不得即刻將你滅口麼?嘖,現在的年輕人,行事都不過腦子?把她拿下!」
面目猙獰的修士們圍了上來。
寧青青笑得身體微顫,她緩緩從身後拿出了左手。
手中捏著傳音鏡。
光芒一閃,方才的對話傳到了別處。
章天寶笑了出來︰「怎麼,就你這番自說自話,也能當證據不成?」
寧青青看著越圍越近的刀劍,垂眸淡笑︰「若我出了事,我、傳音、加上物證,足矣。」
「不不不,年輕人思維實在太不縝密,傳音這種東西,一听即沒,怎麼能當證據呀?」章天寶假裝煩惱地掐了掐眉心,「耳听為虛哪!」
寧青青輕笑著,將傳音鏡拋到腳下。
耳听為虛,那也要看听的人是誰。旁人听了傳音再轉述自是不行,但,倘若听到傳音之人,是那天下共主呢?
寧青青疲憊地靠在樹上。
給謝無妄傳音,耗盡了她最後一絲氣力和心力。
她不願意在章天寶面前道破自己的身份,這讓她感到屈辱。若是今日她在這里出了事,便能釘死章天寶的罪,保住青城劍派的家……也算是有始有終。
反正,誰也沒有非她不可。
她握緊了劍,準備最後一搏。若能沖得出去,那當然最是極好。只不過,逃出生天的機會實在是微乎其微。
心頭緊繃著一根弦,在耳畔發出「嗡嗡」的銳鳴。
章天寶逼近的腳步忽然頓住,他低下頭,看著亮起微光的傳音鏡。
有人回復了。
他譏諷地彎起笑眼,惡意滿滿地道︰「回復了呢!不如听听對面會說些什麼?想必十分絕望。」
寧青青不禁一怔。
謝無妄,怎會這麼及時地回應傳音?
章天寶怪笑著,彎腰撿起傳音鏡,往鏡心注入靈力,然後挑著眉,滿眼嘲諷。
片刻靜默。
「章天寶。」一道涼薄帶笑的聲音從鏡中飄出來,「好生將本君的夫人送回宗門。知你清白,無需多思。」
「嘶——道君!」章天寶勃然變色。
周遭的修士下意識單膝跪了滿地。